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木成河
呼啸而过的时光,带不走记忆
■ 加木成河
1
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去逛小摊位。每到黄昏或晚上,街边总有三四个小贩出来,用简易的木板或铁架做支撑,再在上面摆上各式各样的小物品:手表、钥匙扣、发夹、手套、指甲钳、劣质的笔记本、笔……足足摆了五六栏,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就是个流动的两元店。
我最喜欢逛张叔的摊位,不是因为他的摊位上的发夹样式最好,不是因为他进的围巾合我心意,也不是因为他摆出来的小玩意儿多,而是因为他的摊位上有旧杂志。
当时,我家附近的那条街上共有三四个小贩在摆摊,但是摆有旧杂志的就张叔一个。他摆出来的杂志也无非是《故事会》、玄幻杂志或者是各种言情小说之类的,但在当时,对于一个身边除了字典就没什么好看的书的小女孩来说,那是最大的诱惑了。
于是,我三天两头往张叔的摊位跑,把旧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就那几本书,却还是翻得满手灰尘,乐此不疲。而我去逛了那么多次张叔的摊,却只有一次看到了阿易。
2
阿易是张叔的儿子,留着小平头,背着一个灰蓝色书包,上面印着张开嘴巴哈哈笑着的米奇老鼠的图案,阿易有时候笑起来也像极了米奇,嘴角的弧度弯得很高。他背着书包走在街上,总是稍稍低着头,沉默地踢着路上的石子,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家。但在教室的时候,他会和其他男生玩得不亦乐乎,非常活泼。
那一次在摊位上看见阿易,是我去买信封的时候。那时正好是下午放学,我一溜烟就跑到了张叔的摊位前。习惯了在这里淘旧杂志,连一些小东西都习惯在这里买了。那天我选了很久,终于选到了一个画着猫咪的小信封,问张叔多少钱的时候,见到了同是放学却比我先回到家的阿易在张叔的旁边。
张叔操着一口方言回答我:“额毛!”
我的耳朵像是进了风,问道:“你说什么?”
张叔耐心地再说了一次:“额毛!”
我还是听不懂,问:“两毛?”
张叔摇头,指手画脚地给我比了比五个手指,喊道:“是额毛。”
我终于听懂了,付了钱。眼一瞥,却看见阿易攥着衣角站在张叔后面,低着头不说话,我想起刚才我和张叔说话的时候,他好像想帮张叔跟我解释,眼神忽闪着,最后又看着脚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早就知道张叔是他爸爸,对张叔感觉不错的我自然对他也没什么意见,对于他看着我和张叔指手画脚却在一旁作壁上观,甚至没和我打招呼的做法也没多说什么,转身拿着信封就喜滋滋地走了。
3
当时我们上课要听录音,老师在下课不用时把录音机放在讲台上,嘱咐我们不能弄烂它,否则就要赔。但事不如人意,偏偏就有两个浑小子在课间嬉闹,撞烂了录音机。这两个人是阿易和他的好友阿全。
老师知道了,先教育了他们一顿,然后提出赔款由两人承担,每人20元。阿全家里是开小卖铺的,所以没说什么,垂着头当知错了。阿易也垂着头,但他把头埋得更低,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下课后同学们都陆续回家了,我因为有事要问老师便走得晚些。那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围在老师身边,我走近一看,发现阿易居然也在其中。
我走近时,他吞吞吐吐地喊着老师,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钱,那叠钱中混着很多面值为一角、五角的钱,面值最大的估计是一元和五元了。阿易就这么拿出来,攥在手里拿给老师,脸上仍旧挂着平时的笑容,但在我看来,阿易更像是勉强的笑,因为我看到他嘴角弯的弧度没有平时那么高,维持笑的表情只持续了几秒就松垮了,好几次都这样。他每说一个字,就把头低下一点。
他开口,声若细蚊,向老师说明这一共是20元。虽然他还是低着头,我却看到了他泛红的双眼。身边围着的人没有说话,老师也沉默了,我也没有开口,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什么,只知道我当时想的是张叔摆摊的样子,我给张叔递上买杂志的钱也是一元、两元的,这笔钱就是张叔一张一张收起来的吗?
最后老师打破了沉默,她问阿易:“这是你从家里拿来的吗?”阿易点点头。她随即便说:“其实录音机摔得不是很厉害,修修就好了。这笔钱你拿回去吧,下次注意就好。”阿易听后顿了顿,随即也点了点头,把皱皱的一叠钱放回书包里,整个过程他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跟在阿易后面,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挪回家,他把手搭在书包带上,仍是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着要不下次把张叔摊上那几本旧杂志都买了吧,虽然内容不好看,但我不买,还有谁会买那几本封面皱旧的小书呢?
4
遗憾的是,那个想法我最终还是没有实现。我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张叔,是周六逛街的时候,我又逛到了张叔摊上,发现竟然有一本新的魔幻杂志,我欣喜若狂地想要买下,但张叔这次用我能听得懂的话说他卖七元,而我身上只有五元。我伤心地皱起眉头,无可奈何地想要走开,等着下次出来再买。但当我想走开摊位时,张叔向我招了招手说:“算了,你那么喜欢,就五元卖给你好了,反正下次估计都没机会卖了。”我再次欣喜若狂,没有留意他话中的叹息之意,和张叔道谢后就飞奔回家了。
之后不久,在某个早读课上,我没有发现阿易的踪影,老师告诉我们阿易转学走了。
与阿易同时消失的还有张叔和他的小摊。
也是从一些人的话中,我隐约知道,张叔走的最主要原因,是这条街上的小贩仗着先来的优势,排挤张叔这个外地人,占了他的摊位,要赶他走。我忽然想起张叔的摊位有时在街的一边,有时又摆在街角的龙眼树下,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
但是,阿易愿意走吗?他走的时候没有和我们班里的任何一个人说,就这么走了,竟也没多少人问起。
他平时并不爱低头,但在我记忆中,他总是低着头的样子。一个跟着爸爸驻留在某个异乡小镇,忍受着本地人对外乡人的排挤,因为爸爸拗口的方言,不为同班同学所理解而带来的难堪而低头;因为家境贫寒而在外人面前羞愧而低头、太多难以和他人述说的委屈,因为自卑、怯弱而低头……我想起阿易的笑,嘴角弯弯,笑得那么开心,又想起他在张叔身旁和老师面前低头的样子,现在想起,只觉得他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拿着钱在老师面前却笑成了张叔的样子——一张饱含皱纹、和人点头赔笑的脸。
阿易离开了我的童年,以后茫茫人海,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阿易离开后去了另外的地方,又跟着张叔摆摊、租房,走路时,在别人面前难堪时,还是习惯低着头吗?阿易你笑得那么好看,还是抬头让旁人看看吧,让别人知道,你自卑也好,被人看低也好,跟着一个穷爸爸也好,依然会有最灿烂的笑容。无论生活是什么样子,只要抬头,嘴角弯弯,像米奇那样笑就很棒了。
而我接下来的童年时光,没有了张叔的旧杂志,少了好些乐趣。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光就是在那时候停止了舒缓的步伐,开始呼啸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