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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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尾深深觉得,这靖国公府跟她八字不合,才没来几天,又有两个人在她眼前死去,她还被冤枉上了刑。不过陌少装疯卖傻救了她,还来亲自给她上药,似乎对她也很不错。
唔,朱尾的小心思有点小雀跃。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深衣费力地咽下满嘴干巴巴的馒头渣,抗议道:“好了啦,你再继续问,我没法吃东西了。”
陌少果然不问了,挑起盘子里一棵绿油油的碧玉小白菜,一片一片地连叶带梗吃得十分认真。
那小白菜不过她巴掌大,颜色很新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深衣眼馋,忙将一整棵叼进嘴里。
呸!
深衣她立刻扭曲着脸全吐了出来。
油盐酱醋葱姜蒜样样没有,只用水煮了一下,这和吃一棵草有什么区别!
他是在作弄她吗?故意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陌少……你觉不觉得……很淡?”
“不。”
“……真的没有忘记放盐?”
“放盐做什么?”
“……”
深衣突然觉得,他没有反问:“盐是什么?”,她已经应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了。
“没有丫鬟的时候,你就吃这些?”
“有也一样。”
“……”
敢情如今世风日下,厨道不昌。中原女人的厨艺,竟然衰落成了这个德性。
深衣安抚地伸出肿肿的熊掌,用掌心拍了拍陌少的肩,满意地见到他抗拒而又无处可逃的神色,豪气干云地道:“放心吧,以后有我在,一定把你养得白胖白胖的!”
全天下,还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福气哩。
知不知道你老爹为了求姑奶奶我做菜,下过老大的血本哩。
爹爹都看出来了,不满地嚷道:
“莫飞飞!你这么多年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也就忍了。还想要老子的尾巴丫头做媳妇儿,伺候你下半辈子好吃好喝?梦去吧你!”
于是,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国公莫七伯,就摇着大尾巴去跟爹爹献媚了。
陌少冷漠地道:“不用。”
深衣瞪眼问:“为什么?我做的菜好吃得让你想把手指都吞掉!”
陌少脸色倏然一变,右臂缩了下。
深衣虽然一向不大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也觉出了陌少不对劲。
似是厌恶、恶心,还有……痛苦?
可这话有什么不对么吗?
他甚至连鸡蛋也不吃了,收拾了就要走。深衣拦住他,问:“你干吗去?”
“我下午要睡觉,不要来吵我。”
“……”
这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深衣满腔热情,却碰了一鼻子灰,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趣。
他将出房门,深衣大声问道:“那我下午做什么?”
手不方便,出不了苑子。没有书,没有人,没有戏台子……这不是要闷死她么吗?
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陌少缓缓转过身来:“没事做?”
深衣点头。
他的语气变得很冷:
“你踢坏了我的草。一棵棵地扶起来。死了的,撒下种子,补上。有杂草,除去。”
紧接着,他将两包草籽扔到她怀里。,一包艾草,一包青蒿。
深衣蓦地怒了。
:“你玩儿我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在琉球喂猪猪都不吃!你倒贴银子给我我还嫌它们难闻呢!”
这些艾蒿在中原、琉球、扶桑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其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居然责怪她踩坏了这些不值钱的破草!
陌少紧绷着脸,面色白得发惨。,扭头扶着门外的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漠漠阳光洒进房里,像是冷的。
深衣发泄了一通,却觉得不快乐。
把他气走了,她反而隐隐觉得内疚。,但是自尊心又容不得她去向陌少道歉。
“是你先對我不好的,要道歉也是你先道。”深衣恨恨地自言自语,对着那个鸡蛋犯愁。怎么剥呀!
