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小说二题

2017-09-11 02:05曹多勇
西湖 2017年9期
关键词:淮南闺女小王

曹多勇

邻居

他们有时候谈起这个,主要是和他们的邻居哈里特和吉姆·斯通的生活作比较。在米勒两口子看来,斯通家的日子更充实,更有希望。

——雷蒙德·卡佛《邻居》

邻居家两口子吵架了。

关门闭窗,吵架声细细弱弱、沉沉闷闷地传过来,时高时低,时紧时密,有孩子的哭叫声,有女人的谩骂声。妻子断言说,看来这家夫妻俩距离婚不远了。我说,夫妻吵架跟离婚是两回事,有的夫妻一次架不吵,照样离婚;有的夫妻经常吵架,照样不离婚。这种夫妻叫“丁当夫妻”,一天不丁当,一天不吵架,日子往下过得就不顺畅。吵架是他們解决生活矛盾的唯一方式。吵架是他们往下过日子的不竭动力。吵架也是他们增进夫妻情感的有效手段。我跟妻子年轻时就属于这样的一对丁当夫妻。邻居家跟别人家有些不一样,过去不吵架,现在吵架越来越频繁,说不清楚他们算不算一对丁当夫妻;他们离婚不离婚,妻子判断是否正确,只能拭目以待了。

咚、咚、咚、咚。一阵打斗的响声揪心揪肺地传过来。

——妈妈、妈妈。是孩子的声音。

——我去死,我不活了。是女人的声音。

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夫妻吵架,男人都是小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不动口。

我问妻子,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妻子说,人家关着门,怎么过去看?就算开门进去,人家两口子吵话,你去说什么?

城市里就这样,邻居非亲非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人家夫妻吵架,也不想左邻右舍知道内情,更不想左邻右舍插手过问。我跟妻子只能做隔墙有耳者,或是隔岸观火者。

邻居家男的姓王,女的姓晁。

那一年夏天,我家房屋买到手装修的时候,我跟妻子看见邻居家忙来忙去的都是小王的父母亲,不见小王露一面。老王是个瘦瘦矮矮的人,头发稀疏地露着头皮。老王老婆是个不瘦不矮的人,头发浓浓的,密密的,黑黑的。怎么看,老王都有些般配不上老婆的样子。人世间就这样,看着不般配的一对夫妻,真在一块过日子,说不定最般配。老王两口子说,他们忙着装修的是儿子的婚房,婚房装修好,儿子就在里边结婚办事。

转年春天,邻居家门上贴出红彤彤的“囍”字,小王把小晁娶进门。小晁是个胖姑娘,大屁股,宽肩膀。小王是个瘦男孩,小个头,窄肩膀。小晁与小王相比较,各方面大一套。小晁在一家私立眼科医院当护士,上班的地方叫六里站,离家有三个六里那么远,早早晚晚,很少在家门口见着她。就算见着她,也很难见着她跟小王在一块。小王上班下班走小王的,小晁上班下班走小晁的。小王不愿跟小晁走一块,小晁大致知道什么原因不去说。过半年,小晁怀上孩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进出家门,小王跟小晁在一块的次数多起来。小晁的肚子再大一大,上楼下楼,小王就小心地搀扶着小晁了。

小晁生下一个闺女。大一大抱出来,我跟妻子看出来,闺女的身架像小王,细条条的;头型像小王,圆溜溜的。头发像小晁,黑漆漆的;眼睛像小晁,水汪汪的。妻子说,这丫头专挑父母的优点长。想一想,妻子说的有道理。若是对调过来,这个闺女的身架像小晁,宽宽的;眼睛像小王,窄窄的,就丑了。老话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是性格不一样,是长相不一样。老话还说,愁生不愁长。意思是说孩子生下来长得快。尤其邻居家的孩子,相隔一段时间见一面;几面一见,一年过去;几面一见,又一年过去,一蹿一蹿地眼看着往上长。闺女小,小王父母带。闺女大一大,小王父母接送幼儿园。闺女再大一大,小王和小晁轮流接送上小学。日子就这么一路波澜不惊地走过来。

这一年,邻居家发生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秋天。是小王离开公交公司回家来接手父母的生意。市里打着改制的旗号,市公交公司被南京一家公司兼并管理经营,年岁大的、工龄长的职工可以提前退休;年岁小的、工龄短的职工可以买断关系。所谓“买断关系”,就是单位一次性补贴你多少钱,你就与单位脱离了关系。而后养老保险你个人想办法缴存,将来退休直接从社保局退。小王选择走这样一条路,替换年岁大的父母,扩展家里的生意。那个时候,他们家的生意已经扩展到煤矿上。那个时候,煤矿效益日渐兴盛,正是扩展生意的大好机遇。小王父母不想失去这个大好机遇,小王更想紧紧地把机遇抓进手心里。

时代变化快,当初老王两口子做生意,是被逼无奈没办法。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老王两口子所在的供销社不景气散架子,职工自谋职业养活自己。几十年下来,老王两口子什么生意都做过,最后落脚在汽车配件和柴油机油上。小王高中毕业进市公交公司当司机,老王两口子是花费不少心思和钱财的,最起码这是一份按月开工资的稳定工作吧。小王有一份稳定工作,才好谈婚论嫁。要是小王当初就选择跟父母一块做生意,好像是不务正业一样,好像是低人一等一样。那个时候,就算小王口袋里有钱,谈对象、找媳妇,都是腰杆子挺不直。现在不一样了,生意人越来越多,呼呼啦啦都往这条道上挤。干什么?挣钱呀!时下看重一个人,不再看你有没有一份稳定工作,而是看你口袋里有没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开公交车挣钱少,做生意挣钱多。小王选择辞职做生意,是时代大势所趋,是世俗人心所向。

第二件大事发生在冬天。春节前邻居家一直空着没人,再见小王和小晁,他俩说趁闺女放寒假有时间,带闺女一起去北京看病了。我当即心里“哐当”一响,去北京看病不会是小毛病。再说小王和小晁的这个闺女,平常活蹦乱跳的也没见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呀?小王和小晁说,是铅中毒。闺女小时候经常去小王父母的店里玩,店里卖的柴油和机油都含铅,在那里久而久之受污染。我当即心里又是“哐当”一响,是老王一家人麻痹了,大意了,还是原本就不可避免?

