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欧洲的现代价值

2017-09-14 21:32戴志勇南方周末评论员
南方周末 2017-09-14
关键词:松山新文化运动南方周末

孔子说,仁者爱人。李泽厚解释说仁的核心,就是根源于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得到父母的慈爱。然后把这个感觉扩大到别人……

我比较喜欢中庸之道,这不仅是孔子的思想,也是亚里士多德的思想。

戴志勇 南方周末评论员

卜松山(Karl-Heinz Pohl),德国著名汉学家。1945年生于德国。先后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特里尔大学。著有《全球化语境里的中国思想》《与中国作跨文化对话》《发现中国:传统与现代——一位德国汉学家眼中的“中国形象”》等学术专著。不久前,卜松山教授在中山大学哲学系做完学术演讲后,南方周末评论员戴志勇对其进行了专访。限于篇幅,本期刊登对欧洲现代价值进行反思的部分,供感兴趣的读者参考。

由禅入儒的思想历程

南方周末:你研习中国传统40年,大致的历程是怎样的?

卜松山:最早是从禅宗开始,也读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我父母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我到现在也是,但现在我的思想内容包括儒释道在内。中国文化传统里,儒、道、佛不是冲突的,而是互补融合的。这是我学习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收获。我最喜欢苏东坡,对我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人。在他的生活里,儒释道融合在一起,分不开。

我最早对禅宗发生兴趣,后来发现,禅宗不仅是日本来的,也跟中国的道家思想有关,是融合在一起的。随着年岁增加,我又越来越对儒学感兴趣。

南方周末:什么时候开始对儒家感兴趣?

卜松山:在图宾根大学当教授时,1987年,就对儒家感兴趣。我个人的经验与很多中国传统思想家的历程一样,比如二程、朱熹、熊十力,都是先受到佛教的影响,后来越来越认同儒家思想。我本来不知道他们的经验,后来发现跟我的经验差不多。

南方周末:你在《与中国做跨文化对话》一书里提到天人合一、仁、一套修身的方法等等,认为这些是儒家的核心内容,并可以给“整个人类在人道主义原则下的和睦共处”带来有益启发。从1990年代到现在,你对儒家精神的理解有什么变化?

卜松山:我开始搞汉学是1970年代。我们都学到了新文化运动时代的思想,认为儒家思想是坏的,对现代中国没什么作用,对妇女压制,夫权、父权等等。我在多伦多看杜维明的东西,首次发现儒家思想正面的内容。

现代欧洲人的价值危机

南方周末:2014年我们刊发过杜维明先生在中山大学的一个演讲,《什么是精神人文主义》,他认为儒家有宗教性,超越了西方近代以来的世俗人文主义,你认可这种儒家的超越性吗?

卜松山: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一方面,我认为没有,儒家着重于人和人的关系。

南方周末:但你讲天人关系?

卜松山:对,我今天的演讲也用了“天何言哉”那段话,孔子的思想里有很明显的天的维度,虽然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但孟子很喜欢讲天,《中庸》也讲天。所以我与安乐哲的看法不同,他认为中国人的思想没有超越,但我认为有,当然与西方的超越不一样。很多古代文献都讲了天与道的关系,程颐就说天与道是一样的。跟我们西方的上帝观念不一样。

我是1950年代长大的,当时是天主教在影响我们。我们的道德标准都是从宗教得到的,你们是通过儒家而学到的。这是一个宗教性的作用。在我们西方,宗教不仅是信仰,期待死后进天堂,也有道德的功能。儒教和儒学在中国也有这个作用。

南方周末:这个道德,你觉得最核心的内容是什么?

