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与天上银河，要一起走过

■ 抹茶懒猫

人间烟火与天上银河，要一起走过

■ 抹茶懒猫

一

右小琦年少时有很长一段中二期，比如，她坚信夏日庆典的尽头有一条通往银河的轨道，轨道上跑着一辆只有有缘人才看得见的列车，能载人从生之此岸穿越到亡之彼岸。比如，住在小城镇里的她，幻想中的地下铁该是弥漫着咖啡与黄油饼干的香甜味，为着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而存在的。而爱情应该是遗憾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人铭记一辈子。

20岁的她远离父母到他乡念书，毕业之后留在那座城市工作。她惊诧这个世界与她想象中的图景完全不一样——人人戴了一副面具，相互淡漠地点头致意，又不知为何彼此纠缠不休。她想到了漫画里那些拯救世界的英雄，她也应像他们一般大刀阔斧地改造这个世界，结果却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毫无还手之力。

二

那是右小琦放弃当一个挑战世界的勇者，顺着主流生活的普通一天。那天，她上班快迟到了，在地铁的人群里左冲右突时，看见一个男孩抱着一把看上去即将寿终正寝的吉他，旁若无人、悠悠闲闲地唱着歌，而他面前的人群匆匆忙忙地移动着，两者像在两个世界。右小琦隔着人群向男孩望去，而男孩也碰巧抬头朝她望了过来。

她想，她一定是受了什么蛊惑，否则怎么会忘了上班时间，就那么拨开人群走到男孩面前，把硬币掷进了男孩面前的帽子里。男孩冲她笑得眉眼弯弯，温柔的笑意柔和了他脸上的棱角。

“作为今天第三个站在我面前的人，单独给你一个福利怎么样？”男孩冲右小琦眨眨眼睛说，“你点一首歌，只要我会，就唱给你听。”

右小琦点头想说好，却不知为何嗓子里像堵了一窝密密麻麻准备搬家的蚂蚁，痒痒的就是说不出她想说的话。她憋红了一张脸，终于弱弱地起了一个头。列车呼啸来去，早高峰的人们漠不关心地匆匆赶路，吉他声断断续续。他们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只是高高低低地合唱：“你如何假设我，是否像看一场烟火……”

三

右小琦不知当了多少天恰好的第三人——无论她是在早上、中午、晚上碰见男孩，对方的碗里都正好有两枚硬币，正等着第三枚硬币从她手里掉落。而她也在第一次与男孩提起那辆在银河奔驰的列车的夜晚，得知了他的姓名。

“《银河铁道之夜》。”路宁说着，抬头看了看夜空的那轮明月。

“你也看过？”右小琦惊喜道，“比起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我更喜欢这本呢！”

这不是右小琦第一次发现两人有相同的喜好了，实际上，他们在一些奇怪的生活癖好上居然也惊人地相似，这让她着实感怀起造物主的神奇来。她想，希腊神话里纳西索斯的故事还应该有个后续——人类这种自恋的生物首先爱上自己，然后因为遇见某个与自己极其相似又契合的人，而爱上对方。

是的，右小琦恋爱了。在他们第三次提起银河列车，说到格里菲斯天文台，约定一同去休斯顿太空中心时，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笑了。右小琦在路宁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正是她中二时觉得自己最美的模样，同样，她想路宁一定在自己的瞳仁里，也看见了一个骄傲的男孩，意气风发，笑意盎然。

于是，他们异口同声：“想不想谈个恋爱？”

四

恋爱最初总是美妙的，特别是和一个懂自己、自己也恰好懂对方的人恋爱，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了。他们在夏季最热的时候乘地铁来来回回，看人们在最热闹的站台上下车，声音嘈杂得像右小琦破旧的公寓外每天早上准时叽喳的麻雀。他们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为了省钱不开暖气，雪花簌簌地打着窗户，他们拥着一床被子似乎能驱除一切寒冷，把那刚好的温度都拢在对方身上。

当然，他们也有吵得最凶的时候，因为当有那么一瞬间，你萌生了和眼前的人一辈子在一起的想法时，就开始担忧柴米油盐、夏服冬衣。

终于右小琦说：“你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以活在当下为借口！”