我问,铅中毒重不重?

小王和小晁说,不算重。

我问,怎么治?

小王和小晁说,排铅。

我问,怎么排铅?

小王和小晁说,吃药,打针。endprint

我问,去北京治好啦?

小王和小晁说,没那么容易,每一年都要去排铅一次。

还去北京?

去北京。

省内医院不能治?

去北京医院放心。

不怕多花钱?

花钱不怕,只要能治好。

回头我上网一查,儿童铅中毒确实是一件大事,严重影响孩子的智力发育和生长发育。小王和小晁说,闺女上学反应迟钝,成绩跟不上班,才想起去医院看医生,一查铅中毒。

一晃眼小王和小晁的闺女上小学五年级。

小王和小晁每一年都带闺女去北京医院排铅治疗。闺女在班级依旧成绩中下等,差不多有那么一点垫底子的样子。别人家的孩子垫底子,是不想好好地学,跟懒惰相干,跟智力不相干。小王和小晁家的闺女,早早地懂事,知道刻苦地学,有那么一点笨鸟先飞的意思。一只笨鸟先飞是先飞了,就是飞不快,飞不高,飞不远,考试排名照样上不去。铅中毒是一种现代化工业病,隐藏在血液里,外表上一点看不出来。假若是一个天生的傻瓜,两眼的距离会宽,说话会不在调子上。小王和小晁家的闺女,一看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却偏偏地铅中毒不聪明。小王和小晁的闺女成绩上不去,是小王两口子的一块心病,也是老王两口子的一块心病。老王好多次都想关掉安城铺的店铺,改行干其他的生意,小王不同意。

小王说,现在的生意已经做出来,改做其他的生意难度大。

老王说,什么叫难度大,不就是少挣钱吗?

小王问,放弃挣钱多的生意,去做挣钱少的生意,图什么?

老王说,图我孙女的身体好。

小王说,晚了。

小王接手做生意,拼命地拉客户,拼命地挣钱。小王计划着,闺女上初中,就花钱送到国外去。小王听人说,国外教育先进,孩子读书压力小,竞争不算大。具体把闺女送到哪一个国家?小王一直举棋不定。小王举棋不定的原因,不是联系不上国外学校,更不是花不起钱,是因为小晁不同意。小晁不同意的原因,是闺女这么小去留学,需要大人一起去陪读。谁去陪读?小王在家照顾生意离不开,显然只能小晁去。小晁对国外生活适应不适应不热心,却对小王变心不变心热心,想着离开家三年五载再回头,说不定她的位置早被别的女人替代去。常言说:丈夫是什么?超过一丈那么远,就不一定是丈夫了。夫妻是什么?三天晚上不在一个被窝里滚一滚,就不一定是夫妻了。小晁不能光考虑闺女的前途,也得考虑自身的前途。

小王一边继续替闺女联系境外学校,一边苦口婆心地说服小晁。小晁慢慢地松下口,前提是跟小王谈妥一系列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跟小王再生一个孩子。再生一个跟别人家一样的孩子,一个远离铅中毒的孩子,一个智力和生长发育都不受阻碍的孩子。小晁这样做存一份私心,就算将来跟小王过不到一块去,最起码身边能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女人年轻时靠男人,年老时靠孩子,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小王点头同意说,生一个就生一个吧。

小晁生二胎赶的不是时候,国家没有放开二胎生育政策,凭一纸头胎孩子铅中毒的医院证明,申请不上二胎指标。小晁先辞职后怀孕,就一直躲在家里,避开居委会老太太的眼睛,避开左邻右舍的眼睛。小晁怀孕在家里,连我跟妻子都一点不知道。小晁不可能不出家门,不可能不去医院做检查。什么时候去?总不会是晚上去吧!想一想真是人间奇迹。夏伏天,家家关闭窗户,户户打开空调。有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我若隐若现地听见窗户外面有婴儿的哭声。楼上楼下没有这么小的婴儿,一定是新添的。

我问妻子,你听见没听见婴儿哭?

妻子猜测说,莫不是楼下儿子媳妇从西安回来生产了?

楼下一户人家,儿子前年北京化工大学毕业去西安工作,很快地在那里结婚安家,儿子媳妇回这里生产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妻子打开窗户晾衣服,一转眼发现邻居家窗户外面晾晒着不少婴儿的东西。我妻子恍然大悟,愣神半天,对着我指手画脚,“唉,唉,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说不可能,不是说小王和小晁生不下二胎,是惊奇小王和小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二胎生下来。

二胎依旧是闺女。

小晁顺利地生下第二个闺女,大闺女出国上学的事,显得更加复杂了。一来小晁去陪读,带不带小闺女去?二来小晁去陪读,要是带小闺女,要不要在国外买房子,要不要考虑将来移民去国外?移民去国外,小晁和两个孩子倒是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小王身上。小王去国外,家里的生意怎么办?小王做的是地方生意,不是国际贸易,一旦出国做谁家的买卖?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小晁在国内把小闺女拉扯到三岁大,小闺女丢在国内,带大闺女去国外读书。小闺女丢在国内,小晁放心吗?小晁生下第二个孩子,问题变得大起来,矛盾变得多起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小王和小晁开始不断地争吵。小王说小晁,当初就应该带上大闺女出国,不应该在家生二胎。小晁说小王,大闺女这么小就不应该出国,出国也得候大一大。小王说小晁,孩子成绩跟不上,你一天一天不着急?小晁说小王,你这是推卸责任,孩子去国外智力跟不上,成绩就好啦?

