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苏轼办公
苏轼镇守杭州。他游西湖,多命令掌旗的从钱塘门出发,自己则带一两个老兵,从涌金门坐条小船,泛湖而来。在普安院吃完饭,在灵隐和天竺一带徜徉。
苏轼的公务人员随身带着办公用具。到了冷泉亭,苏轼坐下来办公,他批文速度很快,如果恰好有进呈状案的纷争辩讼,他谈笑而办。
一切工作都结束,苏轼就和同僚一起痛快喝酒,到了傍晚才回。回程时,街道两边都已上灯,许多百姓站着看这个苏太守。
上面这些情节,是一个老僧说给我听的,绍兴末年,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小时候就在普安院当差,听到很多苏轼的事。
苏轼的个性在这里充分显现。既不耽误公事,也时刻不忘杭州的山水。
作为杭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一定有很多的事情要办理,他的能力摆在那儿,做起事情来,三下五除二,既快又好。且,苏轼已经是名人,名人办案,自然也有名人效应,如果不是十分特别的案子,控辩双方,应该很快能找到和解的办法。
作为著名文人,宣传推广杭州,自然也责无旁贷。所以,他纵情杭州山水,其实是在体验,既了解民风民情,又身心舒畅。
苏轼的诗文中,几十次写到喝酒,似乎是个酒徒。把酒问青天,喝得想乘风归去,到高处不胜寒的月宫中。其实,他的酒量一点也不好,他也烦酒,拿现今的话说,只能喝一瓶啤酒,或者几两黄酒的量,但是,在他的笔下,往往显得醉醺醺的样子。他在《和渊明饮酒诗序》中这样说:“吾饮酒至少,尝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其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礡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
所以,苏轼的每次喝酒,基本上都是点到为止,那些带着醉意的诗词,只是文学创作。他虽不能多喝,但深识酒中之妙!
一天的公务顺利完成,解决了不少疑难案子,又喝了些酒,还看了不少美景,这一天真是充实,走走走,回府去,杭州的百姓,看着眼前这个父母官,打心眼里喜欢。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西湖了官事”)
文章立意如金钱
葛延之在儋耳,跟苏轼一起游玩。他和苏轼很熟悉了,苏轼曾经这样教他写作:
比如集市上的店铺,各种东西无所不有,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去换它,那就是钱。容易得到的是物,难得到的是钱。就文章来说,那些词藻、事实,就是店铺里的东西;文章的立意,就是金钱。做文章,如能有立意,那么古今所有东西都能一并收纳,都能为我所用。你如果知道这个道理,就会做文章啦。
苏轼又教葛延之书法:世人写字,能大不能小,能小不能大。我则不然,胸中有个天来大字,世间纵有极大字,怎么能超过我呢?我胸中天大的字流出,要它大就大,要它小就小,随时而变。你如果知道这个道理,就会写字啦!
关于作文,有方法也没有方法。
古今名作家,常告诉我们,写文章没有方法可言,只有自己体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半部论语治天下。熟读唐诗三百首。
苏轼就近比喻,极通俗,道理也浅显,只有文章的立意才可以调动起文字部队,并使它有强大的战斗力,好立意就是好文章,犹如精锐部队。
宋代周辉的笔记,《清波杂志》卷七有“坡教作文”,也谈到了钱如文章的意,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
至于立意从何来,则是另外一个大话题了。
我对书法没有研究,但感觉苏轼胸中的大字绝非天来,他也是在临摹学习的基础上生成的,他说的是要灵活,而不应拘泥于一字一帖。
听老苏说作文写字,似乎轻松得很,其实不然,他是用轻松掩盖了背后的勤学苦练呢!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教人作文写字”)
苏轼退房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自儋耳北归,卜居阳羡。阳羡士大夫还是不敢和他一起游玩,只有邵民瞻向苏学习,苏也喜欢他。苏拄着杖,两人经常过长桥,以访山水为乐。