她总算是体会到手有多重要了……也不知道陌少那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午,陌少的房中悄无声息,房门紧闭,果真是睡了。
厨房中他用过的盘、筷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柜中。连着她用的,餐具总共只有三套,看来这苑中,从来就没有超出过三个人。
厨房极其简陋。台子、柜子都造得不高,应该是照顾陌少不能站立。锅、盆、桶之类也偏小。,毕竟大了,他一只手也拿不了。灶中用灰保存着火种,煨药的瓦罐大大小小有一堆,整齐地码在墙边。
深衣寻了半日,果然没有找到任何调味料。仅有的食材,不过是一些白米、白面、鸡蛋、蔬果之类。没有葱、姜、蒜之类的辅料,更没有肉食。
这种感觉,就像是进了寺庙的香积厨,一丝的荤腥也没有。
深衣无聊地又去其他地方转悠。外围所有房间的陈设都和和陌少房中一模一样,只是床上没有被褥。若是记错了方位,肯定会进错门的。
内层的药房她进去过。另外有几间紧锁着门,锁、门、窗子都十分牢固,深衣尝试了许久也找不到进去的法子。除了拿匕首硬撬,估计也没什么别的途径。另外几间空的,今天早上被陌少烧了。
内层之中的,又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池。池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深衣忽的地发现,整个一刹海,包括这个苑中池,除了水,便不见任何东西。
大户人家明明都爱造园的,园中水域,往往都会种植荷花,堆叠湖石,亭台水榭,好不风雅。这靖国公府却真是奇怪,占着这么大个一刹海,却只用来关一个断了腿的大少爷。
深衣坐在水池边的大青石上,脱了鞋子,百无聊赖地在水中抖了抖脚。
忽然,她觉得脚上像有多脚的虫子在爬。
,毛骨悚然。endprint
,抬起脚来,却又什么都没有。
深衣惊了下,又大胆地探脚进水,果然还是有东西!
细细感受了下,她恍然大悟——
这里养了一池的七叶琴精!
七叶琴精如此稀有,这可是满满一池子的无价之宝啊!
能长这么多的七叶琴精,可见这儿水质极好。池中水看起来是活的,应该与一刹海相通。也就是说,这偌大的一片一刹海,都是可以直接喝的水……
深衣兀自出神地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一双玄色描金官靴踏在了她身旁的小径上。
,她才愣愣地抬头看去,惊喜地脱口道:“张公子?”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峻眉朗目,一袭天青锦绣圆领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剑,正气浩然。
深衣没料到这鸟都懒得来拉泡屎的湖心苑竟会有人来,还是个熟人。她连忙欢欢喜喜地把白莹莹的小脚丫子在裤子上蹭干了,趿拉着鞋子迎过去:
“张公子,原来你是个官儿呀!”歪着头看清楚了那缂丝方补子上绣的白鹭,笑嘻嘻地道:,“还是个六品京官儿哪。”
这人名叫张子山。
入靖国公府之前,深衣寻四哥不得,转而计划吃遍京城。
结果在人多得有如过江之鮼鲫的升平楼,她这个身着异乡之服、花钱大手大脚的小丫头就被偷儿盯上了,还不止一个偷儿。
一个摸了她的钱袋,还有一个抢了她装着船图的小包袱,分道儿跑了。
深衣大骂中原贼子狡猾狡猾的,冲去抓抢她小包袱的那人。那人竟有些身手,泥鳅一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深衣正急时,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将那贼子拦下,同那人交起手来。
见状,深衣去夺包袱,孰料那贼子死不放手,竟把包袱皮儿给扯断了。船图散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气得她不顾江湖道义,跳上去欲揍那贼子。贼子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深衣与那公子同时弯腰拾图,一起身便撞了头。
公子忙后退道歉,双手将船图奉还给深衣,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十分的彬彬有礼。
深衣揉着头,暗暗赞叹,这才是礼仪之邦的礼仪之人哪。
对着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公子,她斟酌着说话得文绉绉些才不至于吓跑了人家她,便嘻嘻笑着说道:“我本不是中原女子,公子无须因我拘泥这些虚礼。公子出手相助,我当好好答谢公子才是。”
对着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公子,她斟酌着说话得文绉绉些才不至于吓跑了人家。
礼貌公子礼貌地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拱手道,,“既然完璧归赵,在下告辞了。”
深衣心道:哈,还真是四个字四个字说话的。
“我叫朱深衣,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二拿着账单过来了:
“这位姑娘,一共是二十四两白银,烦请姑娘先结账再用餐。”
“……”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还没付账。
糟糕。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珍珠耳环,、一把匕首,、几张船圖,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的银子方才在这里被偷了,我能先押这把匕首给你么吗?一个月后我一定付账。”
这把匕首是爹爹送给她的成年礼,乃南极玄铁所铸,价值不菲,别说抵这一顿饭钱,把这升平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深衣万分诚恳,小二却是个不识货的。看着这把乌沉沉的匕首,不悦地道:“姑娘,我们楼前斗大的字您不识得?概——不——赊——账。再说了,您这刀上也不镌字,我大天朝禁武令,不镌户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没收的。”
深衣急了:“那我怎么办?我就是没钱,你难道要拉我去送官?”