小王说,国外竞争小,压力小。

小晁说,那是你凭空瞎想,世界上哪个国家都一样。

小王问,那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多孩子出国上学?

小晁说,那是相互间攀比赶时髦,那是口袋里有钱花不掉。

就这么小王和小晁统一不起来思想。眼见着大闺女小学毕业,初中去国外上学的事依旧迟迟地不能定下来。

小王说,干脆候高中毕业再去留学吧。

小晁说,要是候高中毕业再去留学,我就不用陪读了。

小王说,看来想急急不了。

小晁说,让我陪读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大闺女高中毕业去留学,不用去陪读;小晁留在国内,小闺女自己带着,不用考虑去国外买房,更不用考虑移民国外等一系列问题。问题兜上一个大圈子,前后转悠好几年,看似解决了,其实并没有解决,只是又回原点上。大闺女高中毕业出國留学,要考雅思或托福,不考到一定分数,国外学校不收。要考到一定分数,大闺女就得有一定智力。大闺女要是有一定的智力,就不会早早地想走出国留学这条路。最初提出大闺女出国留学,就是考虑到大闺女铅中毒,智力上不去,成绩跟不上班。国外竞争弱,压力小,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与发展。endprint

小王问,大闺女将来是考雅思还是考托福呢?

考雅思或考托福,去的国家地区不相同。

小晁说,大闺女慢慢地大了,懂事了,你就让她自己选择吧?她想去考雅思的国家,就考雅思;她想去考托福的国家,就考托福。

小王问,要是大闺女考不够分数呢?

小晁说,想去人家不会收。

小王和小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苦笑起来。苦笑之后,想一想大闺女出国上学原本就是一件荒唐的事。大闺女初中出国现实吗?有这个可能和必要吗?就算小晁同意陪读,扔下这个家怎么办?小王和小晁出国买房移民,有这个经济能力吗?说来说去折腾这些年,一个最实在的结果就是生下小闺女。要不是犹豫大闺女出国或不出国、要不是拿不定小晁陪读或不陪读,小晁就不会提出生二胎,就不会有小闺女。

小晁埋怨小王说,不知道你当初怎么会想起来要大闺女出国上学的?

小王埋怨小晁说,怎么是我想起来的,不是你说你家有一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孩子初中去了国外上学?

大闺女出国上学的事暂时搁下来。小闺女三岁倒是顺利地送进幼儿园。每一天,小晁接送大闺女上学、小闺女上幼儿园,再买一买菜、忙一忙一天三顿饭,做一做家务事,一天时间就打发过去了。两个孩子跟一个孩子不一样,多出一个孩子好像多出一大堆事。每一天,小晁眼睛一睁就一直忙、一直忙,忙到晚上临睡觉,还是剩下一大堆家务事没有忙清澈。家务像是一锨一锨的泥土,从四周围拥着挤压着,小晁一天接着一天喘不过来气。

这一天,小晁跟小王说,我要回医院上班。小王一张嘴张多大,舌头差一点从嘴里掉下来。小王问小晁,你说的是真话?小晁跟小王说,我在家带孩子干家务做够了。

小王问,你上班谁接送两个孩子?

小晁说,我不管。

小王问,你不管谁管?

小晁說,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

自从小晁辞职回家生二胎,小王就没打算小晁再回去上班。出国陪读,不可能回去上班;就算不出国陪读,在家带两个孩子做家务回去上班也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件事,现在一定要变成可能的一件事。小晁执意要回医院上班,小王不想同意也得同意,要不就没完没了地吵架。小晁去上班,扔下家里的一大摊子事怎么办?父母过来管两个孩子,岁数大管不了,花钱请保姆,一时半会哪有合适的。小王只好扔下手上的生意,在家接送孩子,在家买菜烧饭做家务。好在这些年小王一直给小晁搭帮手,接送孩子上学上幼儿园,上街买菜烧饭做家务,轻车熟路不困难。小晁去上班,小王退回家,丢下生意不算事。小王花钱雇保姆不容易,花钱雇店员容易。小王先雇一个店员,把关掉的门面房开起来,自己抽空开车跑客户,总算把停下的生意运转起来。

小王跟小晁自嘲说,我在外面是老板,我在家里是保姆。

小晁说小王,你在家当保姆才几天,我在家当保姆当了十几年。

小王说,你在家当保姆,哪一样子、哪一天我不帮你做?

小晁说,从今天起,我有空闲一样帮你做。

居家过日子就这样,家是夫妻俩的,孩子是夫妻俩的,家务活是夫妻俩的。过去是小晁主内,小王搭帮手;现在是小王主内,小晁搭帮手。

小晁觉得上一上班,跟过去整天在家不一样。具体什么地方不一样,小晁不善于总结,也总结不出来。吵起话来,小晁经常跟小王说,家里的生意是你做的,家外的老板是你当的,这个家所有的风光都被你占去了,我有什么?我是这个家不花钱的保姆?我是这个家生孩子的机器?一句话,小晁要的是在家庭有地位,在社会有价值。一个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是什么?一个女人在社会上的价值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不同的追求。小王和小晁在家里为这些东西吵架,吵一年、吵两年、吵一生,都吵不明白。但有一点小王是明白的,这么多年吵累了,吵伤了,现在不想吵架了,吵不动架了,事事处处都依着小晁,小晁说什么是什么,小晁想怎样就怎样。一对夫妻不离婚,总要把日子一天一天接着往下过吧?