邵替苏轼买了一处房子,花了五百缗钱,苏轼将全部的家底都用上了。他们选了好日子,将家安顿好。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苏轼和邵一起散步,偶然走到一个村落,听到老妇人哭声极悲伤,苏轼侧着身子听了一会,和邵说:真奇怪,怎么这么悲痛呢,这种悲痛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她一定是遇到大难了,我得去问一下什么情况。
苏与邵推门进入,见一老婆婆。她看见有人来,哭泣也不停下,苏问老人,为什么这么悲伤。老妇人说:我家里有一座房子,相传百年了,我们一直保护得很好,这才传到了我手里。而我的不孝儿子,却将房子卖给了别人,我今天刚刚迁来此地,我的百年旧居啊,和它分离了,怎么不痛心呢?这就是我哭的原因。
苏轼听到这里,也和老妇人一起悲伤。他问妇人房子在哪个地方。一问,就是邵替苏轼刚刚买下的那座。苏轼于是又一次安慰老妇人,慢慢和老妇人说:您的旧居,恰巧是我买下的,您不要悲伤了,我将房子还给您。
苏轼让人取来房契,当着老妇人的面烧掉。他还叫来老妇人的儿子,让他明天就将老妇人迎回旧居,他也没要回买房子的钱。
自此后,苏轼回到毗陵,不再買房,而是借居在顾塘桥孙氏的家里。这一年的七月,苏轼死在借居地。
苏轼退房的事,大多数人不知道,只有我的家乡流传这样的故事。
苏轼从儋耳被贬回到阳羡(宜兴),还是个问题官员,虽是名人,当地士人也不敢多接触,怕有牵连。同卷有《石屋洞题名》:杭州石屋洞崖石上,有题名二十五字,云:“陈襄、苏颂、孙奕、黄灏、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内东坡姓名磨去,只隐约可见。这都是崇宁党祸的原因啊!
苏轼是喜欢阳羡的,主要原因是,他认为,这里的山水酷似蜀地,和他的家乡很像。他的《菩萨蛮·阳羡作》有这样的句子:“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
有这个前提,他买房的事情,应该真实。endprint
房子是朋友所寻,当他知道内情后,毫不犹豫地退了房。如果是一个漠不关心民生的官员,他根本不会去访妇,这世上,悲苦的事情多了去,同情没有尽头。但是,他的职业良心及文人的悲悯情怀,促使他的脚步向悲苦声靠近。
退了房,拿回钱,名正言顺,但他竟然没有拿回。个中原因多多,那不争气的儿子,也许早将房款用作他处,不可能拿出钱来,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老妇人可能更加伤心。
作者费衮的家在无锡,毗陵就在常州,阳羡是常州下属的宜兴,那里流传着苏轼的许多故事。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卜居阳羡”)
装鬼偷葡萄
杭州城外,北新桥,某老翁居住在水边。他门前种有七架葡萄,虽然天旱,但老翁辛勤浇灌,所以,葡萄长得非常好。
为了防盗,老翁晚上就睡在葡萄架下。
有天晚上,突然有两三个“鬼”露出水面,鬼们互相祝贺,祝贺他们要转世了:明天中午,有个戴方巾,穿白衫的,从北而来,这就是我们的替死者。
第二天,老翁一直坐在葡萄架下等,时间到,果然有个方巾白衫,大笑着跳进水中,老翁急忙将他救了上来。
这天晚上,有“鬼”来骂他:我等了数十年,刚好有人来替我,而你将我的命夺走了,我要杀你!“鬼”骂完,用污泥瓦砾乱掷,老翁害怕了,躲進屋内。又有东西砸进窗户,老翁越发怕了。
第二天早上,老翁出门一看,七架葡萄,一颗也不剩。那些小偷,将船停在河边,一边摘,一边装,逃得无影无踪。
宋朝的小偷,真是挖空心思到家,我在《南宋的骗子》里已有比较详细的叙述。
大旱之年,各种水果歉收,所以,老翁这七架葡萄,就被小偷盯上。老翁一天到晚坐在葡萄架下,要想顺利偷得,实在有点难,法制社会,总不能明抢吧。
简单的计策不行,必须连环计。
这几乎就是一场小电影了,情节完整,有细节,有高潮,场面环环相扣,“鬼”的表演丝丝入扣,老翁一步步陷入圈套。
老翁,有正义感,有同情心,小偷们算准,他不会看见人投水自杀而不管,他一定会出手相救。果然。
老翁是人,碰到“鬼”的进攻,一定会害怕,普通人都怕“鬼”,这也是计划实施的另一个关键。果然。
南宋那个时候,出现几个“鬼”,那是太正常不过了,不由得你不信。
陈世崇也对这件事情进行过评论:这些小偷们,如果能将智慧用到做好事善事上面来,谁能和他们比呢!
