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春生
(苏州日报社,江苏 苏州 215000)
苏作砚雕的艺术特色探论
蔡春生
(苏州日报社,江苏 苏州 215000)
作为中国砚雕史上的宝贵财富,苏州砚雕长期以来一直不被关注。文章探讨苏作砚雕发展的历史与演变,将苏作砚雕分成规矩砚和雕花砚两个大类分别阐释其艺术特色。在展示苏作砚雕发展脉络的基础上,探讨了苏作砚雕在当代的应用和发展方向。
砚台;苏作砚雕;规矩砚;雕花砚;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
首先需要厘清的,是“苏作砚雕”这一概念。苏作砚雕到底是今人牵强附会的名词,还是历史上的真实存在;到底是一个笼统概念,还是真正形成了一定艺术风格的砚雕流派。事实上,不断发现的文献及实物资料足以证明,与苏作家具、苏作玉雕一样,苏作砚雕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上真实存在的艺术流派。
苏州制砚应不晚于汉代,在汉代典籍中,灵岩山名为砚石山,这佐证了苏州本土采石制砚年代之早。但砚台的材质和形态,自汉、晋、南北朝到隋、唐之间变化较大,砚雕尚在萌芽时期,尚未形成真正与其他地区有明显差异、艺术风格鲜明独特的苏作砚雕。
从流传下来的实物看,在宋代,苏州本土的㠛村石砚制作已有很大规模,并且初步形成了苏州特色的艺术风格。这一时期苏州砚雕呈现出两条脉络:一是普通的民用型砚,制作简陋粗略,形体并不考究,只求实用;另一类砚台则十分精美,形体雅致,线条讲究,一丝不苟。从时间上看,北宋时期前一类较多,而南宋时期则以后一类为主流,水准有明显提升,完全形成了苏作砚雕的气质和风格。可以说,大约在北宋末、南宋初这个时间点,苏作砚雕风格已经形成和确立。与同时期的端砚、歙砚相比,宋代苏作砚雕同样重视线条和造型变化,但总体形制较为柔和,有一定的个性和特色,造型技能已十分成熟。
明代是苏作砚雕的繁荣期,这一时期苏州素砚制作技艺登峰造极。砚台为文人案头雅物,与案头陈设文化紧密结合,与家具有机融合。苏作砚雕与苏作家具的设计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并相得益彰。当时苏作砚雕最大的特点就是利用线条进行装饰和造型,且线条极富表现力。蔡金兴苏作砚雕艺术馆收藏了大量的明代苏州古砚,这些砚台造型丰富,比例协调,看似形态接近,但细微处都有精妙的变化。明代苏作砚雕已完全确立了简洁雅致、线条考究、形状丰富的艺术特点,这种艺术特点又明显有别于其他地区的砚雕工艺。可以说,明代苏作砚雕的技术水准和审美眼界极高,在当时中国砚雕界首屈一指。
明末清初,中国砚雕形式发生了重大转变,即从以素砚为主的时代,过渡至雕花砚与素砚并行的时代。这一时期,苏州涌现了不少知名的砚雕家,尤以顾家三代为最。据朱象贤《闻见偶录》载:“国初,吴郡有顾德麟号顾道人者,读书未就,工琢砚。凡出其手,无论端溪、龙尾之精工镌凿者,即㠛村常石,随意镂刻,亦必有致,自然古雅,名重于世。”[1]22顾道人之子顾启明承袭父艺,可惜启明不寿,传承技艺的重担落到了遗孀顾二娘肩头。顾二娘砚艺得到黄任等众多文士名流的青睐,载佳石千里至吴地而求其加工,顾二娘遂声名远播,据载,“其所作古雅之中兼能华美……当时实无其匹”[1]22,成为制砚第一人。由于女性雕刻家在历史上实属罕见,顾二娘制砚更显传奇色彩。顾二娘膝下无子,继子顾公望同样工于刻砚,被召入宫中制砚,亦为一代名手。像顾家这样三代工于制砚并名垂砚史的,绝无仅有,如此有影响力的刻砚家族出现于苏州,可见清代早期至中期苏州制砚的整体水准。
总体而言,清代苏州砚雕既延续了明代以来素砚制作简朴古雅的艺术特色,又开拓了随形砚雕的制作,苏作砚雕在当时的影响力已明显超过端州砚雕和歙州砚雕。
清代晚期,苏州尚有王子若等刻砚名手。在民国,张太平、陈端友等刻砚名家也是苏州籍。但从晚清至民国,苏州虽仍有一定的制砚规模,终究难敌整个时势的变化。当时中国文房文化日趋式微,砚台功能弱化,刻砚总体只是满足实用所需,对于砚形、砚体已不再求精求美,对于造型的理解也大不如前,苏作砚雕至此由盛转衰。
综上,苏作砚雕不仅形成了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其他制砚流派有明显差异,而且刻砚出现时间早、延续时间长、影响力大,拥有领先整个砚雕行业的代表人物。因此,将苏作砚雕确立为一个独特的艺术流派,绝非捕风捉影,而是有着充足的证据。
遗憾的是,由于书房文化的变异,传承的断裂,苏作砚雕在民国以后长期未曾得到系统挖掘和整理。近几年,随着中国传统文化尤其书写文化受到重视,砚台作为历史上最重要的文房器具之一重新回归人们的视野,苏作砚雕迸发出巨大的潜力和能量。
