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萍
60后高晓松说,自己是坚定的无房主义者,从小被母亲教育,不要被一些所谓的财产困住。所以他与妹妹各自走遍世界,都不买房,觉得日子很幸福。
又列举说,美国人平均31岁第一次购房,德国人42岁,比利时人37岁。欧洲拥有独立住房的人口占50%,剩下的都是租房。对比中国年轻人,高晓松认为,大家购买的其实是内心深处的“安全感”。
马瑞第一次看到高晓松这篇被互联网命名为《诗和远方》的文章,深受感动,觉得终于有人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尽管她很清楚,高晓松谈诗和远方的背景是他已实现财务自由,可凭一己之力轻松买房,而自己并不是。
2013年大学毕业后,马瑞来到深圳,在一家建筑设计集团担任品牌推广。3年内,她对房价上涨的直接体会来源于房租。她在深圳租下的第一套房,每月1500元包水电。现在,同样的房子,不包水电,要2000多元。
不过,在她眼中,变化的只是数字。
她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受到日渐上涨的房价影响,但也见证了房价如何改变身边人。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朋友,已有人开始谈婚论嫁,有的索性辞职,离开深圳,回老家买房、结婚。仿佛人生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买房是结婚的必要条件。
年纪大一些的同事,早些年在深圳龙华区买房。那里曾是深圳的关外,被一道关口隔开,环境与制度都不如关内。2015年,二线关拆除,房价上涨,同事开心极了。“觉得自己很有钱,但其实都是账面上的,那个房子,根本就有价无市。”马瑞说。关外房价不稳定,但凡下降,同事很沮丧,仿佛因此损失了几百万,尽管那几百万从未到手过。
深圳房价的变化也牵动着丁叮远在广西的父母。
2015年1月,丁叮进入深圳一家报社实习。这一年是深圳房价快速上涨的起点。据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的数据显示,2014年11月,深圳新建商品住宅成交价为26538元每平方米,一年后,这一数据变为4万元每平方米。
拐点之一是2015年3月30日颁布的房产新政。当时,丁叮所在的报社报道了福田区一处楼盘在一个月内发生的变化:小区业主发现,房价一天一个价,很快从650万涨到750万,甚至有喊价800万、1000万的。文章形容“这种情形,业主们都感到心惊”。
与高房价对应的,是这座城市遍地的年轻人。QQ大数据发布的《全国城市年轻指数报告》中,深圳年轻指数高达89,位居榜首。2016年上半年,媒体报道,深圳二手房买卖中,90后买家占比近十分之一,这被视为深圳年轻人提前入市、置业群体年轻化的表现。
对丁叮而言,“买房”这件事是被突然推到眼前的。
推动者是她的父母。丁叮父母是上世纪9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双双返回广西老家的地级市,担任教师。尽管相隔数千里,关于高房价的讨论仍搅扰着生活在小城中的父母。
父亲丁海文认为,衣食住行中,住房最难保障,凭女儿一己之力,买房之事遥遥无期,作为父母,该尽力帮助。
2016年8月中旬,丁海文与妻子请了近一周假到深圳探望女儿。顺道到东莞的学生家做客时,夫妻俩注意到周边一处新开发的小区,基础设施不错,旁边有通往深圳的高速公路。
在深圳工作,到惠州、东莞等周边城市购房,对2016年的深圳人并不稀奇。近几年,东莞、惠州销售的新房约70%是被深圳人抢购的。两地房价相对便宜,且交通便利。
回到深圳,丁海文向丁叮暗示,对当天了解到的楼盘非常满意,家里可以為女儿在那里买一套房。
没有房子,深圳一样可以是家
如果丁叮同意在东莞买房,丁海文准备卖掉老家的一套房子给女儿当首付。
丁叮关于“房子就是家”的认知,也是因为老家的房子而改变的。
那是在上初中时的一个夜晚,她与父母居住在老家一处临水的房子里。夜里,一家三口外出散步,丁海文指着路边一栋楼对丁叮说:“那是我们以后的家。”
丁叮问:“哪层呀?”