确实,小偷们实在是大材小用,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歪门邪道,才智用错了地方!
(宋·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三)
宋朝名牌
京城各类名牌甚多,这里仅举一些吃的例子。
王楼梅花包子,曹婆肉饼,梅家鹅鸭,曹家从食,徐家瓠羹,郑家油饼,王家乳酪,段家熝物,石逢巴子,南食之类,这一些都是当时的名牌。
南迁后,西湖边上就有鱼羹宋五嫂,羊肉李七儿,奶房王家,血肚羹宋小巴之类。那个宋五嫂,是我家老管家的嫂子,我每次去游西湖,都要好好地喝几碗。
宋朝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社会,虽说版图不完整,但百姓衣食还是比较富足的,因此才有这么多的名牌商品出现。
吴自牧的《梦粱录》说:“大抵都下买物,多趋名家驰誉者。”所谓“名家驰誉者”,就是现在的名牌商品了。看来,南宋百姓已经认同名牌。
在南宋,杭州城里这些品牌都很有名:中瓦前皂儿水,杂卖场前甘豆汤,如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大瓦子水果子,寿慈宫前熟肉,涌金门灌肺,中瓦前职家羊饭,彭家油靴,南瓦宣家台衣,张家圆子,候潮门顾四笛,大瓦子丘家筚篥。有各类小吃,也有日用品,生生构成一幅灵动的“清明上河图”。
除了吃,当然还有各类药铺,这也算南宋杭州的一大景观了。
潘节干熟药铺,张家生药铺,陈直翁药铺,梁道实药铺,杨将领药铺,仁爱堂熟药铺,三不欺药铺,金药臼楼太丞药铺,陈妈妈泥面具风药铺,金马杓小儿药铺,保和大师乌梅药铺,双葫芦眼药铺,郭医产药铺,李官人双行解毒丸,等等,也都是“有名相传者”。
正宗的宋嫂鱼羹,已经没有;西湖醋鱼,杭州的大小饭店,倒是比较受外地客人青睐,有消息说,节假旺季,楼外楼一天要卖三千多条。
一个品牌,要想流传下去,百年千年,一定还有很多品牌以外的事情要做。
(宋·袁褧《枫窗小牍》卷上)
杭州地名雅对
我以前读汤春生《文章游戏》中,有杭州地名集对,但因为那些地方,我都没去过,所以也没有抄录下来。今年,我将居住杭州,已在三桥址那边租得一宅。我看房子时,跑了好多地方,看见那些名字,都很熟。今后,我将在杭州的街巷中来往,这些名字必须要熟悉的。这里抄录一些比较有文化的且成对子的地名。
二字对:
官巷,衙湾。泥坝,土桥。湖墅,山墩。仓巷,棚桥。古荡,新桥。马衖,车桥。
三字对:
五老巷,三元坊。黑亭子,红庙儿。芭蕉弄,葫芦兜。红门局,白井亭。草鞋岭,箬帽滩。珠冠弄,玉带桥。砚瓦弄,棋盘山。石屋洞,草桥门。金钱巷,元宝街。楚妃巷,越王山。狮子巷,猫儿桥。大仓后,小学前。助圣庙,兴贤坊。八仙石,三圣桥。十八涧,六一泉。佛慧寺,仙灵桥。浑水埠,清河坊。凿石巷,打铁关。里塘巷,后市街。六克巷,千胜桥。六和塔,四宜亭。祖庙巷,宗宫桥。金门槛,石牌楼。朱霞弄,青云街。祥符寺,淳佑桥。桐枝巷,松毛场。羊角埂,狗毛滩。塔儿巷,灞子桥。小娘弄,高士坊。十字路,八卦田。高银巷,文锦坊。黄泥岭,乌石峰。梅青院,柳翠桥。仓基上,饷部前。萧山弄,余杭塘。百福巷,万安桥。猪圈坝,鸡笼山。威乙巷,拱辰桥。新塘上,旧府前。火德庙,水香庵。八盘岭,九曜山。同安里,太平桥。海会寺,江涨桥。老东岳,赛西湖。城头巷,湖心亭。栖霞岭,登云桥。猪婆弄,鳖子门。林司后,薛衙前。扇子巷,靴儿河。猪头巷,鸭卵兜。虎跑寺,龙吟庵。延龄埠,流福沟。木屐弄,苕帚湾。夕照寺,初阳台。三桥址,百井坊。保叔塔,渡子桥。蝙蝠洞,螺蛳门。燕子弄,雀儿营。白马庙,青龙街。高丽寺,满洲营。孩儿巷,丈人峰。endprint
