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练的人

秦德龙

每天早晨，他总要出现在公园。晨练的人看见他，纷纷避让。人们为什么要躲避他呢？难道，他是个瘟神？

只见他神情肃穆，低声默诵着伟人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他还默诵伟人的另一首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

他的声音低沉而雄厚，人们都能听得见。看他举步维艰的样子，歪着肩膀，似乎在拖着镣铐行走。人们不免要猜测他的身份，对他议论纷纷：真是字正腔圆啊，他演过话剧吗？他得癌症了吧？将不久于人世？

不管人们怎样议论，他依然保持着固定的神态，在公园里漫步。是的，他的一双眼睛放射著些许光芒，显示着他的性格，如同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

渐渐地，人们习惯了他的到来。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曾经多么辉煌的人，到头来不也是普通的花甲老人？人们已经不在意他了，开心地做着各种健身运动，一个老男人竟跟在一群年轻女人的身后，猴子般地跳着健美操。

人们随心所欲，其乐融融。

人们尽情地玩乐着，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仍在公园里踽踽而行，歪着肩膀，低沉着嗓门，默诵着一首又一首伟人诗词。仿佛他心中有一种信仰，支撑着他活到今天。

有一天，他转过了身子，开始在公园里倒着行走。

这真是个怪异的老头，难道不怕摔坏了身子？于是，人们又对他议论了：瞧，他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他该写回忆录了，回首往事。只有倒着行走，他才能看到走过的路，都是弯的。

人们没心没肺地议论着，对他评头品足。

他似乎没有听见。

他仍然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倒着走路。一边倒行，一边默诵着伟人的那些诗词。倒着行走，使他的视野突然开阔了，看见了从前没见过的风景。是的，不管脚下的路是直的或是弯的，都不必担心摔倒。反正，路是通向前方的，可以不必考虑什么目标。其实，需要考虑什么目标吗？早就有人设计好了。

他一圈儿一圈儿地在公园里行走。一会儿正着行走，一会儿倒着行走，不管采取哪种方式，他嘴里总要默诵那些伟人诗词。

人们对公园里出现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早就习以为常了。他的存在，也是不存在；他的不存在，也是存在。有什么呢？地球不会多一个他而停止转动，也不会因为少一个他而静止不转。

有一天晨练后，人们发现了他的去处。

人们跟在他的身后，看见他脚步蹒跚着走向了太平街。太平街因为坐落着医院的太平间而得名。每天，都有人从这里去上帝那儿报到。人们曾要求给太平街更名，但从未得到正面答复。人们懒得再多说什么。太平街就太平街吧，谁没有那一天呢？

他就住在太平街。这个发现让人们深思良久。难怪他坦然面对死亡呢，死神每天都在向他招手啊。在死神面前，他是多么淡定啊。看着那么多人上西天，他真是修成仙了，炼成佛了。人们又开始了对他的议论。议论来议论去，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观点，都是些老生常谈。人们只好闭上嘴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太平街的深处。

人们哪里知道，他早就耳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但是，他的脑子还好使，嘴巴也管用，他默诵的那些伟人诗词，表明曾经拥有过辉煌。虽然，以后的日子，就是等死，但他视死如归，一直坚持着晨练。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这个简单的想法，维持着生命的每一天。

人们全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人们只是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东西都会蒸发掉的。人们有理由认为，他这个岁数的人，行将就木，晨练还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