亲爱的小丑

俞天一

再与他相遇是在初中毕业的暑假。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路过我家旁边的手机城时，一个穿着巨大的小丑公仔装的人，正笨手笨脚地分发广告传单。当我下楼买水时，小丑依然在那里，手中的传单大多已经发掉。他看见我，招呼我过去，公仔装随着他的跳跃一抖一抖的，让人想笑。

奇怪，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我跟过去，他领着我进入手机城。空调的凉风让我觉得神清气爽。他笨拙地将头套摘下来。

头套下是一张熟悉的脸，但又有些变化。

是阿桂。

阿桂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读完小学后，我们又碰巧上了同一所初中，但不同班。阿桂在小学时是个超级爱捣蛋而且烦人的男生，女生们常躲着他。

阿桂将我领进手机城员工休息的地方，着急地从公仔装里爬出来，T恤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他还是瘦得跟竹竿似的。他弯下腰从箱子里抽出一瓶水丢给我，自己开了一瓶猛灌。这样对身体不好吧，我想。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已经灌下了一瓶。

喝完后他往身后脏兮兮的沙发上一坐。“好久没看见你了。”他笑着对我说。我点点头，想起似乎从初二结束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他。眼前的他……是已经工作了吗？

他身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我觉得打了一下午篮球的男孩子都不及他流的汗多，跟刚从江里捞上来似的。“你真是辛苦呢！”“每天都是这样的啊。”他拎起自己的T恤，汗气蒸騰地向我走来，“这汗水得有几斤呢。”说着他故意挤出几滴汗往我身上甩。“哈哈哈，臭小子你又使坏。”我连忙躲开，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光，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男孩还是那个小屁孩儿。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咦？今天星期三。”“对啊，怎么了？”“那你怎么不上学？”说完之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坐回那脏兮兮的沙发上。“对哦，你们已经中考结束了。”我呆了一下，摁了一拳在他身上。“你傻啊，搞得你没中考一样。”他也呆住了，我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最后他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神空落落的。

阿桂没有参加中考，那他干什么去了。我反复想着。对于我来说，中考是我人生的一个小结，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初中毕业后就工作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像阿桂这样在烈日下发传单，对于我来说顶多只是一次社会实践，干一天，回去写份报告，叨叨挣钱不容易啊什么的。可这是阿桂的工作。

或许是出于一个考上了高中的人对一个已经工作了的初中毕业生的好奇，我上QQ向同学打听阿桂的情况，才了解到阿桂其实初三第一学期结束后就很少来上学，因为他不参加中考了。他爸爸偶尔来学校为他请一次假，以便阿桂能拿到九年义务教育结业证书。

记忆中再也想不起他干坏事的细节。

小学时，老师曾让我们每人买一本同样的练习册上交，再定期发下来让大家做。一次，老师数来数去就是少了一本。我亲眼看见阿桂买了一本上交的，可第二天他又买了一本交给老师。老师接过练习册，说了一句：“不就是一本练习册吗，这都想贪小便宜？”于是他被老师认作全班最贪小便宜的人，只有我知道他不知替谁背了黑锅。“为什么你又要买一本呢？你明明交了啊。”我悄悄问他。他只是害羞地说：“那个人一定是有麻烦才没买练习册的，如果我帮他交了一本，老师就不会排查了。”我还想问他替人背黑锅难不难过，但是年幼的我不知该怎么表达，但我知道善良的阿桂情愿背黑锅。

小学时，每天的中饭我们都在自己的教室里吃。桶装的饭、菜分配后，菜总有少量剩余。老师会问：“谁还要？别浪费。”阿桂总会冲上去打一大勺，拿到座位上，拼命地吃。他是真拼命，嘴里塞得满满的，还继续用勺子往嘴巴里送菜。有时菜特别难吃他也一个劲儿地吃。我总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吃呢，嘴巴不难受吗？肚子不难受吗？但他总做这一类事情，像个努力表演的小丑，逗大家开心。

“初三下半学期为什么不来上学了呢？”我在他又一次拿下头套后问他。他甩甩汗淋淋的头发：“不想上，没意思。”他扔给我这句话以后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他该不会生气了吧？

我连忙跟过去，男生宿舍的特殊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商场工作人员的宿舍。我有些不好意思，忙掉头，谁知阿桂踢了一张破木椅子过来。“坐会儿？”“你生气了吗？”我问。我瞧见他床头绑着一个小丑挂件，很脏很旧的塑料挂件。我伸手摸了摸，听见他在旁边说：“这是小学二年级时，爸爸带我去肯德基吃全家桶的时候带回来的。”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摆弄着小丑的关节，做出各种搞笑的动作。“你看，可以活动的。”我偷笑了一下：“这么大了还稀罕这么个小玩意儿，有什么可喜欢的？”他一边倒腾一边说：“就是喜欢。”

我打算离开时，他拉住我指了指一边的桌椅，又指了指头顶的空调，说：“暑假你可以来这写作业，有免费的空调和水。这里工作时间没什么人，也不会有人赶你。”我点点头。

于是，我的暑假就常在免费的空调房中度过。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另一边阿桂休息时和同事们打打闹闹。阿桂是他们当中最有幽默细胞的，常把大伙儿逗得哈哈笑。玩归玩，他们工作起来都十分努力。我有时会咬着笔头看他们。我们都是同龄人，人生的路却那么不同。

我在一个晚上再次遇见了阿桂，他一个人坐在手机城后门的台阶上，“啪”一声拉开易拉罐的环，对着我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低头看见他手上的污渍，他最近在学习修手机，想着一年后就可以从实习工转为正式工，看样子学得挺用心的。“为什么你不跟你的家人一起过生日？”

他从宽大的牛仔裤里掏出那个塑料小丑。

“本来我家有很多个这样的公仔，后来几次搬家弄丢了许多。”

他说他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小学时看见别的孩子和妈妈走在一起，他便会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爸爸就带他去吃一顿肯德基全家桶。每次吃完，他总会要求爸爸买一个塑料公仔。小小的阿桂用收集公仔来计算吃全家桶的次数。

“只有吃全家桶的时候，我才感觉我的家是完整的。全家桶，本来就应该是全家人一起吃的。”

“去肯德基的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这时候我爸会跟我说很多话，会问我学习怎么样。虽然我不大会读书，我爸也会骂我，但最后总是会说‘儿子，多吃点，回去好好学习。不管是他骂我还是鼓励我，我都觉得很满足。”

印象中阿桂的爸爸工作忙碌，他们爷俩平日里缺少交流，只有一起吃饭的时候才能见面。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光阴被小小的阿桂捧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终铭记。

“不过……后来……后来我就说我不想读书了。我爸每次带我吃全家桶时都会叫我好好读书，可我回到家之后，就又是我一个人了。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读书。”

我想起他在小学时确实很调皮，总摊上各种冤枉事儿。有时，我们根本分不清是不是他干的。老师和同学也糊里糊涂地给他“定罪”。他不解释也不觉得委屈，从不为别人的嘲笑与轻视有一点点的改变。

“然后呢？”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

“我说我要出来工作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爸就托人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但也没有任何其他表态。”

“那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

“挺好，月薪两千，月休三天，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包吃包住。”

他像一个社会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一样描述着自己的工作现状。

“不过我转为正式员工后月薪就会变成三千，还有提成，每个星期有一天休息。如果我努力一点的话，还是有上升空间的。”

“嗯，加油！”

我为阿桂祈祷。但愿这个努力而又善良的朴实少年能在未来的路上争取到自己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