四字对:
张御史巷,王状元园。范郎中巷,李博士桥。胡打笤巷,嵇接骨桥。城南古社,梅东高桥。神霄雷院,天汉洲桥。
六字对:
二圣庵,三圣庙;十字路,五字桥。大方井,小方井;南高峰,北高峰。老龙井,小龙井;新马头,旧马头。义井巷,义门巷;孝子坊,孝女坊。多子街,多福弄;旌德观,旌功坊。严官巷,蔡官巷;成衙营,莫衙营。
两百多年过去,杭州的地名对,有相当多的还在,但好多也已经消失。
杭州的地名,就是杭州这座城市的骨骼经脉符号,有丰富的历史。
杭州老市长苏东坡《闻林夫当徙灵隐寺寓居戏作灵隐前一首》诗的前两句是:“灵隐前,天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这里就有五个地名:灵隐,天竺,灵鹫,南涧,北涧。
地名中的厚重历史。
金银巷、元宝街、高银巷:南宋的时候,这些巷子里,真的成天流淌着白花花的银子,各类繁荣的市场,交易额巨大。
湖心亭: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篇幅不长,却和苏轼的“淡妆浓抹总相宜”一样,都是写西湖的杰作。
孩儿巷:以前叫“泥孩儿巷”,南宋时,这条不长的巷中,有许多出售泥娃娃的小摊。
我住在拱宸桥边,走运河天天经过登云桥,上班开车要过哑吧弄,经湖墅,到达单位。单位边上有百井坊、梅东(登)高桥、莫衙营。双休日登六和塔、保俶塔,爬初阳台、栖霞岭,去南高峰、北高峰……
好多地名改了。
好多地名消失了。
杭州市地名办,地名的权威解释部门,他们有专门的地名系统库,朱文军处长帮我理了下,“三字对”中消失的地名有:
五老巷、黑亭子、红庙儿、芭蕉弄、葫芦兜、白井亭、草鞋岭、箬帽滩、珠冠弄、砚瓦弄、草桥门、越王山、狮子巷、猫儿桥、大仓后、小学前、兴贤坊、八仙石、佛慧寺、仙灵桥、浑水埠、凿石巷、里塘巷、千胜桥、宗宫桥、朱霞弄、祥符寺、桐枝巷、新塘上、松毛场、羊角埂、狗毛滩、文锦坊、乌石峰、梅青院、仓基上、百福巷、猪圈坝、威乙巷、饷部前、萧山弄、灞子桥、小娘弄、旧府前、火德庙、水香庵、同安里、海会寺、赛西湖、猪婆弄、鳖子门、龙吟庵、延龄埠、流福沟、木屐弄、夕照寺、三桥址、渡子桥、螺蛳门、青龙街、满洲营、丈人峰。
“四字对”中消失的地名有:
张御史巷、王状元园、范郎中巷、李博士桥、胡打笤巷、城南古社、神霄雷院、天汉洲桥。
“六字對”中消失的地名有:
二圣庵、三圣庙、十字路、五字桥、大方井、小方井、老龙井、小龙井、新马头、旧马头、孝女坊、多子街、多福弄、成衙营、旌德观、旌功坊。
消失的原因多种多样,但不外乎城市发展了、改造了,原有地名已经严重不符合新的需求,且还有许多文化上的因素。
我傻想,如果这些地名都能保留下来,那该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啊,“张御史巷、王状元园、范郎中巷、李博士桥”,每一个都有一长串丰厚的故事。
但消失不等于消亡,而是融合,即便改造后的地名,也与原地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
(清·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七“巧对补录”)
