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萍
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被“十全老人”乾隆皇帝盖满了印章;一些鉴定家会根据赵孟頫画中的印章材质来判定《子明卷》的真伪;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虽只有短短二十余字,却也被盖上密密麻麻的印章。
中国传统书画,讲究诗、书、画、印融于一体。印章虽小,却在方寸之间,融合了书法美、绘画美、刀法美,凝聚了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历代书画大家都非常重视用印,如黄宾虹、齐白石、傅抱石皆是自刻自用,画、字、印协调一致,相映成趣。
学古斋机构创始人、收藏家焦涌珍藏明清印章逾2000枚,其中既有明代文彭、何震、苏宣等篆刻大家的精品力作,也有丁敬、黄易、陈曼生、钱松等“西泠八家”的代表性作品。
一方印一段故事
不同于博物馆展厅里束之高阁的展品,印章收藏家则常常把玩藏品,比如焦涌,他的部分藏品就放在办公桌旁边,一有闲暇,便会欣赏一二。“好的书法家,未必懂篆刻,但好的篆刻家,一定是优秀的书法家。”焦涌边说边取下一枚邓散木的印章,邓散木先生在艺坛上有“北齐(白石)南邓”之誉,擅书法篆刻,真、行、草、篆、隶各体皆精。
这枚印章由寿山石中的桃花冻石制成,色泽红润,造型独特,印身上方雕刻着瑞兽,以示祥瑞之兆。印身刻着“丙戌十月/光谱先生/正篆/散木”。关于署名,还有一则小趣闻:邓散木原名铁,故操刀治印,常常用“铁”字来做艺名,与吴昌硕(苦铁)、王冰铁、钱瘦铁,号称“江南四铁”。后来,社会上竞相效仿,改名为“铁”的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他对此感到腻厌,易名“粪翁”,从此再也无人效尤。
“这枚印章是邓散木先生送给光谱先生的,每一枚印章背后都会有一段故事,留给后人探究考证,这也是印章的魅力之一。”在焦涌看来,篆刻家刻印时,年龄、心境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件印章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这些珍品历经百年,玩味印章,就像是与古人对话。
“比如齐白石的印章就刻著大段大段的文字,记录着他重来京华的感受经历。”齐白石这枚印章有三面都刻着大段的文字。原来,齐白石先生在京华城遇到一无赖,有些意难平,便将此记录下来。“篆刻家的性格、审美、谋篇布局都在这方寸之间的印章中显露无疑,并且这还是研究历史人物的第一手资料呢。”焦涌说。
顽石之中有乾坤
北宋书法家米芾爱石如命,他曾对自己所收集来的奇石行跪拜礼,呼石为“石兄”;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其故事也是从一块石头开始。如曹雪芹这样的中国文人,透过一块石头,却能看出生命,看到自己,看到中国文化的大智慧,石头也被看成是和自己心灵密切相关的朋友。
在焦涌看来,玩味中国文化,有时就像是品赏一块石头。诚如苏轼所言“石文而丑”,丑在奇崛,文在细腻温软,品味石之风骨,便是体会石中文而丑之妙。“能传世的印章,大都是有名石制成,从印章中,就能体会石头之妙。”焦涌解释道,从篆刻家用的石料,也能看出他们的境遇,比如齐白石早年比较清贫,所以他早年的印章用石都不是名贵石材。
比如桃花冻石,即为中国传统“四大印章石”之一寿山石的一种,又名“桃花水”“桃花红”“浪滚桃花”,其状如片片桃花瓣,浮沉于清水中,娇艳无比。唐代诗人杜甫曾赞曰:“桃花一簇浑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桃花冻石制成的印章,质地看起来如玉一样温润,光影穿过,影影绰绰,微妙而玲珑。
焦涌的藏品中有一枚清代书画篆刻家文鼎的闲章,便是用桃花冻石制成。这枚印章不像焦涌大多数藏品那样刻有瑞兽,它十分简约,独印身刻有一幅山水画,画中有一老者在朗朗月下,独坐于扁舟之上,悠然垂钓。远处有山,深山之中隐隐有人烟,引文为“月明满地相思”。印章则在方寸之间,将中国书法哲学之道发挥到极致。
把玩闲章之闲
印章,最初只是一种信物,与画没有关系,作为持信和凭证,广泛应用于古代贸易、封检文书。宋人初始把印押在了画上,那也只是作为一种印证之用,以表明此画的所有权。宋、元以后,因注重了书画题跋和署款,书画家们逐渐认识到印章的艺术作用,并注意在书法作品中发挥这一作用,使书、印合璧之艺术得以形成。
米芾自篆自刻,赵孟頫首创圆朱文,吾丘衍理论与时间齐头并进。书、印相映成趣,不仅使书法作品增色,活跃气氛,还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且能调整重心,补救布局上的不足,对作品起到稳定平衡的作用。
对古代文人来说,虽然刻章不是人人都行,但闲章倒是人人必有。相传元末画家王冕偶得一块色泽斑斓的花乳石,便刻了一方“会稽佳山水”印押到画上,从此文人墨客研朱弄石遂成风气。
这种闲章无关名讳,可以随意表心迹、抒志趣,一来可以对书、画作品起补白作用;二来托其寄志,里面清晰地反映了主人的志趣、情懆、寄托、理念,印文就显得丰富多彩,不拘一格。
在焦涌的藏品中,有的闲章是以老杜诗入印,有的则是以东坡诗入文。比如篆刻家顿立夫先生的一枚闲章,印身刻着“东坡诗句/立夫取以/治印用于/书写之需/时年七十又七”,引文则是“短长肥瘦各有态”。这句诗出自于北宋文学家苏轼的一首七言古诗《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在书法评论中是比较有名。
顿立夫先生是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王福庵的徒弟,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印“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首任印鉴的制作者。他本是王福庵家的车夫兼杂役,为人忠厚、勤奋,在拉黄包车之余,一有空就潜心钻研王福庵的印稿,悄悄学习篆刻,进步很快。王福庵对顿立夫特别厚爱,破例收他为徒,并推荐他镌刻国印。
焦涌收藏顿立夫数枚印章,对其推崇备至。鲁迅先生的名章也出自顿立夫之手。“他虽做杂役,却能自学成才,终为一代大家,这在中国艺术史上并不常见。”焦涌认为,无论为人为学,顿立夫风骨奇高、志向不凡,其印作吸收汉印韵趣,朱文结体疏朗,意态生动,秀而不媚,不失大家之范。
在焦涌看来,收藏是与篆刻家的一场对话,将物态神情、自然精神和自我情感融为一体,而印章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精髓,则反映了中国美学当下圆成的观念,诚如北宋以来哲学家所探讨的命题“月印万川,处处皆圆”,蕴含着中国传统智慧,值得每一个人品味深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