小二一板一眼地道:“照我们升平楼的规矩,吃霸王饭的,要在我们楼里做工抵账,一个月二两银子。我们东家是有身份的人,你也别想溜了。”
深衣心道:他奶奶个熊掌鸡大腿……那岂不是要做一年的小工?黄花菜都凉了……难怪这小二看她这么不顺眼,自已一顿饭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钱。唔,以后要厉行节俭。
这时,却闻那礼貌公子道:“这位姑娘的饭钱,记在我账上罢吧。”
小二惊讶道:“啊?”
礼貌公子道:“就这样罢吧。”
小二不平地看了一眼深衣,似是不满意她有这样的好运气。,才应道:“是,张公子。”
总之,礼貌公子张子山,就这样无奈地结识了她朱深衣。
她为了表示深深的谢意,硬是拉着张子山坐下来一起吃了那满满一桌子山水八珍——虽然,那都是他出的钱付的账……
张子山看着深衣,目中迷惑不解。
:“你是……朱姑娘?”
深衣高兴地道:“对对!”
“你的脸……”
深衣吐吐舌头:“我易容啦,其实也没怎么动不是?你还是能认出来的。”
张子山抿唇一笑。,看到她紫肿发亮的双手,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手……”
深衣恨道:“被人给拶了!”
张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深衣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白色里衣胡乱套了件外衫,下摆上尽是黄黄绿绿的草汁和泥土,顿时脸上发烧。
还有头发,头发也还没梳呢……
她毕竟是个姑娘啊,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真是丢死人了。真想跳进这池子里躲起来……
“张通判,这个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头。眼下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两个人。”靖国公府的管家邵四爷和早上拶她手指的府卫首领仇平匆匆行来,“今天早上徐嬷嬷和奴儿遇害时,就是她在船上。随后用了刑,这丫头但说不知。张通判随便审罢吧。”
张子山点点头,向深衣道:“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张子山,司狱讼刑名,奉命前来调查一刹海命案。请姑娘配合。”
原来他是胤天府的官员。
胤天府是京师衙门,天下首府。以他这样年纪,又非豪门出身,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已是十分难得。endprint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说话,礼貌而疏离,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气壮地道:“我没杀人。”
仇平哼道:“奴儿和徐嬷嬷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怎会猝死?我看你脸上有戒尺痕迹,怕是你挨了徐嬷嬷的打,怀恨在心吧!奴儿看到,一并遭了你的毒手。”
深衣怒道:“我要杀她,一定做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傻站在船上让你们捉了!”
“好跋扈的丫头!”邵四爷气得抖指,“就凭这句话,今天早上就该鞭死你!你这小贱人,才来了一天,就爬上了陌少的床,别以为讨好了陌少,就拿到了护身符!”
深衣惊得瞪圆了眼睛:“谁爬上他的床了!你这老头子怎么红口白牙地瞎编!”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张子山道:“好了,本官带来的仵作正在重新验尸,待会儿自有论断。本官想去见一见陌少。”
深衣踌躇道:“陌少在睡觉。”
邵四爷几乎是同时道:“陌少一般会从未时睡到酉时,睡三个时辰。”
仇平亦补充道:“不错,这陌少脾气坏得很,之前一个丫鬟在他睡时惊扰了他,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到现在还在我们府中养着,人倒是好了,只是再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深衣心里一沉,原来下午睡觉是他的习惯——想来在这苑中长日漫漫,除了睡,也没什么事情好打发时间。
却不知他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残疾人,用什么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痴痴傻傻的?
张子山凝了脸色:“我天朝律法公正严明,贵府滥用私刑,折磨下人,都为国法所不容。若非本官今日前来调查一十三件杀人断手之案,也不会知道贵府有两人死于非命。以后有这种事情,都当报官才是。”
邵四爷倨然道:“张通判,我府怎么处置下人,向来不是胤天府管得着的。这一刹海,本来就是为京军直辖,若非昨日发现的那具尸体据说与连环命案有关,今日也不会让大人进这一刹海,更别说上这湖心苑了。”
深衣这时才真正感受到靖国公府这所谓京城第一大府的势力之大。
天朝以军功封爵,有爵位必然有军队。有军队,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门,也约束不得,只受天子号令。一个无品无阶的管家,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礼。
张子山不过六品通判,要与靖国公府相抗,恰如蚍蜉撼树。然而他明知靖国公府权大势大,仍坚持律法,确属难得。
深衣对他愈发生出敬佩来。
张子山道:“本官既是来此,一切与此命案可能相关之人都须查访。”
仇平嘲讽道:“张通判太多虑了。一个残废了六七年的人,无非也就对下人耍耍威风,起居都不能自理,还杀人?笑话!”