这一天,小王跟小晁说,给你买一辆车吧?小晁问,我买车干什么?小王说,给你上下班。小晁说,我上下班有电瓶车。小王说,买一辆车刮风下雨接送孩子方便。小晁说,你不是有一辆车吗?不刮风下雨我接送孩子,刮风下雨你接送孩子。

小王说,你买一辆好一点的车,我有事也能开一开。

小晁说,一个家养两辆车一年得好多钱?

小王说,该省的钱省,不该省的钱不要省。

小晁点头同意买一辆好一点的车。

小王开一辆奇瑞车,一开开了好多年,总想换一辆好一点的车,一直考虑大闺女出国不知道花好多钱就没舍得换。车是生意的门面子,换一辆好车,找人家谈生意,说话底气足一些。小王给小晁买一辆好一点的车。小晁平常上下班开,有时间接送孩子开。小王要是跑远路,见重要的客户,就跟小晁说一声,开好一点的车。小晁说,好车你开,旧车我开。小王说,我开旧车半路上有一个小毛病我会修,你开怎么办?小王当初在公交公司开公交车,车子出小毛病都是自己修。就是从这一时刻起,就是从这件事起,小晁感到了她在家庭的重要位置及人生的社会价值。

小晁跟小王说,大闺女眼见着上高中了,考雅思,考托福,去哪一个国家留学,你说话算。

小王跟小晁说,你不是跟我说过,闺女大了,懂事了,考雅思,考托福,去哪一个国家留学,她自己说话算。

这一次,小晁和小王吵架是公开的。门窗大开,小王走出家门,走进楼道,小晁跑出家门,追下楼道,拦着不让小王走。小晁跟小王说,你走,我就跳楼!你走,我就死给你看!小王跟小晁说,我跟人家约好谈生意,我不去,人家等着我怎么说;我不去,这一笔生意丢掉怎么办?小晁跟小王说,我不管你生意上的事,我只管大闺女的事,你跟我一起去把大闺女找回来。

小晁和小王这么一争吵,楼上楼下就有了大动静。上下楼邻居走出家门,前前后后围拥过来。我走近防盗门,闭上一只左眼,睁开一只右眼,扒在门镜上往外看。楼道拐弯处的平台上,小王蹲着怒着,小晁站着拦着,上下楼梯站满走出家门的邻居。小王和小晁的小闺女,站在自家门口,两眼漠然地盯着眼前。妻子换衣服准备出去。endprint

我说,你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妻子说,怎么许你看就不许我看?

我离开门镜说,你过来看吧。

妻子说,我干吗要鬼鬼祟祟地偷看,别的邻居能出门看,我干吗不能出门看?

妻子吱呀打开门,大大咧咧地走出门。

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高中三年,报雅思考不过,报托福考不过,出国留学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不是她真的考不过雅思或托福,而是她根本就不用心去考。要说上小学的时候,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用心地学过,用力地赶过,不想在班级垫底子。上到初中,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懂事,知道自己是一个铅中毒的孩子,是一个智力不如人的孩子,是一个在班里成绩垫底子算正常的孩子。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渐渐地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学习路子,那就是不再用心和用力地学习,那就是得过且过地学习。不用心不用力,考雅思或托福自然地过不去。

高中毕业,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不愿在家待着,不愿在我们这座城市待着。小王出面找生意场上的朋友,硬是把大闺女安排进省城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工作。紧跟着,小王和小晁计划在省城买一套房子,将来大闺女在省城结婚成家,再将来小王和小晁在省城养老。小王和小晁去省城看楼盘,看地段,看价格,看面积,准备实施计划的第一步。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同样来自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简单地说,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跟一个外国人好上了。好到要结婚、要出国、要移民。听说这个外国小伙子是喀麦隆黑人,在法国留过学,只会说法语,不会说英语,更不会说中文。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跟一个不会说中文、不会说英文的喀麦隆黑人怎么会好上的,成为一团谜。但有一点却是公开的不是谜,那就是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总算可以出国了。

那几天,老王两口子不断地往这里跑。一个老王老得都不像老王了,夏天頭上戴一顶帽子,想必头发稀疏得不敢见日月。老王老婆倒是依旧一头黑发,猛一眼看上去像发套,仔细看又不像假发。老王两口子上楼下楼遇见我跟妻子假装不认识,头一低,眼一迈,躲过去。小王和小晁的大闺女跑到国外去,小王小两口子过不安日子,老王老两口子就过不安日子。

这一天,小王和小晁一块走出家门,踏上寻找大闺女的路途。去哪里寻找?怕是小王和小晁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可能是两口子吵架所致,小王的一只脚走路一瘸一拐的,小晁伸手搀扶着,他俩紧紧地相依着,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搬家

到目前为止,这是个充满幸福的房子。

——雷蒙德·卡佛《大厨的房子》

天走进七月,一天比一天热,搬家就显得迫在眉睫了。

我从淮南调合肥工作,临时借住朋友的房屋,顶楼不说,只有卧室安装空调,伏夏天整个房屋像烤箱,不敢走出空调房间半步。一套新房春节前就装修好,原本打算搬进去过年,闺女说新装修的房子污染大,应该再空一空。空一空就空一空,扔在那里一空就是小半年。我让闺女上网查一查,看哪一天适宜搬家。搬一搬老黄历,图一图吉利吧。闺女上网一查说,7月19日或7月21日都能搬家。阳历与农历相对照,19日是十六,21日是十八。“十六顺,十八发。”妻子决定说,我们选“十六顺”。

接下来赶紧装空调。装修房屋时只想着安装冬天供暖的锅炉,没考虑安装夏天的空调。去空调专卖店一问,安装空调便捷得很,当天购货交钱,隔天送货上门,第三天就能安装调试。交钱,送货,空调安装工上门,书房和卧室的两台空调顺利地安装上,“呼呼呼”的冷风一阵一阵往外吐。十分钟过后,室内就有了春天一般的凉爽感觉。

