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饲养员

2017-09-16 06:36/
青年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白象老赵球场

⊙ 文 / 陈 鹏

白象饲养员

⊙ 文 / 陈 鹏

陈 鹏:一九七五年出生,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青年文学》《大家》《山花》《北京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曾获多种奖励。现居昆明。

天刚黑。沉入暗夜的脸在火光中隐现,像喑哑的苍穹。他放下背包,垂首站着,贴墙的背弓一般弯曲。声音刺破寂静,被火掰碎,撒向泥巴。

“我不走了,”他说,“就找个住处,吃处。”

老赵伸手向火,像索取什么。身边是帮忙的小伙计,正偷偷打量他。“五哥,”老赵说,“你六十四了?山上冷,没电,水也冷。过两个月才通电。”

“不怕。”他说。就像废柴在火中嚣叫。

“五哥,怕你耐不住。”

“我才六十二。”

他啐口唾沫,黑夜将其吞下。他出现的时候,老赵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须发全白,从山下一步步往上,弓腰驼背,一件蓝色耐克像废旧的角旗。全副家当就一只黑色双肩包。篝火擦亮的脸上似有深深伤痕。老赵凝视很久才喊他:“五哥!”

“行,我就住下来。不行,我马上走。”他对老赵说。

整整二十四年了。

他们身后,三块新修的球场在沉睡。你看不清它们,但能感觉到它们。标准100×65球场。老赵幻想十七岁的儿子及其全队集体驻扎。训练、比赛,灭掉各式各样的对手。

“我们老了,五哥。”老赵说。

“我说了我才六十二。你五十九?”他说。

“这二十多年,你在哪里?”

“湖南、湖北、广东……泰国、越南……巴西、智利、哥伦比亚……”

“为哪样回来?”

他又啐一口。火焰攒射升高,直刺星夜。草丛里有青蛙叫,蛐蛐叫,像助威一样。“落叶归根嘛。”

“还是老了。”

“可以再干十年。”

“我们真老了,五哥。”

“老赵,我就要你一句话。”

老赵的手如鸟翼般展开,像要覆盖大地。三块球场紧挨着,比黑夜更黑。夜鸟在高处啼鸣。遥远的灯火星星点点。山并不很高,像巨幕一样环绕他们。“我没多少钱啦,五哥。”

“还剩多少?”

“房子卖一套,押一套,车也换个烂的,开米线馆的钱全部砸进来了。”

“行,还是不行?”

“要么,明天再——”

“我就要你一句话。”

“好嘛,”老赵咬咬牙,“每个月,一千七,吃住山上。”

“我只要一千五。”

“行,五哥。”

夜里似有虎狼出没,你能听见树林里凄厉的咆哮。也许是风,也许是马达。霓虹射进天空。真是冷。昆明冬春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小屋立在场边,从前是机模厂,三四间红砖青瓦旧厂房就快倾圮了。老赵接手,做了简单翻修。他要将整片破厂房改造成足球俱乐部,集结一支少年队去阿根廷,去巴西,去德国,去西班牙。他不信中国足球没有希望。踢一辈子,国足输一辈子,还是有希望,哪怕每次输球就像把烧得正旺的柴火抽走。但每次,火不又重燃了?而且烧得更热更亮呢。总之,第一步迈出去了:球场,整整三块球场。也许五年,最多十年,白象俱乐部扬名天下。对,白象。

山叫白象山。不叫白象叫什么?

白象。多棒的名字。

半夜突降大雨,雨水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来,在泥地上打出小小的湖。他找一只桶接着,不料桶也是破的。索性倒头就睡,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中梦见一场大战,他进球了——大禁区前沿怒射,观众的嘶吼惊天动地。清早起来,雨停了,屋角、床下到处是水,塑料拖鞋趴在泥里。他打开门,三块球场闪闪发亮,像融化的银皮。他迎着水味、草味跑出去,还好,刚刚撤下遮阳网的草皮损失不大,只要太阳出来,积水很快就会散去。

他转过身,看见老赵疾步抢上山来,问他场地咋个样?他说,没得事。老赵狗一样趴着,下巴插进水里,右手伸向草皮。

“老子投一半,银行贷一半,万一……”老赵说。

“没得万一。”他说。

“好在嘛,昆明冬春没得多少雨。是吧五哥?”