下文拟从规矩砚和雕花砚两个角度对苏作砚雕的艺术特色进行分析和探讨,所举实例均为苏州㠛村石,以本土砚石现身说法,更具说服力。
从砚台形制看,可将砚台笼统分为规矩砚和雕花砚两种。规矩砚所指大多为几何图形为主体的砚台,以整体造型取胜;而雕花砚则以纹饰花样取胜。从砚台的演变看,早期砚台大多为规矩形,后来逐渐在规矩形上添加纹饰,渐而过渡到摆脱几何形的束缚,以纹饰花样为主。
近年来,规矩砚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尤其是艺术家和设计师对其十分看重,这是因为古代规矩砚已有了十分考究和科学的设计,极具美感,能给从业者以极大的艺术启发。在规矩砚中,苏作砚雕是绕不过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是十分珍贵的艺术财富,值得今天的人们学习和研究。
规矩砚的审美,可分别从整体和细节着眼,首先在于整体的造型及比例,其次在于细节的表达(首要是线条)。苏作砚雕在规矩砚的创作和表达上取得了杰出成果,在中国砚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苏作砚雕的规矩砚在唐宋时期即已颇具水准,但尤以明代作品最具典型意义,此处列举几方明代早期和中晚期作品进行说明。
式样一:长方如意池砚(见图1)①文中图1—图5另见插页彩图。。
图1砚,长20.8厘米,上宽12.8厘米,下宽12.1厘米,高3厘米,蟹壳青。
此款砚式在古砚收藏中屡有所见,笔者过目不下五六十方,一律为㠛村石,足见其制作者是苏州砚工。而在今天的仿古砚中,此款砚式也频频被复制,因其看似造型简单,却极具美感和现代感,故而直至今日仍为现代人所接受和欣赏。
图1 长方如意池砚
长方如意池砚的年代区间段,大约在宋代后期至明代早期之间,明代早期的可能性较大。如意池砚均为长方平板式,砚池中间窄、两头粗,池子上端线条相对较平,池子下端线条微呈弧度伸入砚池。这一砚式的如意池有宽有窄,有粗朴有文雅,有柔弱有挺拔,看似同样一个款式,在苏州工匠的妙手之下各具风姿,制作效果和气息迥然不同。
当时的工匠还通过砚体长、宽、厚的比例差异,使砚台呈现不一样的美感,有些如意池砚厚度到六七厘米,气度不凡;有些则仅有二三厘米厚,颇有柔和雅致之美。
此款式刚中带柔,简约而不简单,是中国古砚中的一个经典款式。
式样二:长方形一字池砚(见图2)。
图2 长方形一字池砚
图2砚,长19.5厘米,上宽11.4厘米,下宽11.2厘米,高2.5厘米,蟹壳青。
此类一字池在端、歙砚等其他材质中也偶有所见,歙砚中相对略多,但歙砚的一字池往往不是平板,背面常琢刻为圆弧形抄手。此类背面平板的一字池式,虽不像如意池那样尽为㠛村石,但㠛村石至少占据此式之九成比例,因此可断定此一字池式也是苏作砚雕的典型款式。
一字池的年代和如意池为同时期,大致也在明代早期或者更早。所谓“一字池”这个称呼,是民间藏砚界根据其砚池而定的俗称,但此砚池中间略粗,至两端有所收缩,其实与“一”字两头粗中间细的格局并不相同。此式亦有呼作“一指池”,或者“笛池”者,此处仍沿用普遍的“一字池”说法。如意池柔和,而一字池挺拔有力,具爽朗利落之美。此款式的一字池,其布局十分讲究,往往落在距砚额较近的部位,由此砚体显得较为修长,砚面也颇为大气。简洁中见功力,这种一字池款式同样是中国古砚之经典。
式样三:长方形线框式砚(见图3)。
图3 长方形线框式砚
图3砚,长24.1厘米,宽14.6厘米,高3.2厘米,鳝鱼黄。
此款砚台的砚面造型必有所本,但究竟是何题材一直未有定论,有说窗棱式,有说屏风式,有说书卷式,等等,很难定论(此处亦求教于方家)。本文根据其阳刻线条较多的特点,暂以“线框式砚”名之。
此砚式笔者十余年间见过五件,一件早年出现于雅昌艺术论坛,一件收录于日本砚书,另三件收于寒舍“一亩砚田”—三件中唯图3之砚完整,另两砚都已伤残。五砚尺寸大小有别,但均为苏州鳝鱼黄㠛村石砚,显系苏作风格。倘若仔细翻寻资料,或许会找到更多关于此式的图片。目前所见五砚,若论线条之挺拔、工艺之精湛、气度之恢弘,当以此砚为最。从年份上看,相对于前两式样的简约大方,此砚已经颇多装饰,充分利用线条进行美化,制作严谨有序,庄重大气,体现出明代中晚期风格。
此砚式是典型苏工,尤其线条布局极佳,雕刻圆润挺拔,极具美感,不免让人联想到苏州出品的明式家具。