丁海文回答:“都是。”
那一刻,丁叮突然明白,房子不单指住的地方,它还可以是资产。不过,丁叮当时并不觉得房子是稀罕物。在老家,她从没听说过谁家没有房子,或者谁需要租房住。直到上了高中,她到柳州念书,看见四处工地里,建完没建完的楼盘外都挂着横幅、标着售价,新闻中也开始出现“楼市”字眼,她才意识到“房子原来这么贵”。
丁叮是独生女,父母从小教育她“不要靠男生”。但有一点令她困惑,父母似乎认为,不能靠男生,就只能靠父母了。
毕业一年后,丁叮离开报社,跳槽到一家新媒体公司,半年后又从新媒体公司辞职,重新找工作。在找到现在的工作前,丁叮去北京参加过一场面试。去北京的钱是父母给的,女儿频繁换工作让丁海文夫妇很担忧。在他们20多年的从业生涯中,夫妻俩分别只换过一次工作,“稳定才是工作的必要属性”。
丁海文想让女儿回广西。一旦回来,房子与车子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丁叮不愿意。她的一位朋友在广州工作一年后,听从父母建议回南宁发展。在父母帮助下,朋友很快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两个月后,她找丁叮诉苦—无法适应家乡人际关系的转变,也割舍不下广州的男朋友。
丁叮不觉得换工作是件大事,更不愿意轻易回老家。某种程度上,这缘于她对深圳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一方面是因为落户顺利,二来这座城市年轻、包容。
2016年10月,她在北京、上海各找了一圈工作,有过对比,决定重返深圳。当她问一家之前面试过的深圳公司是否要她时,对方说了句:“随时欢迎。”
“深圳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随时欢迎。”丁叮告诉《博客天下》。
马瑞有同样的感受。她清楚记得,3年前,第一次到深圳时,她对同事们流露出的对深圳莫名的热爱非常不解。当部门领导问她最喜欢哪座城市时,她的回答是家乡西安,对于深圳,她“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不讨厌”。endprint
3年后。“你说我这是真爱吗?没有。但就是挺喜欢的。”马瑞说。这种喜欢在她每次回家或者出差后特别强烈。从异地返深,飞机落地深圳的那一刻,马瑞会由衷地觉得“深圳真好”,城市干干净净,天空蓝蓝的,连出租车司机的态度都格外好。
这是一座2 0 0 0万人口里有1400万都是租客的城市。有媒体将深圳人分为两类:少数房东与大多数房客。丁叮与马瑞属于后者。事实上,房租占马瑞每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她买不起房,不久前却成为这座城市某种新型生活方式的代表人物之一。
起因是她改造了自己的出租屋,以使其更像自己的“家”。她用地板革重新铺了地板,让自己可以在回家时心安理得地“退化”成爬行动物,用纸张和布料改变房东留下的桌子、柜子与沙发原貌,又购买了暖光灯和灯带,取代原本的冷光灯,并为房门重新上漆。
改造出租屋的过程被她发表在所在公司的微信公众号上。很快,帖子被大量转载,标题通常是这样的:“深圳90后女孩爆改出租屋”、“当你还在出租屋‘苟且,90后深圳女孩已经改造出了‘诗和远方”。
“‘爆改?我觉得很夸张。”马瑞对《博客天下》说,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出租屋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收拾收拾”,做点软装罢了,自己既非专业的室内设计师,更未曾对房子进行天翻地覆的改动。
这件事引发的热度超出她的意料,她被邀请到公开场合进行改造出租屋的分享。接收到的舆论主要分两拨,一拨属于“羡慕派”,觉得她特别了不起;一拨分析,这番折腾,房东势必要涨房租,况且放这么多东西,空间难以打扫。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认为有这笔钱改造还不如去买房。
其实,改造的费用不過5000元上下,而在她居住的福田区,最新的房屋成交均价是83930元一平方米。马瑞推断,后一拨人对生活品质没有太高要求,前一拨人可能也有意改造居住环境,但缺乏时间或者懒得动手。
“这种事情就是你愿不愿意花时间在上面,有些人觉得凑合着住,有一张床睡觉就够了,但我还是不想那么凑合,日子是自己过。”马瑞注意到,在她的影响下,身边有些朋友也开始动手改造出租屋。这让她欣慰,因为这意味着更多人开始关注自己的居住环境,哪怕房子是租来的。
“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
马瑞有个习惯,每年至少两次,改变一下房间格局。
比如,把床从东边挪向北边,或者将桌子从窗台边移到墙角。这种改变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增加新鲜感,如旅行、健身一样,刺激自己对生活的感知。