卜松山:孔子说,仁者爱人。基于杜维明的看法,仁和礼有很密切的关系,如果有内在的仁,外面就表现为礼,Respect。李泽厚有另一个解释,他说仁的核心,就是根源于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长大的过程中,得到父母的慈爱,以后我如果有一个孩子,也有这种感觉。然后把这个感觉扩大到别人……

南方周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卜松山:对,对,孟子的说法。

南方周末:你是李泽厚《美的历程》的德文译者,也请他去过你所任教的特里尔大学做学术演讲,对李泽厚的思想非常熟悉。他主张“经验变先验,历史建理性,心理成本体”,认为中国文化最早的是由巫史传统而至礼,再释礼归仁,在他看来,作为个体性道德的仁,是从礼由德转化而来的,道德说到底由人类在漫长历史中积累和沉淀而成。你刚才讲到慈爱,但你知道,新文化运动时,大家反对的主要是“孝道”,认为那里面包含着对父母长辈的无条件顺从,束缚了子女与年轻一代。

卜松山:对,他们认为那种极端的孝道太过分了。如果儿子是父母的奴隶,那当然没有价值。可是,如果是一种敬爱,当然有道理。太过分的极端愚孝,那当然不好,可是,如果孩子对父母没有尊敬,也非常不好。

在天主教或基督教里有Ten Commandments,十诫。第五诫,也是要孝敬你的父母。这是我们的传统,只是现在,我们没有人再说到这个内容。这是一个被完全忘掉的价值。

南方周末:完全忘掉?为什么?

卜松山:现在是一个权利的时代,太着重孩子的权利。我们现在想在宪法里加强孩子的权利,但现在还没有完成。这种平等的思想,是从法国大革命来的。父母与孩子之间失去了差别,父母失去了起码的权威。现在没有人讲第五诫的价值,我认为这是有问题的。

所以,有时候,我们的一些现代价值并不是普遍性的。在中东,有些价值并不是普遍适用的。我认为孝有道理,可是不要走向极端。

南方周末:新文化运动中的极端想法完全否定孝,要彻底走向平等,是有问题。但像郭巨埋儿这种孝道教育,也有问题。

卜松山:对,这也很可怕。可是,我们要看到自己传统的价值,看到历史性。在罗马时代,我们的宗教里有很多殉道者。在我成长的时代,他们的位置很高,现在,没有人再讲他们。在我们的国家,宗教的地位越来越低。时代精神慢慢有变化。

南方周末:如果说在德国乃至整个欧洲,以前人们的道德观念来自于宗教,那么现在人们的道德观念来自哪里?

卜松山: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在我们的学校里,现在有伦理课程。亚里士多德说,美德需要不断练习,孩子们需要向父母学习,模仿父母的态度。我们应该给孩子做榜样。道德行为是这样学过来的。但现在的情况,孩子们什么行为都有,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这种情况也成问题,我不敢说这是坏的,但我也不敢说这是好的。我不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

南方周末:康德说“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这是否能成为当代人的一个行为指引?

卜松山:康德的时代是启蒙时代,慢慢在脱离宗教,可宗教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现在,你问我们的年轻人,他们知道康德的哲学?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关心。我们的年轻人没什么道德标准。他们在中学有哲学课,有一点点内容,但这已经太晚了,道德的教育是从小孩开始。如果在家庭里没有受到道德的教育,以后也很难有效果了。这是家庭的作用,父母的任务,给孩子一个道德的榜样。

南方周末:现在德国的家庭发挥了这样的功能吗?

卜松山:现在德国的家庭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样,现在有同性家庭,他们也有孩子。很多情况比较随意,我不敢说这是坏的,但我有些怀疑这是一个好的趋势。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从我自己的经验看,我有一种怀疑。

南方周末:你认为个体内在不一定有道德根据,需要家庭的影响。孟子主张人人有恻隐之心,人性有善端,你不认同?

卜松山:可是你知道孟子也说了牛山的例子。虽然他认为有恻隐之心,但如果旦旦而伐,山就会荒掉。如果没有练习与修养,就什么也没有了,会跟牛山一样。最重要的就是在家庭里,父母的作用。老师也很重要。

南方周末:你认为人有恻隐之心吗?

