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亚洪
南方空瓮子
你在南方码头寻荡,
大海用五十粒光子来捕获你。
你放弃一个女人,
无数荒野的凌乱围绕你。
你敲击瓮,
有人在千米之外回应你。
你来不及说出一个词,
更多的词语转身奔向你。
是一个秋天,也是一滴水
你弹拨瓮的空间,让它日益丰满,
再来俯视大地。
打井水的少年
绳子麻利地抓住了水桶,
抓住了一个晶亮的下午。
手指松开,
哐当——
岁月离开了身体,
它们摇晃着
下探到井部,
井越深水越冰冷,
退去的童年越漫长。
我也想往井里跳,
看看能否赶得上一根绳子、一个水桶和一个打水少年!
放弃蓝
——读马克·罗斯科一幅抽象画
马克·罗斯科放弃了,从他的颜色开始。他放弃红
放弃线条,放弃色块
他放弃俄罗斯母语,放弃犹太教
他放弃百老汇跑龙套,放弃灯光师,放弃
神学,放弃贪婪
宏大,象征,与不朽 全放弃了
灵魂纯净,生活低于远方的鸟巢
黑夜缝补黎明,天空倦于糜烂
他放弃河流,他放弃高山,他放弃绿树成荫
他放弃与朋友的一次饕餮,放弃画室里的一个局部阴影
他放弃一千三百美元,放弃《街景》、《坐着的人》、《北方十五度》
高爾基去了,汤姆林去了,皮洛克去了,
同睡去的还有巴齐奥特斯,克莱,大卫·史密斯
他放弃家人,放弃一把白色剃刀,他放弃了动脉
无限忧郁,他也放弃了
最初的颜色,最后的爱情
他放弃了放弃。
女人和白鹭
午后的时间从单屿门岛上
收走太阳光。
海水淹没田间头
白鹭们叽叽与喳喳,
无数把着火的小提琴
瞬间剥离。
女人撑着木筏子
从这一岸到那一岸,
逡巡她的海水,她的寂寞,
白鹭继续它们的叽叽与喳喳。
有关今晚的中秋圆月,有关城里人朗诵的无韵之诗。
它们不知晓,她也不知晓。
这些鸟平生充当摄影师的模特,
纤长的鸟体在一本书里穿插,惊奇又冷漠。
对于我,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等在一次日落与月升之间,
等我的前身,
一只通体雪白、喙颈乌黑的白鹭
优雅起落。
小瓦尔登湖
九月一场台风雨把我带到了大山深处的黄村水库,
松针树、堤坝、生锈了的水管,
我们给它一个命名:小瓦尔登湖。
喝着松针煮成的茶,城市远在天边,
扯下云朵,给养鸡场作被子,
鸡啄破光线,将它们运往城市,吃它的人运往殡仪馆。
低音提琴被激起来的音符,
无声地撕去天空暗角。
松针从茶里逃跑了,
落日从忏悔里逃跑,
把闪电装进电话,
把徒步切断在梦境,
把完满还给大山。
我们起身
返回城市生活,
与那些我们认识的人,与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
雁湖冈
多年后有人捡起我们的骨头,
如我们捡起风中狐狸精的气味。
风暴在柴油机味儿里漂移,
月光在金色的谛听里埋葬。
谁移开了墙角的那柄斧头?
为它精心设计了一条逃跑路线——
从疾走的云雾和茶花之间,
从芦苇眯起它的眼里。
雨夜含着风暴,林场犬含着闪电,
卧在890米的海拔里,像卧在天庭的残骸里,
大量闲散的道德匍匐于它脚下跳舞。
深秋的风高过我们的头顶,
将说起那场无人看管的夕阳,
将说起那场无人看管的夕阳。
泽雅,水或者冢
我来时,泽雅水库平静如湖,
湖中央,一棵树,向上保持姿势,树干没入了水底。
“那里是操场
我的母校在水底”。
大吉的话将我带入了1996年的那场大水
水漫上了泽雅,
一个镇,一个中学大门。
水淹没过手风琴、黑板、缓驰的校舍,
水拧掉课间操、电铃,让书包哑默。
孩子们匆忙间加入了漫长的合唱队伍:新安江水库、三峡水库、阿斯旺大坝。
小木匠骑着圆木桶来访,默数着黑夜,擦亮新嫁娘的花衣裳,
成群的鱼儿在林间走动,用鳍试探下一个春天,
失家园,你的小小的铃铛长出了绿意,
轱辘碾过乡愁,轻,在瞬间碾成了重。
水漫上喉音,
哭泣携带我们缓慢上升 至
十九年前的大水之夜。
起雾了,
回身,我看见你
站在锡光中,恍如暖流。
商人老杨、瓦格纳与荷兰人
商人老杨在重庆和乐清两地之间来回停摆,
把柳市电器贩卖到嘉陵江上,
把重庆毛血旺夹在江南的白米粥上吃,
“O——”你还来不及说出,他已经将这个字吃进去。
老杨酷爱美声唱法和瓦格纳,
在一万张唱片里寻找一个高音瓦格纳支点,撬动朋友间的身体
翻开他们的肺、脾和肝脏,塞进去一个新造影子。
“假如你站在远方看,看你和看自己
假如你站在近处听,听你和听自己”
给他少许蓝,老杨就能变幻出另一个空间。
他掏出了三张牌打出去,两张打在了上海,一张打在台北,
打完台北的那一场老杨默默穿过中正广场回宾馆,
把咕咕叫唤的鸽子留在了漆黑里。
明天,明天的明天
老杨准备献出三个人“老杨、瓦格纳、荷兰人”
把他们镌刻进风暴里。
空音乐厅
Ⅰ 空指挥台
音乐夺走了指挥
命他在天堂里起奏!
蓝调里抽掉蓝,
小夜曲里分出小和夜。
人与弦乐分离,枯坐,
在无限里铲土,填埋。
Ⅱ 空乐手
他穿过舞台
和沉重的乐谱, 骑马奔走,
在雨夜里
消失。
Ⅲ 空座位
有人演奏即兴曲,有人热爱冷冰冰
在音乐里看见大海,在悬崖处眺望人生
被剧幕拉上的海洋,
抛出最后一个漂亮女高音,和自由来去的风
Ⅳ 空弦
一百万人站在一起演奏,
敌不过一根
独自站在月光里起舞的马尾松?
六月冰柱
在秋风里旋转。
鱼跃入星星的眼帘,
一把燃灯之琴
秘而不宣,把唇儿放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