张子山仍坚持道:“本官可以不惊醒陌少,但必须进屋一看。两位若再行阻拦,本官只能上报贵府妨碍公务。”
陌少的房门从里面闩上了。但为了方便照料,陌少和深衣两房之间的门却未加置门闩。几人悄无声息地从深衣的房中穿了过去。
窗帘掩得密实,只从门缝中透过些许的光线。一进房间,像是从白天进入了夜晚,从春日进入了暮秋。
陌少睡得很沉,呼吸輕微。,似是畏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侧向里睡着,半张脸湮没在帐幕的阴影里,只看得见苍白清瘦的下巴和脸颊,轮廓挺秀。,头发在白色枕头和被子上铺散开来,如水墨渲染。
桌上、柜上、窗台、床边,一切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家具木色青黑,愈发显得寂灭。
张子山轻轻打开柜子,其中整齐地叠放着陌少的衣物。两三套白锦衣衫,大约是莫府给他准备来见人用的。其余大多是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蓝色寻常衣服,似乎陌少自己比较钟爱这两种颜色。
张子山又去净房中查看了一番,便无声地退出了陌少的房间。
“为何不见鞋履?”
经张子山这么一问,深衣才想起来确实陌少床前并无鞋子,柜中、净房中也都没有。
邵四爷道:“陌少小腿经脉被打断后,两膝以下绵软无力,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用拐杖也无法行走。既然双足不能着地,要鞋履何用?”
闻言,深衣和张子山都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乘了小船到一刹海外的停尸房,仵作已经重新验完了徐嬷嬷和奴儿的尸体。
二人胸腹都被剖开,五脏外露,状极骇人。;右手手臂自手而上亦被割开长而深的口子,其中暗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禀大人,两人都是中毒而亡。”
“何毒?”
“花汞。此毒从黄水仙中提炼,但炮制过程极繁琐,故而鲜见。无色无味,可由皮肤渗入血管,流入心脏后使之瞬间麻痹,致人死亡。”
“徐嬷嬷手上的烧伤是怎么回事?”
“属下查验过了伤口,有黄磷成分。然而黄磷味重,单独使用必令人起疑。属下以为是赤焰蛾粉。赤焰蛾产自西域,幼虫若哺喂黄磷,成蛾后其翅上鳞粉便能够见光燃烧。”
张子山略微忖度,便道:“邵四爷,仇首领,此案与朱姑娘无关。”
仇平刚硬的眉毛竖了起来,哼道:“张通判,说这话要讲证据。”
张子山道:
“其一,奴儿和徐嬷嬷双双中毒,却只有徐嬷嬷手上被烧伤,说明那被烧掉的物事是先经过奴儿再到徐嬷嬷手中。当时若是三人在船上,朱姑娘要给徐嬷嬷东西,为何要经过奴儿之手?”
“其二,鳞粉见光而燃,说明此物起码有两层,鳞粉涂在里面。此物在徐嬷嬷手中被打开,那么必然是徐嬷嬷想要见到的东西。如邵四爷所言,朱姑娘是外地人,身无长物,入府奴不过一日,和徐嬷嬷接触,不过一两次。敢问朱姑娘有什么东西,会引起徐嬷嬷的兴趣?”
“本官认为,二位要查明凶手,不如从奴儿这边查起。这奴儿恐怕不止是个粗使下奴这么简单。”
仇平和邵四爷皱眉思索,默然无言。
深衣感激地看了张子山一眼。
邵四爷道:“这是我府府内事,我等自会彻查。若张通判再无其他事情,请回罢吧。”endprint
张子山拱手道:“告辞。”
那仵作指使着几个学徒将徐嬷嬷旁边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挪上担架。动作间尸身头顶的白布被掀开一角,半片雪白狰狞的脸露了出来。
深衣头中嗡的一声,麻麻的寒意沿着脊柱爬上身来。
果真是那鬼脸人。
仇平和邵四爷引路,鬼脸人的尸体被抬出了停尸房。张子山殿后,与深衣擦身而过,天青色衣袂飘然若飞。
深衣道:“诶哎——”
张子山未回头,深衣却见他右手背在身后,向下伸出三根指头。大拇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深衣顿时会心意。
叮!