路宁反驳她：“你放弃了，但你不能逼我也放弃我唯一拥有的自由。”

听到路宁的这句话，右小琦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毕业时的雄心壮志，一心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最后发现她唯一能堪堪保住的只有自己的一颗初心。她怪路宁手持利剑，就这么对自己心口裂了又裂、结痂了无数次的伤口直直而去，扎得她鲜血淋漓。然而，右小琦没舍得说一句分开，她不再是爱做梦的中二少女，比起一份会令她遗憾而终生铭记的爱情，她更愿意得到略有些让步而实实在在的那一份。于是，右小琦差点脱口而出：“你不用改变，我们一起走，去过我们想过的生活。”她知道路宁一直在等自己妥协，他们那么了解彼此，他知道自己内心也有一个宏伟、绚烂的版图，只等找到那辆永远不会停下的列车，一起畅游梦里的银河。他们都爱的是浪迹天涯、轰轰烈烈的爱情。

然而，右小琦却说起了一些无关的往事。她说：“我刚毕业找工作时处处碰壁，找出租屋时还被人骗走了身上仅有的几张大面额的纸币。”她看见路宁还是像小男孩一般微微歪着头，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提起了不相干的事情。她继续说：“我那时愤世嫉俗，觉得自己只能被世界给毁灭。没想到，班里一个跟我关系不大好的同学突然联系我见面，我上学时一直觉得她为人刻薄，所以从不理她。我当时想，如果她当面拿我找不到工作的事嘲讽我，我就直接把热咖啡泼她脸上。你看，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想拯救世界的圣母。结果，她确实嘲笑了我一番。在我还没来得及实施想法时，她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她最近在做一个比较紧急的项目，很缺人手。于是，我接受了一个曾以为对自己不善的人的好意，有了工作经验后顺利找到正式工作，然后遇见了你。”右小琦笑了起来：“你看，我和你确实一样，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真心，只想与世界毫不相干，干干脆脆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我又因这个世界琐碎的善意、人和人之间总有的联系而不愿活在梦里，只一心想坠入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里。”

见证爱情到来的地下铁真的存在，它充满了尘世间的气息，汗臭的酸味、尼古丁难闻的味道、劣质的香水味……确实不如想象中的咖啡与饼干般甜香，但正因在这样并不完美的人间烟火里相遇，右小琦才说：“不过我和你约定，总有一天，我们携手一站一站走过那些梦里的场景。这个约定的有效期一直到永远，如何？”

五

那一日的争吵，以路宁的消极不应答无疾而终。此后，两个人都默契地忘记了右小琦那天的长篇大论，直到某一天，两个人在中央公园散步，碰巧遇见一对刚从东边的博物馆出来的老年夫妻，相互搀扶着好似在说悄悄话，只有与他们相隔较近的右小琦和路宁，才听得出他们是在语速极快地争吵。最开始他们是在说博物馆里的某一幅藏品，两个人猜测了不一样的作者，都对彼此口中的人很不以为然，而后不知怎的又说起了自家门口的泰式餐馆，两个人对它的评价又迥然不同。两个头发花白、相互扶持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吵起架来丝毫不输当下的年轻人。

路宁突然笑了起来，说：“从喜欢的作者可以看出人的生活态度和世界观，竟然真的有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能走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吵得不亦乐乎。”

感情这种事，有谁说得准呢？世界上那么多不同的人，有和你相似的人，当然也有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至于谁喜欢谁，谁又和谁在一起，似乎并没有规律可循。

“我想，应该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互相迁就吧。”路宁也不等右小琦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天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我想，我还是爱着自由的生活，喜欢想出发的时候就出发。但与你在一起之后，我开始体会到和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时，所有心有灵犀的温暖与会心一笑的快乐。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在享受爱与被爱的同时，不去承担责任而仍然享有全部的自由。”

爱情的奥义在于，我们在这样不完美的人间烟火里相遇，在各自的坚守上你退一步、我让一步，然后携手到老。

“那我们约定：人间烟火与天上银河，都要一起牵手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