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羡渔
小巷深处有人家
■ 凌羡渔
1
刚刚毕业那两年,我与许多社会新鲜人一起成为租房一族。工作的城市属于二线,但刚入职的薪水,也只够我在新旧城区交界的地段与人合租一套老房子。
老房子地处被纳入旧城改造范围的一条窄巷里,巷子幽深蜿蜒,宽度不足五米,水泥路两旁杂乱无章地分布着小吃店、杂货店。低矮的屋檐、不够明亮的光线瞬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那份极力被我压制下去的客居异乡的彷徨感,随着巷子越走越深而一点点重新涌上心头。
前来陪我安顿的是一位年长的同事,她说自己刚上班的时候,在这个城市落脚的第一站也是这条小巷。她笑着说:“那是15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敞亮呢,灰扑扑的一条街,但我还是愉快地在这里住了两年。”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心不在焉地攫取着关于这条很有年代感的巷子无关紧要的信息,只有一句让我心动了一瞬:“这里虽然不够繁华,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是哪里都比不上的。”
于是我拉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走进了离巷口500米的一处小院,在一栋80年代的老房子中安顿了下来。所幸房子虽然旧了点,但采光不错,还算宽敞,合租室友也很友善,最要紧的是租金并不贵,只是日用的物件都要靠自己采购。
而待到开始采购东西的时候,我才开始真正觉出这小巷的好处来。
物美价廉的木板床做得结实而喜庆,床垫用的是暗红色带“福”字图案的布打底,四个粗粗的床脚还散发着桐油的清香。木工房的师傅带着他的伙计帮我把床扛上六楼,擦一把汗笑笑就下了楼,三轮车轱辘的响动伴随着欢快的音乐,让人忍不住要跟着唱起来。弹棉花的作坊里,机器在热火朝天地响着,我预定了一床棉被,一边感叹着这年头居然还能买到纯正的手工棉花被子,一边去隔壁家的布店里做床单、被套和窗帘。一路采买下来,小巷的惊喜一点一点呈现眼前,五金店里可以买齐做饭要的锅碗瓢盆,粮油店里出售着纯手工压榨的花生油和菜籽油,改衣服、改裤脚有裁缝店,走累了、饿了,小吃店应有尽有。而小巷的配置还不只这些,繁华街市里再也找不见的修钟表、配钥匙的小摊位也在这里驻扎,这一路真叫我大开眼界。
2
就这样慢慢地安顿下来。不下雨的夜,我经常和室友从巷头一路漫步到巷尾,看巷子里的小店次第被暖黄的灯火点亮,再穿越巷尾的马路去对面的公园散步,或是去公园门口的咖啡馆小坐片刻,喝一杯热饮,再心满意足地走回巷头的出租屋。
此时夜已阑珊,小巷的夜生活却刚刚开始。街边的点心店开始甩卖当天未售完的糕点,烧烤摊摆到了路边,羊肉串在炭火上烤出滋滋的香气,街边坐着三三两两喝酒、吃肉、聊天的人们。兴之所至时,我也会拉上室友,去那家小甜品店里点两份豆花,温热的糖水暖过肠胃,笑语喧哗声中一天的疲累被一一洗去。我对室友说:“也许这便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吧。”室友微笑着表示同意。
而最有趣的,还是驻扎在小巷里的人。进巷500米的右手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市场,挨着门口不远的摊位我时常光顾。摊主是位50岁出头的胖阿姨,短发、圆脸,永远乐呵呵的表情,并且酷爱唱歌。我常趁着中午菜市场生意清淡的时候造访,每次都能听到胖阿姨轻快的歌声,她戴着时髦的耳机旁若无人地欢唱,广场舞流行曲被她演绎得格外朗朗上口,唱到投入时,买菜的人连喊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反而是隔壁几个摊位的大叔、大婶们笑着劝:“小姑娘你先别打扰她,让她唱完吧。好听着呢。”待胖阿姨放飞完自我,终于从音乐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时,脸上居然泛出了不好意思的红晕。果然率真的人最可爱,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
胖阿姨的歌声只能代表小巷最寻常的面貌,当它浪漫起来的时候,也能罗曼蒂克得叫人窒息。
走到小巷尽头,有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吧,这是我最爱的去处之一。这间书吧面朝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背靠熙攘热闹的老城小巷,总给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脱俗之感,也许是阅读带给它这样的气质吧。原木定制的书架排列成弧形,同材质的小圆桌和靠背木椅摆在阳光最充足的落地窗边,绿植点缀着各色的书籍,吧台出售的咖啡香浓、缱绻,穿着浅咖色制服的帅气服务生永远有温暖而得体的笑容。最喜欢在午后时分,到此处点一杯拿铁,挑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翻几页闲书,独享一段静谧而悠闲的时光。掩卷抬头时,看窗外路过三三两两的小情侣,脸上都有着不谙世事的笑容。总觉得荡气回肠的故事是书中可歌可泣的情节,而尘世的温暖爱恋,就如风吹起书吧白色纱帘时露出来的暖阳,才是凡尘之中的底气之所在。
3
同事说的“烟火之气”果然言传不虚,待得久了,街坊邻舍渐渐相熟。菜市场的胖阿姨时常教给我做菜的小技巧,水果店的那对母女常为我和室友抹去零头,书吧的老板也把我的阅读卡升级成VIP会员,甚至城市公园的一草一木,都成为我最熟悉的风景。我和室友也从职场新人、厨房菜鸟,成为逐渐成熟、能从厨房里一下子变出几道大菜来的成年人。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们相继搬离了那条小巷,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生命旅途的第一站。在匆匆告别的时刻,我郑重其事地用相机把我熟悉的小巷风景一一拍了下来,甚至别人家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来的红色三角梅,还有窗台上常常不请自来的那只小麻雀,都成为我永远珍藏的影像记录。
而我和室友,模仿着无印良品组合做最后一张专辑时的样子,在小巷的每一个标志性建筑之前,请同事帮我们一一留下合影。
后来的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重归小巷,它平凡如昔,连那座城市的新闻网站上,都找不到关于它的只言片语。有关小巷的最后一个消息,是从前的同事告诉我的:被纳入旧城改造计划多年后,小巷的改造工程终于开始了。“那些熟悉的角角落落,从此都将不复存在了。”同事不无遗憾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惆怅。
我把这条消息转发给那个室友姑娘,得到的是工作繁忙的她罕见的秒回——那是一张我和她在离开小巷当天的合影。还记得分别的那天是星期六,恰逢书吧有读书沙龙活动,门口的海报主打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经典作品《告别圆舞曲》,于是我们在那张极其应景的海报面前,手牵着手留下了最后的合影。
那亦是属于我们和小巷的告别圆舞曲,从此,小巷成为我心中一段美丽的乡愁。数码相机记录下的影像未随光阴流逝而褪色,那一刻的我们,脸上还没来得及刻上风霜的痕迹。我们和小巷是彼此青春的见证者,它给过我初涉尘世时最温暖的包容,让栖身其中的我有了底气和信心面对巷外的世界。
那是我青春里的小确幸,纵使已然告别,温暖仍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