水味越来越浓,像新鲜的血。两人站着,等太阳出来,一气抽掉五根烟。他似乎累了,其实不,昨夜睡得真沉。

“运气好。”

“是。”

“也该转转运嘛。”

他用力抽烟。

“二十四年,五哥,你到底在哪儿?”

“我讲过了。”

“一直干足球?”

他回望温柔的山和山上深蓝的树。薄雾从山后升起。太阳过来了,大地静谧庄重,小径湿漉漉的。不出三天,他想,最多三天,积水就散了。

“给业余队当教练,混饭吃。”

“二十四年哪。”

“你指望白象赚钱?”

“干好了能赚。”

“是能赚。”

“只要往中甲中超卖几个苗子。”

“十年内莫想。”

老赵没说话。

“要请最好的教练。我们两个,还不行。”

“你可以,五哥。”

“按你的野心,要把皇马、巴萨的人都整过来。”

“昆明人不行?我看行。”

“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

老赵望着他,说:“外国咋样?巴西,南美,他们讲,穷得很,不如中国,更不如昆明。”

“哪点都一样。”

“还是昆明好。”

泥地上有蚂蚁列队。他抬起右脚。

“还缺哪样?”

他没回答。

中午,老赵送来毛毯、毛巾、暖壶、肥皂、脸盆、剃刀、牙刷、牙膏、半桶菜籽油、半袋米。厨房紧挨小屋,老赵教他烧柴做饭,说辞了小工,带来的东西要往他工钱里面扣。他没意见。还能有什么意见?老赵一周上山三次,每次带酒带菜(生的、熟的)。酒喝不完撂他屋里。两人话不多。一直不多。酒也喝得少。老赵记得从前他真能喝呀,牲口一样能喝。老啦,不服不行。无人不老,无人不死。

“一九九五年,有人在瑞丽大青树见着你。”

“从昆明出来,第一站,瑞丽。”

“不是倒卖玉石吗,五哥?”

“带瑞丽少年队,二十个娃娃。”

“后来呢?”

“有人举报,说我没有教练证,赶我走,找个景颇老表顶替我。我刚带他们拿了滇西冠军。”

“我操。”

“后来去湖南郴州干银矿,亏了,欠一屁股两肋巴债。”

一条光线亮如匕首,他的脸贴在锋刃上。

“咋不直接回来?当时就——”

他没吭声。

——那是因为小裁判,终究要说到小裁判。

“他好多了,进出有轮椅。”老赵说,“很久没得消息了。”

“我想去看看他。”他说。

“过去了,就算了。”老赵说。

他身体后撤,没入阴影。

“我想去看看他。”他又说。

“想去就去。五哥。”

清晨,叽叽喳喳的鸟雀将他唤醒。他抓一把米出去,麻雀、斑鸠、乌鸫、灰翅雀拥在棉丝树上。米撒上屋顶,它们纷纷扑上来。白象山头的树林军队般列阵,断崖红彤彤的,薄雾还没撤走。一场大暴雨利多弊少,混播的高羊茅、黑麦草、狗牙根正拼命抽芽。再过两个月,他将推着剪草机一路剪去,像打扮出嫁的姑娘。这种球场你只能在著名的海埂和红塔找到。不难想见白象的未来——一支一支球队进驻,一批一批孩子炼成。春雾、露水和泥巴的味道真香,他舒臂,扭腰,压腿,穿上球鞋,沿缀满露珠的小径慢跑。通常绕三块球场五圈,至少三公里。这把年纪,足够了。之后烧水擦身,换上干净衣服,煮一碗面条。他喜欢蹲在门槛上吃它,像担心球场会溜走一样盯着白象,隐约听见嫩芽蹿个拔节的吱吱声。太阳越升越高,球场似在收缩,越来越小,小得像三头绿色的小东西。对,小绿象。不是白的。他笑了,觉得自己是饲养员。白象饲养员。他哈哈大笑,屋顶上的鸟雀吓得扑棱棱飞走。