雕花砚的高峰出现在明清时期,尤其在清代成为砚刻主流。从清初备受推崇的顾道人、顾二娘的传世砚刻名言中,能够发现从简到繁、从仿古式素砚向雕花砚转变的时代风尚。顾道人说:“刀法于整齐处易工,于不整齐处,理难明也。”①《苏州府志》,乾隆十三年(1748)编纂。表明他的刻砚既有整齐的也有不整齐的,既有规矩的又有随形的,但从他个人角度认为随形更具挑战性,更有莫测之难度和美感。顾二娘则提出:“砚系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1]22这一理论是针对雕花砚而发,可见其主要雕刻的也是雕花砚台,这与顾二娘传世作品亦可呼应,目前署名顾二娘的几乎都是雕花砚,有凤式、菌菇式、笸箩式、夔龙纹、芭蕉纹等,显然到了顾二娘时代,推重雕工已经成为刻砚主流。
虽说是雕花砚,但苏作雕花砚并不繁缛,雕饰有度,画面颇为文气,雕工又很精湛,因此苏作雕花砚是中国古砚中最重要的雕花流派之一。此处,也列举两款苏作风格的雕花砚。
作品一:圆形凤池砚(见图4)。
图4 圆形凤池砚
图4砚,直径11.6厘米,高1.6厘米,鳝鱼黄。
此件凤池砚为清代早期作品,与顾二娘同一时期,用材也是苏州㠛村石。制作者在形制规整的圆形之中刻一凤凰,又巧妙地以凤身作池,形成了虚实、深浅、阴阳对比,雕刻技法上华美典雅,体现出高超的艺术水准。
尽管此砚无落款,但手工精绝,可以确定是清初苏作砚雕的代表作。顾二娘款凤形砚甚多,目前较为知名者有故宫藏顾二娘款凤形端砚[2]、萧山朱氏旧藏顾大家款凤形端砚[3]等。然而顾氏落款作品虽有不少,但目前尚无可确证无疑者,诚如民国邓之诚《骨董琐记》中云:“顾二娘制砚,多无款识,不易辨别,凡细书八分款‘吴门顾二娘制’六字者,大抵皆伪。”[4]由此件技术极高的苏州产凤池砚推断,至少要有此等雕刻手段,托名顾氏方才具有可信度。
除了纹饰雕刻精美如画,此砚的妙处还在于繁与素的结合。砚体正面近边缘处是一个圆弧形隆起,将凤凰刻在这个弧面上,使得凤凰形象更为饱满。而从凤凰所占砚面比例看,也是恰到好处,使得整体视觉十分协调。
从这件作品可知,清代早期苏作砚雕尽管已工于刻画,但明代以来规矩砚的传统并未被遗忘。规矩砚加上细工雕饰,使得作品呈现“古雅而兼华美”的气质。
作品二:随形养心砚(见图5)。
图5 随形养心砚
图5砚,长14厘米,宽11.6厘米,高2厘米,豆沙绿。
此件养心砚式样为仅见,似为量身定制之物。砚台随石形而雕琢,总体呈心形,又开一心形池,边缘饰有火焰纹;背面覆手也别具一格,内饰太极图案。从正、背两面的画面看,此砚融合了佛教和道教元素。覆手内铭文:“心有火,以水涵泳之,则坚刚不坏云。”铭文内容完全与火焰纹心形池吻合,而且一语双关,因为砚台的池子是要蓄水的,以水涵泳,坚刚不坏。
砚台为薄意雕刻,线条精细而流畅,典型的苏工雕饰手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砚的文人性。古代砚台大多为作坊出品,几乎每个款式都能找到类似之物,但也有一些零星的文人砚,个性鲜明,与工匠砚的气质有着明显差异,此砚便是一方典型的文人砚。砚台从设计、制作、刻铭都有着浓重的个人色彩,托物言志,可见作品并非工匠单方面的意志,而是在物主的授意下如此设计和制作的。
清代早期,顾德麟和顾二娘都曾为吴地、闽地的文人们定制过砚台,工匠与文人之间有着紧密合作和交流。这方养心砚的年份大约在清代中期,印证了当时文人与刻砚工匠之间有着一定的互动,苏州砚刻如此文气显然也是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文人的影响。
新中国建立以来,苏州砚台雕刻主要集中于采石地点—藏书善人桥。20世纪60年代末,吴县藏书砚台厂成立,形成了一定的制砚规模和产量。纵观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砚雕,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学生砚,以实用为主;二是仿古砚,以模仿古代砚刻为主;三是写生砚,受海派砚雕巨匠陈端友制砚影响,以写实为主。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风格,都与真正意义上的苏作砚雕相去甚远,即便是模仿古代砚台,当时也缺乏甄别能力,眉毛胡子一把抓,既无条理,亦无分寸,处于低质量模仿阶段。
近二三十年来,随着对苏作砚雕认识和学习的深入,苏州制砚家开始重新理解和审视苏作砚雕,充分汲取传统养分,并融会于砚雕创作中,苏作砚雕得以接续传统,并开启新的路径。如2016年,“苏作天工—蔡金兴砚雕暨澄泥石刻展”在苏州博物馆举办,展览既呈现原汁原味的苏作砚雕风格作品,也有众多创新的砚雕及石雕作品,得到业界高度评价。[5]