舞之谱
我曾经得到两大本德寿宫的舞谱,好多都是新谱,是各嫔妃向皇帝进献的。
我详细地举一下,这些舞谱的名称有:
左右垂手:双拂、抱肘、合蝉、小转、虚影、横影、称裹
大小转撺:盘转、叉腰、捧心、叉手、打场、搀手、鼓儿
打鸳鸯场:分颈、回头、海眼、收尾、豁头、舒手、布过
鲍老掇:对窠、方胜、齐收、舞头、舞尾、呈手、关卖
掉袖儿:拂、躜、绰、觑、掇、蹬、焌
五花儿:踢、搕、刺、 、系、搠、捽
雁翅儿:靠、挨、拽、捺、闪、缠、提
龟背儿:踏、攒、木、折、促、当、前
勤步蹄:摆、磨、捧、抛、奔、抬、擫
周密漫不经心的罗列,却为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他的《武林旧事》里,有两份完整的乐单,对复原南宋以及前代的音乐和舞蹈,都有极大的帮助。
舞谱,我的理解,应该是用文字的方式再现舞蹈。
解析一下“勤步蹄”。
七个汉字,应该是七个主要场景,七个片断有机相连,构成了完整的一曲舞。中国文字,具有无限的想象力。
一个“摆”,如树枝迎风。我在湘西,看过“摆手舞”,它是土家族的民间舞蹈,舞者围成一圈,双手在不超过肩头的部位摆动,膝盖随之屈伸,有单摆、双摆、回旋摆等动作,青年男女,舞姿朴实,青春洋溢,节奏鲜明。
一个“抛”字,让人神思飞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这个动作所指的言外之义是什么?怎样才能将这个动作完美地表现?这一切,都有特定的修辞环境。长袖善舞,这个舞,并不简单。
我去敦煌,看着那些飞天壁画,也有凝思:这些飞天舞是随意的吗?一定是有编排的。唐明皇喜欢打鼓,也喜欢柘枝舞,那都是有教材的,唐代教坊,已经非常发达了。
大部分的舞谱只有简单的名称,并没有如“武林秘笈”般地画下来,这就有一个大问题,后人只能充分想象了,按字理解,那么,古代舞谱的传承,就要大打折扣,如果理解不当,有些甚至南辕北辙。
类此,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药方、菜肴名、食疗方,也就不能准确复原了,且不说人的体质、水质、地质等等的差异,即便照得原方,也有可能是羊头和狗肉的关系。
(南宋·周密《癸辛杂识》后集“舞谱”)
“坐鱼”三斤
杭州人将田鸡当美味,田鸡就是青蛙。政府以前也禁止吃青蛙,因为它能清除田间的害虫。后来,宪圣南渡(赵构夫人宪圣慈烈皇后吴氏),看着青蛙很像人形,极力向高宗主张,严禁吃青蛙。
现在,杭州人吃青蛙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卖青蛙的将冬瓜剖开,青蛙放进去,再送到需要的买主家门口,称“送冬瓜”。endprint
黄公度做福建地方的长官,有天,他吩咐炊事兵,去市场上买“坐鱼”三斤。炊事兵不知道是什么鱼,问了很多读书人,都不知道。当时,林执善做州学校的校长,有人告诉炊事兵,林校长博学,他或许知道。炊事兵找到林校长,校长告诉他,你去市场上买三斤田鸡就可以了。
田鸡买来,黄公度笑着问炊事兵:谁教你的呀?炊事兵答:那个州学校的林校长。黄于是将林请来做好朋友。
中国人的吃,是有悠久历史的。不因为是益虫就不吃了,只要美味,足够吸引人,即便“拼死吃河豚”,也挡不住好吃的嘴。田里的鸡,坐着的鱼,换个名称,吃得安心。
纵然,像宪圣皇后那样,因为仁慈,看着像人形,大大的眼睛,那么明亮的眼光,它希望和你交流呢,能忍心吃它吗?