上午工作繁重,除了施肥,还要清除飞机草、紫茎泽兰、蒲公英和大叶草——它们由鸟带来,被风吹来,稍不留意就火一样蔓延,抢占白象领地。他喜欢拔除野草的扑哧声,像活活斩下头颅。狗牙根最耐看,叶子舒展挺括,带有毛茸茸的锯边,像刚出窝的小鸡乖乖趴着。当年在拓东训练,就是这种草。是它。他一辈子记得。三块球场,来回十几趟,很快汗流浃背。野草扔进塑料袋里,袋子坠在屁股后面噼里啪啦响。将近中午,太阳火辣,他搓揉着碎泥,凑近鼻子,味道清爽热烈,像中药,也像烧焦的麦芽。

午睡醒来,他拖出长长的橡皮管子,清水吱吱欢唱,草和泥巴如饥似渴,如小象嗷嗷待哺。他迟缓而有节奏地向后挪动,以免重复浇灌和踩坏它们。场地渐渐像烤面包一样松软。几天后,他能娴熟控制水量了,像老到的农夫。温柔的水像熔化的金子。不时有白鹭飞过来,误以为这是绿油油的稻田,猛地收紧翅膀往下扎,他立即大吼着赶走它们,不让娇嫩的草尖遭殃。他深知最初的养护事关球场的命,稍有疏忽,草皮很容易结节、变硬和枯死。他不能对不住自己,更不能对不住老赵。

偶尔下山买点东西,和山下超市的浙江小老板东一句西一句聊。其余时间都在山上。白象一侧还有半块场子,直面断崖。他抱球上去,颠球、带球,向崖壁射门,砰砰回声如惊涛拍岸。他脚法很好,简直称得上精妙,你看不出他六十出头了,更看不出他右腿受过重伤。你将不无遗憾地想象他:再年轻三四十岁,进国家队也不一定啊。四十五分钟后——半场球时间,他累了,停下来,绕白象慢跑。天空平滑干净,风又轻又疾,寒意从靛蓝的山头降下。他添一件衣服,做了简单的晚饭,端着碗,蹲在门槛上。风中有炊烟、篝火和露水的味道,湿气贴着三只白象小跑,像小狗一样爬上他的膝头。

老赵扛来半条火腿。

两人坐在门外,酒碗和煮熟切片的火腿搁在脚边,点水雀像绅士一样不慌不忙地踱步,炫耀黑白色的尾巴。晚雾涌来,白象静谧葱茏。

“你儿子咋样?”他问。

“速度快,技术好。反正比我当年好多啦。绝对是国家队的料。”

“当年,我们都是国家队的料。”

“不开玩笑五哥。哪天我带他上来,你把把关。”

“咋个还让儿子整足球?”

“我的种,刀架在脖子上也要整。”

酒香肉香四溢。山的味道。血的味道。草皮味。灰味。煤渣味。铁锈味。山上传来斑鸠的低鸣。老赵岂能料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五哥?五哥就在白象山上呢,就帮他看场子浇草皮呢,就坐他身边喝酒吃肉呢。这种事情,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真正出现之前,想都不敢想。这是命。是命中注定。你咋个讲得清楚命?