关于苏作砚雕在今天如何发展这一重要课题,笔者认为,这应该从两个层面来看。第一个层面是要真正去理解传统、吃透传统,既然苏作砚雕是优秀的工艺财富,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高度,那么我们今天就有必要认真吸收其营养。这个层面的学习,并不是一味照抄照搬,依葫芦画瓢,而是通过观察、复制其形体,研究造物法则和规律,从而应用到再创作之中。第二个层面是苏作砚雕在当代的再创造,苏作砚雕不能墨守成规,也不能成为关在“笼子”里的保护遗产,而应该在这个时代中体现其生命力和内在活力,才能得到长久发展。这种再创造,必须紧扣时代脉搏,创造当代的砚雕语言,适应当代人的审美需求和精神需要。
从当前苏作砚雕的应用和发展看,无论是苏作规矩砚和雕花砚都对今天有着积极意义。规矩砚的几何造型,在漫长岁月流转间不仅没有过时,其简约的品质、丰富的内涵反而益发显得现代、时尚,得到了今人的审美认同。苏作雕花砚则大多表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现实喜好,题材与今人所见所想有一定距离,但雕花砚的刻画技巧、表现方法、设计理念同样是可以借鉴的艺术财富。从这些角度看,苏作砚雕完全可以与时俱进,在今天得到完美的承续。
总体而言,苏作砚雕的学习研究和创作创新尚刚刚起步,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呈现更为广阔的前景。
[1]朱象贤.闻见偶录[M]//丛书集成续编:第21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
[2]吴笠谷.名砚辨[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288.
[3]朱传荣.萧山朱氏藏砚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封面.
[4]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66.
[5]施晓平.蔡金兴:苏作砚雕上显现的工匠精神[N].苏州日报,2016-05-13(B01).
(责任编辑:时 新)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Suzhou-style Inkstone Carving
CAI Chunsheng
(Newspaper Of fi ce of Suzhou Daily, Suzhou 215000, China)
Despite being a treasure in China’s inkstone carving history, Suzhou-style instone carving has long been oblivious.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history and evolution of Suzhou-style inkstone carving,classi fi es the carved inkstones into the standardized carvings and the artistic carvings, and expounds on their respective artistic features. By revealing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Suzhou-style inkstone carving,the paper discusses its contemporary application and development trend.
inkstone; Suzhou-style inkstone carving; carved inkstone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uzhou
J323
:A
:1008-7931(2017)04-0098-05
10.16217/j.cnki.szxbsk.2017.04.009
2017-06-10
蔡春生(1981—),男,江苏苏州人,记者、工艺美术师,研究方向:工艺美术、艺术收藏、砚文化。
蔡春生.苏作砚雕的艺术特色探论[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4):98-10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