问题出在客厅空调的安装上。

简单地说,客厅的空调洞没有预留好,空调的管道通不出去,连接不上空调外机。安装工拿一把水平尺,上下量一量,前后捅一捅,就是捅不过去。我赶紧打电话找装修公司。项目经理小李说,今天没时间,要来最早得明天。春节前结束装修,装修款一分不差地结清。小李的拖延态度不能理解却不难理解。我打电话找装修公司的夏总经理,说明情况,要求他们及时解决。很快地,小李就带着一个打墙工上门来。空调洞不通,打墙工打通,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具体到每一家每一处,情况会不一样。我家客厅预留的空调洞从客厅的内墙看,黑乎乎的与外面不透亮。客厅的外墙是阳台,安装上洗衣柜、洗衣机,一样预留的有空调洞,一样黑乎乎的,就是与里边不相通。可能是瓦工在阳台贴墙砖时,中间夹层封堵死掉了。打墙工手拿电钻插上电源,准备打通空调洞。

空调安装工提醒说,外面有下水管道不要打破了。

阳台上的下水管道封堵在墙砖里,具体位置哪能看得清。

小李对打墙工说,打!打破我负责。

打墙工有一股子蛮力,钻头对准空调洞的预留位置使劲地打过去。钻头高速旋转,尖声怪叫,几秒钟就有水渗出来。

下水管道打破了。

我赶紧打电话找物业。物业来人一看说,抓紧修,要是楼上有人洗衣服就麻烦了。下水管道破裂,洗衣水流出来,室内铺着木地板,后果不堪设想。拆除洗衣柜,挪开洗衣机,打墙工变成砸墙工,三下五除二,砸开封堵的墙砖水泥,露出打破的下水管道。物业派一个维修工,像修补脚踏车内胎一样,粘胶修补上下水管道。

修补的下水管道要观察观察。扒开的下水管道要重新封堵。空调安装工停下客厅的空调安装,说哪一天空调洞预留好了,哪一天打电话联系我们。大概第三天或第四天,我跟妻子去新房送东西,看见打破的下水管道口螃蟹似地往外吐洗衣水泡沫。洗衣水顺着打破的管道渗出来,不见动静地四处流淌。物业维修工修补管道没有补严实。

我再次打电话找装修公司的夏总经理。

这一次装修公司派过来一位姓缪的副总经理。小缪买来两种胶,上上下下涂抹两遍说,这下肯定不会漏水了。小缪要喊瓦工过来封堵下水管道,我跟妻子不放心,说再观察两天吧。封堵后再漏水,砸墙扒开又是一个大问题。小缪说,那就再等两天吧。endprint

就这么三耽误两耽误,待阳台上的下水管道修好,选好的搬家日期早过去了。闺女重新上网查日期说,7月31日能搬家,要是再等就是8月20日。我说,这一次不能再拖延,无论如何都搬家。我说这话心里发虚,一点底气都没有。

一套房屋装修下来,前后忙半年时间,其艰辛程度跟唐僧去西天取经差不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你觉得该差不多功德圆满了吧,没想到还是问题多多,麻烦不断。你说安装一台客厅空调都会出这么大的一桩麻烦事,还会有什么麻烦事等着,我敢去想吗?

俗话说,怕鬼有鬼。哪想到书房渗水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呢。

这一天,装修公司派油漆工来我家修补损坏的墙面。

按照约定时间,我比油漆工晚到十分钟。我急忙打开房门,领着油漆工查看各个房间的墙面。刮擦的地方,污脏的地方,油漆工都得再打腻子,重刷乳胶漆。我走进书房一看傻眼了,墙角处有两摊潮湿的印迹,像小孩尿床一般展示出来。我打开窗户仔细查看,楼上正在往下渗水。这里不是厨房,不是卫生间,哪里来的水往下渗?显然只能是空调水。

我赶紧跑楼上敲门。

楼上房屋出租出去,一个女孩子打地铺睡在书房地板上。我脱下鞋子走进去,确定是空调的出水管没有插进地漏里,四周水汪汪地积水一大片。我让女孩子赶紧关上空调,拉着和她同室的另一个男孩子下楼过来验证事实。

男孩子说,是空调安装工没有把空调的出水管插进地漏里。

我说,安装工只管挣钱,不会管你往不往楼下渗水。

空调出水管不够长,安装工随手扔那里,空调水就随便地往下渗。这种隐患男孩子一开始就能预测到。

男孩子说,我下午去买管子接上。

我问,其他房间的空调水管接好了吗?

男孩子敷衍着不回答。我返身上楼上查看,发现卧室的情况大致差不多。楼上卧室空调打开,我家卧室窗户外面像水帘洞似地往下滴水。这么草率地处置空调出水管显然是故意的。面对男孩子的这种恶意行为,我的心肺都气炸了。男孩子脸上笑嘻嘻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说,空调出水管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我说,我家书房墙面损坏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我一连说出两个“你看着办”回了家。

妻子说,不能就这么饶了他们,我再上楼去说两句。

我拦住妻子说,没必要跟楼上发生争吵,打电话让物业处理吧。

是周末,打电话给物业。物业值班人员说,“楼道管家”星期一上班来处理。每幢楼都配有女管家,住房出现问题都由她们出面协商解决。我们这栋楼的女管家新换的,我见过一次面,姓姚,怀孕六个月,腆着一个大肚子,上楼下楼不方便。我家房屋装修时,楼上卫生间就往我家渗水。我跟妻子跑来跑去,找物业管家,找楼上业主,前后拖延了二十天。现在又遇见书房渗水,想一想头都大,想一想睡觉都惊醒。

妻子问,那就候星期一管家上班处理吧?