“当年何必跑嘛五哥。钱一给,就了了。”

他一声不吭。

“不跑,他们拿你没办法。”

断崖红得像小裁判的血。

“二十四年。操。”

一九九三年,小裁判,拓东球场,就像他小腿肚上一指长的疤。当年三十八岁还是三十九?业余联赛决赛,他踹倒小裁判,用六颗不锈钢鞋钉跺小裁判的脸。砰,砰,砰……组委会的人冲上来。他轮开膀子,竟不落下风。起因是盯人的中卫对他飞铲,小裁判视而不见。后来看台上十来个观众冲进场子,有一半人帮他。小裁判受重伤,他跳上夜班车直奔瑞丽。天刚亮,他拽开车窗,扔掉沾血的金杯鞋。后来听说小裁判昏迷不醒。这小子刚结婚,媳妇守了活寡。他不能不跑,一没钱,二不想坐牢。他上了电视和报纸。他,前省队著名中锋从此销声匿迹。后来队友、兄弟整整为他凑了四万。四万,一九九三年,那可是天大一笔钱。

何必一遍遍说它呢?何必呢?

但它死死缠着他,像粘在身上的脏东西怎么也甩不掉。即便在里约在泰国远离足球,即便在工地上搅拌水泥,在冷库里搬运牛肉。就连穷酸的麦德林陋巷也摆脱不了它。

“你恨我们,五哥?”

“为哪样要恨你们?”

“当时我们躲的躲,跑的跑……”

“扯淡。”

“兄弟们都吓坏了。”

“我一辈子感激你们。”

“后来我捐了五千。九三年,我不吃不喝攒大半年。”

“谢谢啦,兄弟,谢谢啦。这笔债,咋还?”

“还哪样还?哪个要你还?”

酒是纯正苞谷酒,昆明话叫散扁担;火腿是带肥带皮老火腿,香极了。伤者不止小裁判,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事情太大,体育局直接关闭拓东内场,再不承办业余联赛。当年他快四十了,仍像沙尘暴一样撒野,场场进球。

“那场球要是换个对手,换个不那么年轻的对手就没事了。”

“也许吧。”

“哎,你五哥挨的飞铲还少?”

是啊,还少?

“对不起,五哥。”

“对不起?”

“对不起。整整二十四年啊。”

“扯淡。我给你打工呢,赵老板。”

“你踏踏实实干下去。以后,就干白象俱乐部总监。”

“我只要个吃处,睡处。”

“我认得。”

“白象多好,不单在这里吃饭睡觉,还有足球。”

他们碰了碰酒碗,声音脆如生铁。

薄雾来了,球场黯下去,嫩绿一寸寸变黑。老赵提议上泥地小场耍耍。他抱球出来,两人踩着斜阳并行。头球、正脚背、脚弓,能对颠很久,像娴熟的杂技演员。最后玩一过一。老赵不是对手。从来不是。他们累了,而且刚吃过肉喝过酒。天黑下来,看不见砰砰撞击断崖的足球了,一点也看不见了。鸟群越飞越快,叫着闹着,像石头一样砸进棉丝树梢。

他躺下来,月光雪亮。鸟鸣像锐利的琴声。是该看看他。必须看看他。还坐轮椅?他想不起小裁判的长相,根本想不起来。只记得血顺着短发茬子往外冒。鞋钉像六把钢锥。他媳妇真好,守他八年,直到小裁判能认出她,能坐起来,大声叫她的名字。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今年该十六七啦,和老赵儿子差不多大。

都是命。命中注定。注定重伤流血。注定亡命,注定回来。那就认命。他会死守白象。哪儿也不去了。昆明多好啊。比曼谷里约麦德林都好,好一百倍。酒也好一百倍,肉也好一百倍。人更好。是啊,昆明人多厚道。

他这二十多年遭遇的事情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被里约劫匪按在墙上,被麦德林小混混儿揍落门牙,被圣地亚哥小球队差点踢断腿……都挺过来了,但至少十年没碰足球了。连电视直播也不看。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直到有华人业余队请他帮忙(其实他主动上门)。他越来越恨自己了,越来越瞧不上自己。狗日的命啊,暴力不过是它的帮凶。他一直没老婆孩子。从前没有,将来更不会有。那就把身体练好,给小赵们当教头。实在不行当个助教。再不济,浇水、除草、打杂,干什么都行。