也有很多人不吃田鸡,并且将它尊之为神。
广西壮族,有个“蚂拐节”,蚂拐就是青蛙。他们纪念青蛙,祈求来年的稻谷丰收。节日里,场面盛大,会有青年男女戴上青蛙的面具,学着青蛙跳跃的样子,奋力比赛。还会将一只用于祭祀的青蛙神,隆重地装进棺木里,一路巡游。蛙棺到谁家门口,谁家就会将最好的稻米献出,一直将蛙棺送到墓地,寨老虔诚打开上一年度的蛙棺,取出蛙的遗骨,以此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
权当南宋的杭州人吃青蛙是一种习惯,不过,习惯中也有不少是陋习。
淡漠农事,不谙农事,真以为长在田里的,肉质鲜嫩,胖乎乎的,就是田鸡啦。
(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三丙集之“田鸡”)
毛大可写作
萧山的毛奇龄太史,写作时,一定将书桌前的书排得满满的,每一条需要用的材料都核对仔细,这些都准备好了,才伸纸疾书。
毛夫人生性悍妒,加上毛有个非常漂亮的小老婆,于是经常在别人面前贬损毛:你们以为毛大可博学哪,其实他肚里没货,即便写个七言八句,也要獭祭而成(罗列书于桌前)。毛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笑:我每动笔一次,展卷一回,则典故纯熟,终身不忘。日积月累,自然博学啦!
古人作文作诗,讲究无一字无出处,自然需要博学,半吊子水平,很容易露馅。
毛大可也是大师了,他的这一习惯,很容易让人想起韩愈。韩大师作文,常常要读一下司马迁,为的是借势。
在文采、思想、趣味等条件都具备的前提下,文章的高低,其实在势。势足立意就深广,势弱等于人患了软骨病,没有精神,行不得,坐不得,想去远方,靠自己的能力,不太可能。
而毛自己的笑答,更是一种良好的读书习惯。展卷,纯熟,那些经典,都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不仅如此,熟了也能产生转化的能量,生成自己的思想,像骨肉,牢牢地长在自己身上。
毛大可的写作产量极高,治经治史及音韵方面都有建树,还擅长骈文、散文、诗词,这应该得益于他的良好阅读习惯。
清代作家阮葵生的《茶余客话》卷九,有“诗文敏捷数例”,写到了毛大可的写作速度:毛大可自己说过,为文每日可以一万字,为诗每日可以一千句。为什么这么快呢?因为他腹中有骈体文千余篇,手都来不及写呀!
(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为学之道”)
以瓜止泻
王继先,因为医术好被宋高宗看重。
有年夏天,高宗拉肚子,王医生被叫来。王医生拜见后,向皇帝提了个要求:我热死了,能不能先赐个瓜给我吃呀,我吃后,好静下心来慢慢给陛下看病?
高宗急忙让太官(尚食局官员,管膳食)抱上一个好瓜。王医生津津有味地吃着瓜,吃完后,高宗口水也上来了,觉得这瓜一定好吃,连忙问王:我能吃吗?
王医生立即叩头:臣死罪,我要瓜之前,应该先告诉陛下您,您应该先吃这个瓜的!
又一个好瓜上来,高宗吃了很舒服,肚子也不拉了。
左右惊奇,高宗也有疑问,问王医生:你这是什么方子呀?
王答:皇上您只是中暑拉肚子,这个瓜,就能消暑。
看王继先的漫不经心,其实是一个方子。
这种方子的妙处在于,似乎是开玩笑,玩笑开着开着,就将病治了。
这种方子的前提在于,他深知高宗的体质,也时刻关注着高宗的身体,久居深宫,四体不勤,南宋的消暑条件又不那么好,中个暑是很正常的事。
当然,最重要的是,王继先的医术,高宗极度信任,且关系融洽,因此才有赏瓜之举,一般的御医,怎么敢提这样的要求?战战兢兢,打死也不敢!
敢这样向皇帝要赏赐的,例子不少。
萧照画墙画,也是趣例。
孤山冷堂,在西湖的绝佳处。堂规模壮丽,下植梅数百株,以准备皇帝随时来游玩。冷堂刚建成的时候,中间有四堵白墙,好幾丈高,空空的。有天,高宗忽传第二天要去参观,有官员提建议了:您明天去看冷堂,空空的墙壁,是个遗憾,四壁应该绘上画。急忙将宫廷画师萧照喊来,快去完成这个任务。萧照领命后,即向皇帝要求:请赐给我四斗好酒,我晚上就去画。
每敲一鼓,萧照就喝一斗酒,一斗酒喝完,一堵墙也画完了。到了四鼓,画完成,萧照也喝醉了。
第二天,皇帝来看了四壁的画,赞叹不已。
赏瓜、赏酒,都是外物,只是一种愿望表达,最重要的是皇帝对此事的重视,主要领导一重视,什么事都好办了!