我说,我俩着急没有用。

妻子问,7月31日搬家不搬家?

搬家日子摆在眼前没几天,一晃悠就过去。

我说,照搬。

其实,我们家搬家就是搬人。新装修的房屋,一切都是新的。新家具买回来直接搬进去。新家电买回来直接安进去。新床垫买回来直接铺进去。临到搬家,无非就是选择一个好日子,买一挂炮仗,丢在小区大门口规定的地方,“噼里啪啦”地炸一炸,有一份喜庆罢了。

星期一,姚管家喘着粗气来我家看一看说,是书房外面的下水管道堵塞所致。我问:堵塞怎样维修?答:拧开弯管处的盖子,清除堵塞的杂物。问:谁来维修?答:我找工程部。问:什么时候能来维修?答:快。姚管家说“快”,我就放心了。姚管家去楼上,说要告诉楼上房客,下水管道不修通,只能用盆接空调水。说要楼上房东看下一步怎样维修书房渗水的印迹。我重点强调说,你告诉他们空调出水管一定要接好。

姚管家上门是上午,下午没见物业派人来维修书房外面的下水弯管。星期二上午還是不见物业派人来维修。水渍醒目在那里,积水在弯管处一滴一滴往下滴。搬家原本是一件喜庆事,不想前后遇见一桩接一桩麻烦事,我跟妻子的心情都变坏,像堆满火药,一点就炸。

妻子说,你打电话再问一问物业,他们什么时候能派人来维修?

我说,打电话有个屁用,要问就得去物业办公室。

妻子说,那你跑一趟物业办公室问清楚,他们为什么推托不来维修?

我说,他们会把你家的这么一件小事当大事?

整天都是维修的事,早就烦透了。

妻子见我迟疑不动说,你不愿去,我去!

我说,渗水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比你心烦,我不比你心急?

妻子说,你比我心烦,我昨夜没有睡好觉,你呼呼呼地睡一夜。

我说,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我半夜不睡觉,半夜物业能派人来维修?

妻子说,你说我不讲道理,我怎么不讲道理啦?

叮叮当当,三言两语,我跟妻子争吵起来。争吵一番过后,妻子不再说话,我不再说话。我不再说话,呆愣愣地看书看不进去。妻子不再说话,呆愣愣地不知道干什么家务事。这种时候,我不想跟妻子多说一句话,妻子也不想跟我多说一句话。妻子不想跟我说话,转脸去跟闺女说话。闺女关上门,待在自个的房间里。

妻子推开闺女的房间门说,你上网给妈妈买一张火车票,我要回淮南。

妻子说过这么一句话,像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妻子说,我又不在合肥上班,我又不是合肥人,搬家不搬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淮南有一套房屋,妻子想回去,我不阻拦。再说她真想回淮南,我想拦也拦不住。

搬家的事,妻子一推三六九,匆匆忙忙地收拾一只包就要离开这里回淮南。

下午二点二十分的高铁,妻子上午十一点半钟离开家门。从我家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到合肥南站,头头尾尾一个小时足够了。她这么早去那里,想一个人清净清净。endprint

这些年闺女养成习惯,我跟她妈争吵,她隔岸观火,从来不主动去过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闺女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

妻子一走,一个家真清净了。

中午十二点半钟的样子,闺女心里动摇。她跟我说,爸爸,你现在去高铁站喊妈妈回来还来得及!我说,要喊你去喊,我不去。闺女说,我妈的倔脾气我知道,我去喊喊不回来。我说,你知道你妈的倔脾气,还让我去喊。闺女说,是你把我妈气走的。我说,不是我气她,是她气我,她自己想走,就让她走吧!闺女说,那我就不再问你们俩的事了。闺女缩回自己的房间里。

夫妻过日子就这样,整天在一起耳鬓厮磨,免不了彼此生厌烦,免不了想分开过一过。淮南那边铺的盖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妻子回淮南清清净净地过一段日子,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四年前,我从淮南调合肥工作。第一年,妻子在淮南过妻子的,我在合肥过我的,闺女在南京读书,一家三口人分居三个城市各过各的。平时相互间打电话问一问情况,星期五中午我坐火车回淮南,星期一早上再坐火车回头,直接赶到办公室上班。要是周末有事不能回淮南,妻子也不会来合肥。我与同事合租一套住房,妻子过来不方便。第二年,朋友借我一套房屋住,妻子不好说不过来了。好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在合肥生活不习惯。这里人生地不熟,整天就待在某一个角落里,像是蹲劳改。

妻子说,你在这里上班,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熟人,我在这里不就是整天陪着你一个人吗,不就是一天烧三顿饭伺候你一个人吗?高兴了,给我一个好脸色看一看;不高兴了,挂拉一张脸回来家,你说我在这里过一个什么日子呀?

省城比地方复杂,争名夺利的事多,狗苟蝇营的事多,难免不受牵扯,难免不受影响,难免不把坏心情带回家。妻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看脸色的女人,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多看我的脸色一分钟。妻子对付我的办法简单而有效。好了,在合肥过一过;不好,买一张火车票回淮南。两边都是家,两边都能过。我说妻子,你就像一头倔驴,一不高兴,一尥蹶子,就丢下我跑掉了。妻子说我,这是对你挂拉脸子、不好好说话的惩罚。

妻子在淮南生活几十年,一切都驾轻就熟:白天买菜去基地菜市场,逛商场去华联百大,空闲爬一爬舜耕山,或去老龙眼水库转一转。妻子不打麻将,不跳广场舞,晚上留在家里看电视。妻子每一天的生活半径大多就局限在家门口那一片,轻松,便捷,自足,自由。妻子跟我来合肥,落脚在葛大店,紧靠马鞍山高架桥。在这里上超市要步行二十分钟去望湖城,逛商场要坐五十分钟公交车去市政府广场。这两年,马鞍山高架桥下面的道路,从来就没有畅通过,到处在拆除,到处在修建,给人一种脏乱差的印象。一句话,合肥这座城市缺乏一种吸引人的亲和力,生活在其中缺少一种舒服度和幸福感。在合肥生活,我不习惯没办法,妻子不习惯会寻找各种理由回淮南。