卜松山:我很喜欢孟子,可是我不敢肯定。

南方周末:荀子反对孟子这种先验性善论。

卜松山:孟子认为心和性是一致的。恻隐之心,也是我们的性。荀子认为心是性外的一部分,两者是有区别的。告子也说,食色性也。荀子认为性需要培养,才能致善。都有道理,我悬搁判断……

南方周末:这是怀疑论者的态度?那道德何以可能?从避免外在糟糕的后果出发逐渐习得道德的行为吗?德国总统默克尔让那么多难民进来,这种不顾后果的博爱精神来自哪里?

卜松山:你知道,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我想引用马克斯·韦伯的一个分析方法。他是一个宗教社会学家,做过一个有意思的伦理区分:一个是意图伦理(Gesinnungsethik),一个是责任伦理(Verantwortungsethik)。

我心里的一个态度,信仰什么是好的,就这样做,不管别人的提醒与可能导致的坏的后果,这是意图伦理。如果从后果出发来考虑问题,就是责任伦理。他把政治家分成这两种。

默克尔在难民问题上的态度,就是意图伦理的。她认为难民需要帮助,就这样做了,没有很好地考虑后果。我认为,责任伦理对政治家更重要。如果政治家都是意图伦理者,可能会碰到很大的问题。一个政治行为需要看到结果。难民问题需要帮助,我们都接受,这当然是一个好的态度,可是也要看结果好不好。英国之所以脱离欧盟,很多人都同意我的看法,默克尔的难民政策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有很多问题。

欧洲的现代与传统密切相关

南方周末:你强调既要研究古代中国,也要研究现代中国。我们知道,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从传统如何走到现代做了很强烈的判断,强调否定传统,才能走向德先生和赛先生。你怎么看新文化运动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这种设想?

卜松山:很有意思。新文化运动差不多从1915年到1925年,十年。这十年非常重要,辛亥革命以后,当时中国经历到的是欧洲国家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青岛是德国的租界。我完全理解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焦虑,他们担心中国被瓜分,以后这个国家没有了。

新文化运动的极端态度就是全盘西化,连中国字都不要了。一些知识分子的这种激进态度,在全世界都是惟一的。比如日本,也受到帝国主义的影响,可能没这么厉害。他们的明治维新,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传统。印度做了英国150年殖民地,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文化。中国通过新文化运动,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传统。这是比较过分的。

李泽厚这些人都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主义太极端了。儒家传统里有很好的东西。新文化运动时的一个口号是“打倒孔家店”,我读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吾国吾民》,很早就知道传统中国有很多有意思的、值得保有的内容。我希望中国可以保持这些好的东西。当然,不好的东西可以不要。可是如果认为什么都是负面的,认为传统和现代都对立,这是不对的。

在西方,我们的现代是传统的一部分,是不是?我们的传统,从古希腊、罗马到基督教,再到现在,是慢慢演变的。不是说以前的都不要,只要现代。我们的哲学家,很自然地都继承吸纳古希腊的思想,现代是我们传统的最新的一部分,不是对立的。这是我的看法。

南方周末:你曾说,欧洲的现代性,现代价值,是从基督教的价值转过来的。具体是怎么转的?我们知道,经历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以来的欧洲,跟中世纪欧洲非常不一样。

卜松山:最重要的是启蒙运动。通过天主教和基督新教之间厉害的冲突,17世纪时,尤其在德国,有三十年战争。这不仅是宗教战争,不同的国家都参加了,也是一个国际斗争。最后,法国得到很多原来属于德国的地方,瑞典也得到德国北方的一些地方。我们有1648年的和平。这非常重要。我们的哲学家认为宗教的问题太麻烦了,应该超越这个问题。这是欧洲的一个重要的发展。后来再有法国大革命等等。

南方周末:为什么说现代性的观念很多是从宗教里转过来的呢?

卜松山:很多人认为现代价值跟我们的宗教传统没关系,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很多都是从宗教价值演变过来,把宗教价值世俗化而来的。以前宗教的道德,变成世俗化的法律精神。我们今天的法律,跟以前的道德观念深度相关,由之演变过来。

南方周末:比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来?