漏刻又一滴水落下,抱箭的铜人手指握向了三更时分。
深衣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一丝门缝向陌少房间望去——
陌少仍在床上安稳睡着。
酉牌过半,他起来喝了一碗粥,一碗药。,没有同她说话。他独自绕着湖心苑转了半个时辰,然后又进屋睡觉。,沉默得像一个幽灵。
他的睡品很好,不像她,翻来翻去,滚来滚去,还喜欢抱娃娃。
据说她小时候身子不甚好,娘亲抱着她睡。
,结果娘亲总是风寒。
爹爹心疼娘亲,便亲自护着她睡。
,结果她抱她爹抱得像只章鱼一样。
她爹憋闷了一年,终于忍无可忍,见她终于强壮了些,就把她丢给她三哥,自己同她娘亲双宿双飞去了。
结果第一夜,三哥第一夜就被她吓得打了地铺。
后来三哥求着莫七伯找绣女给她缝了个毛茸茸的大抱枕,她才算安生了。彼时她正对狼和狗的杂交感兴趣,所以那个大抱枕是一只狼崽。
到现在,这狼崽在家中还是她的笑柄。
三哥总学着狼叫:哎哟喂,还不快点找个男人嫁掉,本狼啥时候才能功成身退呀?
只是,这陌少也忒能睡了。
一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睡觉,他以为他在冬眠么吗?
唉,也许是因为他身体太弱了吧。
深衣推开房门,呼啸的湖风吹得她长发乱飞。
唔,京城春天的风真大。
不对。
这房间在北面,风是从南边吹来。
而京城的初春,一般都还是刮北风的,直到后面真正暖和起来,才慢慢转为南风。
她自幼在海上长大,对风向和洋流了若指掌。
像这种有大湖的地方,白天风从水上往陆上吹,夜间会反过来。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湖心苑上感受的是南风,看来这苑子并非在湖上正中,北面的水域,会更大一些。
那么这湖心苑的位置,到底是根据什么来选的呢?
或许她是多虑了。
弯月蒙纱,月色凄冷。
水面上雾气缥缈,玄衣一人,在幽蓝夜色中棹一桨浮水而来。脱了乌纱,一柄短玉簪束发,温润亲和,不似白日凛带官威。
深衣高高兴兴地摆手,待那叶兰舟驶近,纵身跳了上去。
“张公子,你怎么能乘船来的?”
一刹海四周有京军守卫,府卫看守入口,他竟能堂而皇之地驾船而来,怎能不叫她吃惊?明明白天邵四爷还说不欢迎他入一刹海呢。
张子山浅浅一笑,“一刹海这么大,他们总不能每个地方都守住罢吧?姑娘可能还不知道,靖国公府,包括这个一刹海,都是我祖父设计建造的。”
深衣本来站在船边悠然看水,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上次在八方客栈,她听到什么来着?
“早些年造过皇陵、靖国公府的那个张好水知道吧?他上门女婿也死了。”
“你你你,你是张好水的孙子?”
“不错。”
“那那,贺梅村是你的父亲?”
节哀啊……
张子山虽然面色峻然,却无哀恸之色。:“是我继父。我十几岁时父亲病逝,后来贺梅村入赘。所以我和他也并不十分亲密。”
“哦……既然你们张家是营造世家,为何你没有子承父业,却入仕为官?”
小舟在沉沉波心稳而快地滑行,水纹如织。
张子山静默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声,道:“营造不能济世惠民,到头来,反而惹祸上身。祖父十年前,死于非命。”
深衣惊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张子山惨淡地一笑,道:“树大招风。祖父本就以善于造水而名扬天下。修了皇陵和靖国公府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送回家中的,只是他的尸身。后来我多方查探,才知他被凤还楼掳去,为凤还楼楼主修建了一座园子。园子落成,楼主坑杀所有工匠,无人生还。我祖父有幸,得保全尸下葬。”
自深衣识得张子山以来,他说话一直是温文平和的,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这一段话,却有浓浓的悲凉,亦能觉出压抑的愤恨。
没想到他身后还有这样的大仇。
又是凤还楼。
深衣想起那夜凤还楼的无情手段,咬牙愤慨地道:“凤还楼的人,终究都不会有好下场!张公子,待我办完事情,便同你一起去找凤还楼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
張子山垂目看她,目中有暖意,低低笑着,却没有再说话。
到了岸边,他扎下一个木桩,把船固定住了。
他,笑笑道:“带你出去走走,天亮前送你回来。”
深衣看着张子山从背上解下一柄小扫把,不禁拿袖子挡着嘴笑起来。
他穿着黑衣,之前又是面向她的,这玩意儿她倒是没看到。
“哈哈哈……你怎么随身背这个?”