下午五点钟,妻子从淮南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水管爆裂开,打开自来水,“哗啦啦”流一地。我问,哪里的水管?妻子说,厨房。妻子说话一副氣急败坏的样子,好像是我一手破坏水管,而后逼迫她回去。妻子说,到现在我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你说我在这里怎么过?我说,楼下商店里不卖矿泉水,基地小吃一条街上缺吃的?妻子说,你巴不得我渴死饿死呢,我死了你好重新找一个小女人。妻子关上手机,我再打就不接了。

水管爆裂,家里缺水。妻子在那里过不成清净日子,我在这边就过不成清净日子。我打电话给妻子的同学,请她出面照顾一下妻子。妻子的同学倒是很热心,说你就放心吧,我马上打的去你家。妻子同学的男人在国外务工,常年不在家。她家房屋大,妻子在她家过一个晚上,应该不成大问题。我松缓一口气。妻子的同学说她负责打电话联系我妻子。我却忽略掉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不大一会,妻子打来电话说,你就不要乱打电话糟蹋我名声啦!我问,我替你找一个吃饭喝水的地方,怎么糟蹋你名声啦?妻子说,你说我怎么有脸面去同学家?我说,那你就坐晚上火车回来。妻子说,我渴到现在,饿到现在,没有力气回去。

妻子不去同学家,不回来。我找闺女出主意。不想闺女说话跟她妈一个腔调。闺女说,我妈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你打电话让她同学知道她离家出走,不是跟打她的脸一样吗?我说,你妈是回淮南的家,怎么能叫离家出走呢?闺女说,那你打电话跟我妈说,让她去她同学家呀。我问闺女,那你说怎么办?

我俩坐火车去找我妈。

晚上住哪里?

住宾馆。

你去我不去,让你妈自作自受去吧。

我妈真有一个三长两短的你心安?

要回明天早上我一个人回。

事后我问妻子,那一晚家里没水你是怎么过来的。妻子说,在楼下邻居家洗的澡,在闺女房间里睡的觉。楼下邻居是妻子多年的朋友。闺女房间的空调是去年夏天新换的。妻子说,那一夜她睡觉睡得踏实,远离男人孩子不用操心烧饭刷碗,远离合肥不用再想搬家的一大堆糟心事。

隔天上午我赶回淮南找妻子,还有一件事就是找水电工修水管。妻子在那边家里好找,水电工临时过去不好找。前一天晚上,我打电话找朋友,让他替我先找好水电工。我说,我坐高铁回去大概十一点钟能到家。朋友说,那我让水电工十一点钟去你家。我想一想说,我回去先看一下那边情况,下午再修水管吧。我不可能跟朋友说我妻子生气回淮南的事。修水管与妻子相比较,还是妻子重要。我要先过去找妻子,再说修水管的事。

朋友问,我让水电工下午三点去你家怎么样?

我说,好!

十一点差十分钟,我到淮南家里。妻子不在,闺女的房间里有凉气,说明妻子关闭空调、走出家门时间不长。妻子知道我回去,有意回避我。我打手机找妻子,手机通是通,就是没人接。我接着打手机找闺女,问她妈有没有跟她说去哪里了。闺女说她妈打过电话说准备回合肥。我问,你妈现在在哪里?闺女说,我怎么会知道。过一小会,妻子打来电话,说她在G2车上。G2是去淮南东站的公交专用线。endprint

我说,那你先回合肥,我留下修水管。

妻子说,那你就留下慢慢地去修吧,我不想你回来,我不想看见你。

妻子说话有一股欣喜的语气,像是一个胜利者。

家里缺水,我去楼下商店买几瓶矿泉水提回家,随开随喝。家里缺饭,我去基地小吃一条街的小饭馆里,十块钱买一碗羊肉汤,两块钱买一块鞋底烧饼,吃一个肚子圆圆的饱饱的。接下来,我回家打开闺女房间里的空调,舒舒服服地躺床上午睡。

春节过后我一共回了两趟淮南。一次是清明节前回老家上坟,路经那边家里一趟。再一次是上个礼拜四叔去世,路经那边家里一趟。两趟都蜻蜓点水地打开门,各个房间看一眼就回头。那边的家与我渐渐地荒疏,那边的朋友与我渐渐地荒疏,那边的气味和记忆于我渐渐地荒疏。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在哪里工作哪里就是我的家,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我的家。这一点上妻子恰恰与我相反。妻子是一个恋旧的人。与一个人相处几天,离开会流泪;一只鸡拴在家里喂养一段,霍霍地磨刀就是舍不得杀;几个小时候的同学,长大后各自天南地北,相互能联络一辈子。春节后,妻子一直想回淮南没有回,一份情感的积蓄是可想而知的。妻子回去一趟,像蓄满洪水的闸门泄一泄,减少一份情感压力和纠结,对身体有益处。

午睡睡不着,我爬起来打开书柜胡乱地翻阅。书柜是我跟妻子结婚时请木匠打制的。松木硬料,水曲柳三合板,上下是柜子,中间是玻璃门书架。先后搬过两次家,书柜都带着。这次装修新房,原本打算书柜依旧带着的。妻子和闺女都反对。妻子说,是新家,家具换新的,书柜不换,不好看。闺女说,那边的家是家,这边的家是家,两处家不能只有一套书柜吧?我想一想闺女说的有道理,书柜从淮南搬至合肥,淮南的家不是空掉了?一个人只能在一处家读书,在合肥的家就不能在淮南的家,再说去淮南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想到此我的心里“咯噔”一疼。淮南的房屋终究是要处理掉的。书柜怎么处理?是扔掉,是卖掉,是送人?现在还没想过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办。但我的心里隐隐地发疼,舍不得丢弃。