(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三丙集之“王医”、“萧照画”)
刘道原的人生检讨书
1
明朝作家何良俊的笔记《四友斋丛说》卷三十详细列举了刘道原的检讨书,检讨自己平生有二十种过失:
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偷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endprint
这样深入检讨,还不算,他说还有十八弊:
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剧谈而不辩;慎密而漏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暗识强料事;非法家而刻深;乐放纵而拘小礼;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
检讨完过失,自剖完坏毛病,刘道原说,事情常常过去了,而没有后悔,过几天又犯了,自已犯错自己讥笑,不去从根本上检讨过失。
何良俊看刘道原的“二十失”、“十八弊”,自身也检讨了一下,觉得很多地方都很相像,“盖十有其六七矣”。他于是感叹:是不是天下的人,弱点都差不多的呢!
2
是的,人的优点各显其能,弱点却没有多少差别。我看到这里,也感慨良多,知命之年已过,是要反省对照一下了。
二十失,归纳起来,以下几点绝对明显。
遇事则发
发的原因有许多,佻易,轻佻,轻浮,不庄重;卞急,急躁,因為这些原因,于是一触即发。
任何工作,都有时间和质量的考量,层层分解下去,自以为没有万一,然而,施事过程和结果往往不如人意,难免被呵责和呵责人,也常常告诫自己:愤怒时不作决定;可总是控制无效。照刘道原的反思,其实就是急躁,这种急躁,似乎与生俱来,平时藏在心底,好像将它压得很牢,实际上,事情来了,情绪如同闪电,倏忽即至。
再次告诫自己,年岁渐长,碰到事情,无论私事公事,常默念“愤怒时不作决定”。
不达时变
不变的前提,是泥古。非今,就是对当下的很多东西都看不惯。
这几十年,用得最多最滥的一个词似乎是“创新”。创新是个框,什么东西都往里装。创新没有错,没有创新,社会就不可能进步和发展。然而,一天到晚讲创新,台上台下喊创新,本身就是一种泥古,毫无创新可言。
有时,泥古才好呢。政策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只有百姓,苦头吃尽。
西汉开国,萧何做了宰相。对刘亭长来说,人才和道统是重中之重,他虽然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酒喝高了,往儒生的帽子里撒过尿,但真正掌权时,他知道,不用一套理念,治国就是空谈。而萧何就有这样的本事,把一个荒芜的国家治理得初显生机。他这一套政策很好啊,很切合实际,所以,曹参接任宰相后,只是按照萧何定的规矩,遵守执行,萧规曹随,效果同样很好,为什么?因为国家面临的环境没有大的变化嘛。
拆,拆,拆,旧墙上,一个个红红的拆字,再加一个红圈,一个惊叹号,城市变新了,也变整齐了,但很多历史遗迹也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这一条,我觉得刘道原没太多必要反思,泥古也是尊重传统,泥古也有很多好处。
如果兔子跑了,仍然坚守那棵树,相信会再来一只兔,可能是僵化了点,但你也不能说兔子不再来撞树啊。
御下苛察
这一条的原因,刘道原自己说了两点:求备于人,不恤咎怨;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
一个有点作为的领导干部,总想将事情做得完美些,矛盾于是来了,因为能力等主观因素,再加天时等外部因素,很多事情的结果,和当初的设想往往大相径庭,严重的甚至南辕北辙,用完备这条标准一衡量,那就会责怪埋怨下属。
还有,用君子之道来和小人比较,生气的往往是自己。生活工作中,随便你在哪个地方,总有少数小人如影尾随,不是说他们跟你来了,而是每个地方都有小人,长相虽异,属性却一模一样。弄得你都不相信自己,怎么又会有这样的人?即便,原来吃过小人的苦头,假若你不长记性,又常常会吃二遍苦、三遍苦。不相信?试试看。
因为要求完美,因为用“君子”的标准,所以,对下属要求严厉,不知不觉,就变成习惯了。
不掩人过恶
这个缺点,常常致命。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而我们,很容易发现别人的错,别人的不足。拿镜子一照,从头到尾,都可以找出别人的许多不足。看不惯獐头鼠目,满脸横肉,酒色过度,道貌岸然,尖酸刻薄,恩将仇报,猥琐,吝啬,贪婪……什么样的词都会涌出。