张子山把小扫把递给她,顶头有一根小绳,让她套在腕上:“拖着。”
深衣好奇地问:“有什么用?”
张子山摇摇头,含笑叹气道:“唉,你有时候还真呆呢。当然是扫脚印啊。不然你以为这地上铺白沙有何用?”endprint
原来如此!
想她当时循着脚印追到了鬼脸人,却没有想到自己也留下了痕迹。
她心中突然一跳,想起在苑中,他落在她足上的目光。
素缎面子的小巧弓鞋突然停住。
,月色漠漠落在她玉白小脸上,透着丝丝冷寒。
:“你怀疑我?”
张子山本要踏步前行,闻言转身面向她。瞧见她的神色,他忙上前一步解释道:
“朱姑娘误会了。我知道那夜是你——你轻功很高,虽步步仅足尖浅浅点地,我还是能识出来——但我知道你同那人不是一伙的,你俩有过搏斗,而且,”他面生肃色,“你差点死在他手下。朱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想带你去鉴别一下那人的尸体,或许对破案有用。”
深衣听他话语诚挚,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太敏感了些。,或许是早上被冤枉过,变得刺猬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道:“张公子心地光明坦蕩,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子山坦然道:“我会去看姑娘的足迹,其实也说明我的确怀疑过姑娘。或许是破案养成的固习,亲疏不分,一视同仁,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还请姑娘谅解。”
深衣听他说“亲疏不分”,言下之意是把她归入了“亲”的一类,心中不由得有些开心。
张子山果然通晓白沙阵的机关布置,带着深衣循九宫八卦,约莫花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出了白沙阵。深衣拖着小扫把,刷刷刷,把两人的足印尽数抹去。
张子山拭去额角的微汗,道:“白沙阵自建好以来,应该还没有大动过,所以咱们能顺顺当当地走出来。只怕明日发现有人出入的痕迹,这沙阵之下的机关会被重新布置,届时我再想带你出来,就难了。”
深衣叹道:“也不知靖国公府煞费苦心布下这白沙阵,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张子山望着她一脸惑色,微微挑眉问道:“你竟不知?”
深衣鼓嘴道:“我一来就被关进了湖中,陌少又是个锯嘴葫芦,我怎么会知道?”
张子山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咱们先出去,我同你讲。”
夜风很大,呼呼地从背后吹来。深衣蓬松的长头发总是被倒吹到前面,盖住一张小脸。手不能用,她只能使劲儿摆头。
:“这破风,我都快被吹成女鬼了!”
闻言,张子山应道:“唔……”
犹豫了下,他还是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木梳,一支木簪。样式朴实无华,仅刻着一支桃花,简单,却十分别致。
“这个……”他难得地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路上买的。”
深衣认真地看着他问:“张公子,你成亲了没?”
张子山怔了下,道:“没有。”
深衣点点头:“那就没关系了呢。”说着背过身去,大大方方地道,“麻烦公子帮我梳一梳。”
张子山仍是迟疑道:“这……在下怕唐突了姑娘。”
深衣无奈地回头道:“唉,就你们中原的礼数多。难道梳个头你就非要娶我,或者我就嫁不出去了不成?如果你已有妻室,她可能会不高兴。既然你没有,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啦。”
张子山微愣,继而笑道:“朱姑娘的想法,可真有趣。”
他握着梳子梳上深衣的头发,却不碰到她的别处。,打结处细细理顺,深衣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末了,他给她盘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用木簪簪上。
“本来想挑一支玉簪,可是今日下值晚了,路上仓促,挑不到称心的。恰看到这样一支木簪,想着朱姑娘是个别致人儿,配这个或许更不落俗套。”
深衣晃着头,发现这发髻盘得还挺结实,整个人一下子清爽了,乐颠颠地道:“这簪子好看,我喜欢。若是玉簪,我岂不是欠你更多钱了?”
张子山颇觉无语:“……”
下期预告:
朱尾随张子山外出查案,进行到一半却被人阻拦。张子山得知她在靖国公府的遭遇,有意解救她却遭到拒绝,倒是便问到了关键问题——“你喜欢陌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