我阅读过的书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边。我写作的第一篇小说手稿,封存在一只大纸袋里。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保存在一只档案盒里。我留下许多封编辑的来信,一封一封地拆开阅读,依稀回忆起当年的诸多情景。有用稿的通知,有改稿的建议,有退稿的信函,有礼节的问候。欣喜。自卑。羞辱。愤怒。不知不觉地,我的内心翻滚开来,我的两眼潮湿起来。

原来我不是一个不怀旧的人,只不过我的怀旧方式与妻子不相同罢了。写作就是我的怀旧方式。留存在我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放或隐藏在我的小说中。对我好的人我记着,伤害我的人我记着。欣喜的事我记着,隐痛的事我记着。写作就是一个不断打捞记忆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拷问过去的过程。写作二十余年,发表几百万文字,留存在我记忆中的人和事,不但没有减少,反倒越忆越多,足够我写作一辈子。

仔细地想一想,书柜就像一个人的记忆,我读过的书储存在里边,我写过的手稿储存在里边,我发表作品的样刊储存在里边。照此一想,书柜原本就是一种怀旧的物件。书柜和主人应该是相互对应的。书柜留在淮南,我的一部分情感和记忆就留在了淮南。

下午三点钟,朋友的朋友领着水电工来我家。朋友的朋友专门负责上街买维修配件,水电工专门负责维修。朋友做事很细致,既然我找到他,一切就由他承揽着。找水电工不用我操心,上街买配件不用我操心,我只要在家看着。

朋友说,晚上我再找几个文友陪你喝一杯。

我说,不知道下午能不能修好水管呢?

朋友说,就算修不好,总要吃饭吧。

水电工年龄不大,经验却丰富,很快找出漏水的地方是厨房水龙头附近的水管破裂开。水管隐蔽在墙体内,没有经验找不出。水电工说,家里长期没有人住,水管容易这样子。水管水管,缺水不管就不是水管。推广开来说,一个家长期不住人,缺少人气滋养,任何东西都坏得快。水管,电线,家具,地板,墙面,房顶。床上,沙发上,妻子罩上床单,看不出灰尘。地面上、桌面上、窗台上、灶台上都积攒下厚厚的一层灰尘。两只脚走在地板上,一走一个脚印,清晰显眼。要是脚底板沾上水,留下来的脚印,就不堪入目了。水电工一点一点地凿开水管破裂处的墙体。朋友的朋友按照水电工的吩咐上街去买配件。就这么看似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水电工前后忙两个小时。

下午五点钟,朋友的朋友和水电工离开。我赶紧地放满一大盆水,擦床头,擦沙发,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户,擦书柜,擦电视。擦过家具,擦地面。卧室的地面,客厅的地面,卫生间的地面,厨房的地面。一件一件地擦,一处一处地擦。擦脏一盆水,倒掉再换一盆水。胳膊擦酸了,揉一揉再擦。腰眼擦疼了,捶一捶再擦。

下午六点钟,小苏开车来我家楼下接我去吃饭,等候半个小时不见我下楼。小苏打手机问我,你在家忙什么呢?我说,比吃晚饭更重要的一件事。我要把家打扫一个干干净净的,还原一个家的本来面目。面对淮南这个家,就像面对一个被丢弃的孩子,现在我要加倍地补偿。傍晚七点钟,我停下,家焕然一新,我却上下一身脏,赶紧洗一洗,赶紧换衣服下楼去吃饭。不知怎么的,从昨天至今天,我一直像做着一场梦。一场烦心的梦。一场争吵的梦。一场遗弃与寻找的梦。一场告诉我这就是现实人生的梦。

隔天一大早回合肥。我手上提一只袋子,装着我写作的第一篇小说手稿,装着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样刊,装着编辑写给我的第一封退稿信,装着我写给妻子的第一封情书,装着闺女剃满月头留下的第一撮胎毛以及闺女六岁那一年换下来的第一颗乳牙……袋子里装着那么多“第一”,我提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它们是我不愿和不能忘却的拥有和过去。它们是我不愿和不能丢失的情感和记忆。

破天荒地,我下火车该去单位上班没有去。我直接坐公交车回合肥的家,那里有我的老婆和孩子。

附记:

一转眼搬家半个月过去。我和妻子渐渐地适应新搬的家,渐渐地习惯新的生活环境。上午,妻子买菜烧饭做家务。下午,妻子睡一睡懒觉,或去附近超市买一买家里的生活必需品。晚上,妻子洗一洗家人換下来的脏衣服,再者就是看一看电视剧。白天,我要是不去单位上班,就待在书房里看书写作。晚上,我不写作,或看一看书,或陪妻子看一看电视。书房渗水的印迹没有维修,暂时地搁置在那里。搬家过后需要添置的杂七杂八用品,暂时地停滞在那里。持续的高温天气,人懒散散地不想出门,不想上班,不想进商场,不想买东西和搬东西。搬家惹出来的一大堆烦心事,渐渐地远去,渐渐地淡去,渐渐地忘去。

我工作生活在这座城市,不管喜欢不喜欢,都需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屋,都需要跟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俗生活,喜欢老婆孩子在身边的安逸生活。我和妻子是一对“丁当夫妻”,丁当半辈子,争吵半辈子。不管妻子喜欢不喜欢这座城市,跟男人孩子生活在一起,都是她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和责任。搬家有了自己的房屋,结束我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

世俗地生活,安逸地生活,是我一生的最大目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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