一个人,如果不经常接触,很难了解他的性格,成为邻居同事朋友后,缺点就不期而至。
而对待这些不足,许多人也是言不由衷,为的是不得罪人,一团和气,万一自己的不足落在别人嘴里呢?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这是中国人的中庸性格决定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交恶对方。只有自己被伤到了,伤严重了,才不得不绝地反击。
所以,经常在公众场合说一个人的不好,需要相当勇气。刘道原将这一条当作自己的错误,想必他为这种做法埋了不少单。
为人处世,如果对方不是十分严重的过错,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交浅而言深
这个缺点,也时常害人。
我们总是以最好的心态对人,心想,只要我足够真诚,对方一定会感动。
往往初次见面,或见过一两次,在推杯换盏中,觉得这个人不错,非常不错,值得信任,值得深交,值得托付,于是推心置腹,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该提前说的话,提前说了,哪想到,哪一天,自己在哪里绊倒。说轻点,是没有职场经验;说重点,就是弱智,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傻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卖个好价钱。
再进一步,即便是深交,也不完全可以言深,无数的事实都可证明,深交的朋友,最终为对方所害,或者成为了敌人,因为深交,都知对方弱点,打击起来,往往精准狠。庞涓将孙膑砍去双脚,是因为他太知道孙膑的厉害了,孙膑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威胁。
言论多讥讽
这一条,似乎是从言语上讲的,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什么话都敢讲,什么玩笑都敢开,没什么避讳,不知道轻重。好,这么一率性,麻烦了。一句好好的话,自认为一点事也没有,没想到出了麻烦,有时麻烦还不小。
对上级能这样吗?显然不能,这个我知道,一定要控制住,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严肃为主。
对同级能这样吗?当然可以,同级嘛,朝夕相处,各自分工不同,但都需要互相帮衬,既然是同级,那就可以放松随便,开点玩笑,活跃点气氛,对看不惯的当然可以指出批评。至于对方能不能接受,接受到什么程度,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来这么多的约束呢!
对下级能这样吗?当然也可以,下级需要执行指令呵。指令发出,敢说一个不字,试试看,明天就让卷铺盖。不光要无怨言执行,做得不够好、不符合要求,还要谴责,要让他们长记性。
3
论议得多了,讥刺也就多了,自然将人伤到。
写作数十年,好几次差点惹上官司,我在《差点成了被告》一文里已有详细论述,文中列举的几个例子,都是亲身经历,有的是对号入座,有的则是无限上纲上线,让人哭笑不得。最搞笑的一次是,2011年,我出版某本书,居然得罪某终审,真是无意。要说有意,真是天意,我讽刺了人家的研究成果,而这项成果恰恰又是这位终审的发明。
所以,我能深刻体会刘道原这一条的苦衷。
至于刘道原另外的十八种毛病,我不一一归纳了,差不多都以不同形式,存在于我们的每一天中。
刘道原,刘恕,以史学著名,也曾是《资治通鉴》的得力编辑。《宋史》载,刘恕曾与司马光出游,见路旁有一石碑,碑主是五代的一将领,大家都不知将领的其他信息,只有刘道原,当场道出这将军的生平。司马光回家一查验,果如刘所说,于是对后辈刘道原偏爱有加。
仅举一事以证刘自说的缺点:他和王安石,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不认同王安石变法,于是当面指责,让王难堪。后来,在很多公众场合多次批评王安石的新法,最终导致两人绝交。那时,正是“王安石新法”派们如日中天时,刘的做法,自然是自找没趣,日子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与刘道原同道中人的苏轼,都反对王安石新法,他写有《和刘道原见寄》一诗,正是惺惺相惜的真实写照。
不过,刘道原的这些人生自我检讨,虽时过境迁,但若仔细体会,细加观照,仍有极强的针对性。这根针,几乎对每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