没睡也能听见梦的回声。

去吧,去看他。不等了。否则不消回来。要找他太容易了。昆明足球圈,巴掌大。

他起身,月光如无法逾越的江河。

小赵像一只雄赳赳的小老虎,怀里抱着新足球,黑眼珠滴溜溜转。他们从山下来,老赵很快被甩在身后。上了山,老赵感叹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小赵学名赵恒,他逃离昆明时还没他,连老赵老婆还没有——是当年那个坐在场边帮他收衣服递矿泉水的胖丫头?赵恒十七岁,大长腿,宽肩膀,牛犊一样结实。一块好料啊。他问他哪个位置,进过几个球。老赵笑着帮腔,赵恒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莫讲,我自己讲!”小子大声武气,一点也不怵传奇的“五爹”。

市集训队,后腰,正式比赛进过九个。九个!包括对大连预备队的远射世界波:中场刚过起脚吊门,直挂左上角。他抱上足球,带小赵直奔小场,两人颠球带球传球。足球砰砰飞舞,犹如黑白色的幻觉。老赵盯着他们,掐一根草塞进嘴巴。一只白鹭飞过,空气像蜜一样。赵恒速度快、脚法好,弹跳更好,竟能保持一秒滞空。两人头球对颠数百次,他以一个小小的失误终结,大笑着趴在地上。赵恒遗憾地哇哇直叫。他浑身透湿,像从水底捞出来的。比绕场慢跑累多了,也畅快多了。老赵高声问他:“咋个样?”

他竖起大拇指。

他们席地坐在夕阳下面,错落的影子扎进草皮。赵恒指着说:“嘿,像不像三只白象?”

“像,”他说,“我就是白象饲养员。”

赵恒笑了。

“五爹,我爹讲,你从前是昆明最佳射手?”

“是。”

“进过几个?一百个?”

“不止。”

“哇!”

“好好练,二十岁拼中超。”

“我想去欧洲。法国啊,西班牙啊,意大利啊。比利时也可以嘛。”小赵撩衣服擦汗。

小赵和老赵毫无相似之处。后者就像只粗壮的垃圾桶,当年靠爆发力坐稳体工队主力边后卫。小赵呢,真高,放开长最少一米八五,天生后腰的命。

“哪个是你教练?”

“他叫单杠。我爹叫他兄弟。”

“嗯,是王辉。我们都叫他兄弟。”

“对对,就他。”

“他踢球一般般,当教练,还行?”

“严得很!我被他扇过三回。”

老赵插话:“我去找单杠,我说小狗日的你敢打我儿子?他说因为是你赵哥的儿子我才打。你们当年不也经常挨老夏打?我说,行,你行,往死里打,把小狗日的血性给老子打出来。”

“我爹,算你狠!”

“当年你五爹和我不单被打,还被经常罚跑一万米。活活累死。”

“是吗五爹?”

“我被打怕了,”他说,“直接写退队申请书。老夏一巴掌扇过来,找死?”

“后来呢?”

“咬咬牙,都挺过来了。”

“有挺不过来的?”

“有……”可他想不起来。老赵念出两三个名字,他还是想不起来。这就是失败者的命?

老赵问他:“这二十几年,碰没碰上过好苗子?”