卜松山:就是,就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平等跟宗教看起来完全没有关系,他们非常反对宗教,要把宗教影响排除掉。可是,这个宗教来源是不可否认的。马克思的思想也有这样一个轨迹。现在的社会福利思想,也是从基督教的慈善而来的。

南方周末:自由这种观念呢?跟古希腊思想世界关系更大?

卜松山:这个问题更复杂一些。古希腊罗马有奴隶和主人的区别,奴隶没有自由。

南方周末:贡斯当区分过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在古希腊时代,城邦公民有参加城邦政治的权利与自由,但不是现代个体意义上的。

卜松山:美国的独立宣言与美国宪法主张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自由,但当时的自由只是盎格鲁撒克逊男人的,黑人、印第安人、妇女都没有同样的自由。法国大革命也没有给妇女同样的自由。他们不要国王的统治,要脱离古代的政治,所以有革命。但革命之后,罗伯斯庇尔杀了很多人,带来一种恐怖统治。英国当时非常反对法国大革命。德国很多思想家也不赞成法国大革命中的恐怖。结果是拿破仑占领全欧洲,所以以后继续有战争,要脱离拿破仑的统治。

个人自由之外,民族的自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以前我们没有这样的观念,路易十四把法国的边境拓展到莱茵河,他不管那里的人讲德语还是法语,认为那是自然的边境。当时没有人说讲德语的人应该有民族自由,到19世纪,才讲究民族自由。所以,自由的概念也是慢慢演变的。现在当然,平等和自由是西方最重要的价值。

但平等和自由有时候相互冲突。如果完全自由,可能失去平等,反之亦然。所以,这需要某种平衡。

南方周末:福利政策往往又需要牺牲一定的自由,来追求基本的平等。可是,如果过度,会导致自由与效率的双重损失。自由与平等之外,能否说,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科学主义、进步主义,从近代以来一直是欧洲文明的特点?

卜松山:是的,所以需要一种平衡,中庸之道。西方现在的结构,是通过这些价值而来的。一两百年前,欧洲人是全世界的主人,在什么地方都有殖民地。欧洲人发现新大陆,非洲曾是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地,印度是英国的,越南是法国人的,马来西亚是英国人的,菲律宾是美国人的殖民地。除了中国和日本,几乎全世界都是欧洲人的殖民地。现在幸亏不是这样了。

中道是最好的道路

南方周末:这些价值引领了欧美现代文明的发展。但不少学者也一直在反省进步主义、科学主义等等。你20年前的文章中就在反思欧洲文明,现在怎么看?从欧洲文明的外部扩展来说,能说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科学主义、进步主义这些价值内在地导致欧洲全球殖民这一现象吗?

卜松山:不能这么说,我认为是欧洲人的军事精神导致了这些后果。中国人比较喜欢和平,孔子不赞成战争。当然中国的过去也有战争,但在西方不是这样,认为战争是一个好东西,一个男人如果不是一个士兵,就不是一个好男人,欧洲人有一种尚武的精神。欧洲人的性格部分导致了这种到处殖民的结果。

南方周末:你也曾说过进步主义等等有负面作用。

卜松山:不一定,这些价值也都有正面的作用,很难简单判断。可是,如果我们分析欧洲的过去,就会注意到,这样的价值,带来这样的结果,与军事精神结合在一起,就会有殖民主义这些现象。

南方周末:刚才你说现在欧洲太强调孩子的权利,会出现一些问题。新文化运动恰好是要借此去反对父权主义。虽然那时的一些知识分子对父权主义有很多夸大,但注重权威与整体的确是儒家传统的一个方面。也许,这正好说明两种文化的差别与相互对话的价值。

卜松山:对,我不喜欢极端。你们可能有一些过分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些过分的东西。我比较喜欢中庸之道,这不仅是孔子的思想,也是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我觉得中道是最好的道路。

南方周末:你觉得现在欧洲距离这种中道远吗?

卜松山: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政治是两个极端的斗争,美国也是这样。可是,这是现实,历史的发展不是按照理想来演变的,用佛教的话来说,这是“真如”。我从中国的思想中得到的启发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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