小时候在西安老家,她可以在墙上随意画画,从不会因此受到家长责骂。那时她喜欢看电视节目《交换空间》,期期不落。节目中,两个家庭要在48小时内,拿着定额资金,配合设计师为对方改造居住空间。
改变通常是天翻地覆的,看到被改造后的房子,房主们往往热泪盈眶。电视机前,马瑞跟着感动,对设计师们心生佩服,觉得他们富有智慧,能用自己的工作改变他人生活。
在改造自己的出租屋前,马瑞下载了一个专门分享室内设计的App。她惊喜地发现,在这个App上,中国的年轻人正从过去模式化的装修风格中脱离出来,开始注重自我审美的表达。
与此同时,一些类似“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式标题的文章突然流行开来。这次,改造居住环境的主角不是专业设计师,而是一个个出租屋里的年轻人。马瑞用在社交软件上看见的一句话来概括这种生活态度:“家就是你一回去就可以脱bra的地方。”
房子是可以给人安全感的。对马瑞来说,这种“安全感”与占有它无关,而是它要呈现出你喜欢的样子,要跟随居住其中的人一天天变化。
当然,租房经历并不总是愉快。马瑞在深圳换过3次房。第一次租房时,她需与房东共享房子。与房东同居的麻烦随着时间一点点暴露,房东限制她开空调的时间,要求她每晚睡前必须将Wi-Fi关掉。最后从房子里搬出来时,双方的关系并不愉快。
即便在“寄人篱下”的束缚感达到巅峰时,马瑞也从不觉得“租房”这件事本身有问题。“如果是我一个人住的话,就没那么麻烦,只要房东与租客保持合理距离,就没什么问题。”马瑞说。
对买房这件事,她并不抵触,但暂时不作太多考虑。一是买不起,二则“看不上”。
马瑞小时候居住过的西安老家,屋子分前屋、中庭和后院,一条街上都是相熟的人,离家不远处可以种菜。那样的成长环境塑造了她对“家”的概念:家一定要见得着天光,有种满花草的院落。
反观现在的单元房,人们搭乘电梯上下,邻居互不认识。大城市里,建筑面目统一,外表冰冷。既然无法拥有一处理想的房子,马瑞不想把一辈子赚的钱花在一件自己并不真正认同的事物上。
丁叮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与马瑞一致,至少现阶段是。她不觉得房子是必需品,眼下,对她来说,事业上的进步是更迫切的事。她的另一重想法是,长大意味着要把一些关系撇清楚,其中包括父母与子女的财务关系,“我会给他们,但不轻易要他们的,除非很困难的时候”。
留下才是深圳人
身处2016年一波房价上涨中涨速最快、涨幅最高的城市,丁叮能明显感受到房价对周遭带来的改变。主要是人,不光是父母,还有身边的同龄人、同事和其它长辈,所有人都在讨论房价,大家拥有了一种共同的担忧:如果现在不买房,以后就吃大亏了。
丁叮父母对房子的焦虑感在那次东莞之旅后异常强烈。尽管对“看房”一事毫无概念,2016年8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为了缓解父母的焦虑,丁叮还是决定遵从父亲的决定,去东莞看房。
她暂时不打算搬到东莞去,在可预见的未来,这种搬动的可能性也不大。但她想通一件事,权且将买房作为家庭投资,父母付首付,自己偿还贷款,将来把卖房的收益回报给他们。
在朋友的提醒下,丁叮给售房处打了电话,询问售房处周末是否营业。接电话的售楼姑娘急匆匆地告诉她,售房处正常营业,但买房需提前认筹、摇号选房。在确认了丁叮的情况后,对方在微信上告诉她:“今天看不了,不用过来了。”
就这样,丁叮的第一次购房经历还没开始就被宣告结束。
2017年的第一天,丁叮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父亲告诉她,家里在南宁买了房,正准备签合同。
“签吧!新年新居!”丁叮愉快地回复。
过去数月笼罩在她心头的负罪感突然消失了。
过去这一年,马瑞在不少新闻中读到这样的故事,小两口把深圳的房子卖了,拿着这笔钱回老家豪购数套房,过上舒适的生活。她对这些新闻感觉寡淡,理由是在那些人在深圳能买得起房子的年头,她还只是个毫无积蓄的学生,“只不过现在更买不起了而已”。
与其它一线城市相比,深圳有其特殊性。它的土地面积大致相当于北京的八分之一,上海、广州的三分之一,住宅土地稀缺、适龄购房人群占比高等因素长期推动着房价的上涨。
在马瑞的设想中,深圳未来或许会像新加坡或香港那样,房子从“必需品”变为“奢侈品”,但大多数人的住房需求仍能得到满足,因为在这座城市中,会出现大量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与公租房。
这一切在她眼中不过是生活方式的转变,“像老一辈人觉得一定要有存款,现在很多人都没有存款,其实是一样的,就只是生活方式在变而已”。
这种生活方式的变化正成为这座城市新的关口,不适应的人离开,适应的人留下来。“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官方标语,被民间调侃为“留下才是深圳人”。
马瑞与丁叮都认为自己不太可能因为高房价离开深圳。
“那最可能因为什么离开?”
丁叮说:“也许别的地方有自己更想要的东西。”
而马瑞给的答案是:“南方的蟑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