“当然。有一个。就一个。广东番禺的,没爹没妈,跟爷爷过。每天练完自己还要加练,一直干到天黑……”

嗯,在番禺,他搭上番禺少年队留学巴西的顺风车,去了巴西。后来球队回国,他偷偷留在巴西,混迹华人业余队。三年后又去圣地亚哥,去麦德林。再没碰上比那小子更棒的苗子了。再没有了。

他记得那块球场,记得那帮瘦黑的孩子。大夏天,汗水湿了一身又一身。绿色训练衫、黑色碎钉鞋,足球在人造草坪上唰唰响。那小子黑且瘦,跑起来箭一样快,三五个后卫追不上他。决定非法留在里约的前夜,他带那小子上街,遇见一拨街头对垒的足球少年。小子加入进去,技术、速度、柔韧,和巴西孩子比竟不落下风而且两度破门。小子激动得单膝跪地,像捧了世界杯。巴西孩子们纷纷上前击掌祝贺。回去的路上,小子说他真想留在巴西。他劝说会有那一天,会的,好好干。小子说他要当中国的马拉多纳。小子的脸汗津津的,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再说一遍。”他说。

“我要当中国的马拉多纳。”小子又说。

他怔怔望着小子。这般年纪,他在这般年纪可从没想过要当中国的贝利或加林查呀。他羞愧不已。

后来,他非法留在国外,最牵挂无非是那小子。他不时往小子爷爷家打越洋长途电话。半年后,电话断了。搬家了?还是转学了?去麦德林才辗转联系上那小子的队友,说小子废了,他帮爷爷的小餐馆做跑堂,被一辆小中巴碾断了腿。

他三四天吃不下东西。他是黑老鸹。闭上眼就看见自己拖着炭一样的巨翅。黑老鸹。把噩运带给自己,也带给别人。除了失败还是失败。狗日的命啊。麦德林的街道又挤又窄,到处是马黛茶、咖啡和垃圾的酸苦,就像昆明。昆明。一万七千公里外的昆明。他想家了。

赵恒天赋异禀,几乎和番禺的那小子旗鼓相当。

矮短矬的老赵居然生下这么一个种。

山上起雾了,他拽出橡皮管子,带赵恒走进白象,让他听青草吱吱吞咽流水,碎泥咯吱咯吱迸裂。芬芳弥漫,吸饱水的大地能让夜鸟迷路。薄薄的月亮正从山后上来。

老赵大喊:“行啦!”随手关掉龙头。

“我去看他了。”

“看了?”

“看了。”

“咋个样?”

“他媳妇接我上楼,家不大。还好,他坐着轮椅。自己抓一把小勺,一点点吃。饭撒在身上,他媳妇一颗一颗帮他捡起来。”

“五十了吧?”

“四十九。那年,我三十九。”

“儿子呢?”

“他媳妇讲,儿子也爱足球,从小抱着足球睡觉。十六了,高中校队。说过几天带他上山找我,让我好好教。”

老赵没吭声。

“她讲,没想到我会来。她还讲,早销案了。都二十四年了。我给她钱,她不要,一分不要,死也不要。她讲,当年队友给过了。”

“是大黄亲手给的,四万整。”

“她有点瘦,有点黑。嗯,还算好看。在一家小公司做出纳。”

“莫想了,五哥。”

“他嘛,白白胖胖,样子还年轻。脖子歪着,像在看我,又没在看我。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心意到了,就行了。”

“我不敢看他。”

“唉。”

“你说,他认得出我?”

“算啦。”

“我不敢看他。老赵。”

他缩着肩膀,像一只破口袋。再也不是当年彪悍凶狠的五哥了。再也不是了。

“她儿子要是来,你就好好教。”

“怕不会来。”

“最好莫来。”

“来就来嘛。”

两人大口喝水。几朵白云如峭立的山峰。

老赵招呼小赵:“走吧?”

噼噼啪啪的雨声将他惊醒。他套上耐克,跳下床,一把拽开门。不,没有雨,太阳劈面打来,屋顶有鸟雀叽叽喳喳叫。他记得他睡得很沉,也记得他进入梦境时如此顺利。他见一个人影立在白象边上,拽着长长的橡皮管子。他以为还在做梦——逆光,薄雾缭绕,一时看不清楚。像新生的树或突然长大的狗牙根。不,不是老赵,不是赵恒,也不是见过一面的小伙计。

他终于清楚梦中的哗哗雨声是什么了。这声音大得像江河泛滥。三头白象躺在一大片水中。或者说,球场一片汪洋。界线消失了。他不敢相信。树林漆黑,断崖血红。太阳像一簇簇揭皮断骨的金箭。他跑向那人——立在场边,迟迟不放下管子。他冲球场哇哇大吼,返身奔向水龙头将它死死关上时,才想起是谁了。是她。没错。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儿子打篮球。十岁到现在一直打篮球。畜生才让他踢足球。”她说。

闪闪发光的水像温柔的冰,但更像鞭子,狠狠抽他。他睁不开眼,难以呼吸。他听见她发动电单车的突突声,听见她沿小径下山,将他一个人扔下,扔在白茫茫的水边。他走近白象,跪着,伸出手。除了水,冰冷的水,一无所有。费很大劲才摸到水下的草。叶片宽厚,锯齿划拉手指,是狗牙根。那么孱弱,像幼小的白象的舌头。他站起来,小径被阳光抹成灰黑。鸟声止歇了。也许,它们都快死了。

他高烧不止。老赵上山后才把他送进医院。白象完了。老赵捧住脑袋。他问他打算,老赵竖起一根指头说,至少这个数。泥巴要翻新,排水要重做,要买新草,要喷肥料,还要防止大暴雨……

“我他妈霉透了。”

“对不起,兄弟。”

“咋个整,五哥?”

“我是黑老鸹。”

“莫乱讲。”

“我是。”

他看见自己摊开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的黑翼,掠过房梁,掠过白象,掠过山那么高的草尖。

“讲这些没用。”

“想想办法?”

“还有哪样办法?”

“再想想。”

“把我儿子卖了?”

长长的沉默。

“赵恒呢?”

“在单杠的队上。”

“老赵,你说走,我立马走。”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五哥。”

“听你的。”他说。

老赵望着两只手。

“不想再试试?”他说。

“到哪找一百万?”

“我们两个老家伙零卖,不值一百万。”

“你教教我嘛,五哥。”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望着一夜之间衰老不堪的老赵。想不起他年轻的样子。想不起那个爆发力惊人的左后卫。也想不起他扔掉的金杯鞋。鞋钉朝上,带着血和泥巴。不,他想不起来。

“听你的,老赵。”

“没办法了,五哥。”

他一声不吭。

太阳快落山了,三块球场让他想起五百里滇池,两只点水雀幸灾乐祸地踩着碎步。风中有水味土味草味火味树味木头味。树林浓重漆黑。他回屋找到脸盆,从屋檐下拉出推车,踩着黏脚的小径走到场边,卷起袖子,单膝跪下,将水一盆一盆舀进车里。他干得飞快,车子装满,他推到高高的半山坡再往沟里倾倒,再推车回来。如此往复,上山,下山,再上山。舀水还行,推车上去可真费劲呀。他屈膝弓腰,每次必须耗上吃奶的气力,像当年老夏罚跑,一万米刚跑一半,你觉得撑不住了。风声怒吼,老天凶残而冷漠。根本撑不下去。你会问你自己何必遭这份罪啊,但你会撑过去的。会的。过了极限,你就能顺畅跑完它。跑完另一半。咬咬牙。再咬咬牙。他湿透了,只得一次次停下来,擦汗,喘息,再一次次推车上去,一次次倾空和装满。他不老,他没死。

黄昏,老赵远远见他光着膀子,亮出肌肉,满头白发迎着斜阳抖动,像高大陌生的神。积水在他手下飞溅,鸟群聚拢来,发出惊人的嘎嘎叫声。老赵的心怦怦跳。积水却纹丝不动。似乎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他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就是白象饲养员。

“五哥。”老赵说。

他没听见,继续推车上山。

老赵进屋,找到另一只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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