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区解放的那年冬天,宓三从青岛带回一个女人。
那女人蛮洋气的,穿着长大衣,围着坠穗儿的宽围巾,脚上登一双高帮的软皮靴子。宓三领着她,在盐河口的小码头上岸以后,见到村里的孩子就分糖果儿;遇到熟悉的男人便撒烟卷儿。孩子们得了糖果儿,口中甜着、手里攥着,还想再讨几块揣进兜兜里,便跟在宓三和那个女人身边跑前跑后。而吸上烟卷的男人,吐着烟雾,用很羡慕地眼神,看着宓三和宓三身旁的那个女人,寒暄一句:“回来啦——”
女人微笑,不说话。
宓三则堆着满脸笑容,回一句:“回来了!”更多的话,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在跟前,或是宓三正在街上走着,前前后后都是熟悉的乡邻,他还要给前面街口的长辈们点火上烟呢,不便更多地客套。随之,领着那个女人往前头走了,后面的男人,便很怪怪地议论:
“我操,这龟孙,在哪整来这么个女人,还挺俊的!”
“是呢,小腰一扭一扭的。”
“熊歪嘴子,艳福还不浅哩!”
歪嘴子就是宓三。
此前,宓三一直在青岛拉洋车。前几年,父母在世时,他经常回来。近几年,父母不在了,他回来的就少了。老家这边,除了一个近门的叔叔,再就是父母留下两间破茅屋。宓三此番回来,显然是奔着叔叔和他那两间破茅屋来的。叔婶一家,见宓三带回了女人,都很高兴。
当天晚上,叔叔陪宓三坐在桌边喝酒,婶子擀了一锅热面,临出锅时又去院中剪了几棵雪下的翠菠菜,给那个女人装面时,婶子还特意往她碗里窝了两个荷包蛋。那女人捧着热面,忽而感到家的温暖,一双毛茸茸的大眼,扑闪了两下,便有晶莹的泪花闪烁出来。
然而,次日清晨,叔叔一家,连早饭都不管他们了。
昨夜,宓三与叔叔喝酒时,讲了那个女人的身世。
叔叔当场就冷下脸来,叱问宓三:“奸犯与娼妓,死后都不能入祖坟,你知道不知道!”
宓三把头深深地低进裤裆里。
叔叔训斥他:“你赶快把那个女人给我送走。”
宓三含着两包热泪,他想跟叔叔说,他今年已是四十奔五的人了,又是个歪嘴子,若是再把眼前的这个女人送走了,他这辈子可就讨不上老婆了。可那话尚未出口,叔叔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正颜厉色地告诫他:“说上天,你也不能娶个婊子!”
宓三无话。
末了,叔叔说:“好啦好啦,啥话别说了。天亮以后,你就把那个女人给我送走。”
可天亮以后,宓三领着那个女人并没有走远。他领着那个女人,回到了父母留下的那两间破屋里。
解放初期,娼妓属于政府的打击、惩治对象。此时,宓三若是把那个女人送出去,交给人民政府,她将要面临劳役或牢狱之灾。对此,那个女人非常感激宓三。所以,当密三领着她回到自己的祖宅时,女人弯腰拣起地上的破砖断瓦,两眼温和地看着宓三说:“我们就住在这里吧!”随即,女人摘下手上戒指、耳朵上的坠子,让宓三去换几个钱,把房子拾掇一下。
这期间,村里人很快知道宓三领来的那个女人是个婊子。街坊邻居们都把那个女人看作是红颜祸水,尤其是女人们,她们表面上装作与那个女人很友善,内心里却无不蔑视她、唾弃她,生怕自家的男人沾上她的臊气;而男人们的反应正好相反,他们在公开场合,或是在自家女人面前,都表现出唾弃那个女人的样子,可私下里,个个都想找个机会接近她、亲近她。原因是,那个女人是个婊子,好像做了婊子的女人,腰带就不紧了,人人都可以占她便宜。
宓三很无奈。
刚开始,宓三对那个女人还是蛮好的。后期,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太招人眼了,常有下作的男人,半夜里围着他家宅院学夜猫子叫。宓三便骂。女人无声地哭泣,时而也小声支吾几句。待夜深人静,宓三猛不丁地会问她窑子里的事。
那女人多数时候不说。即使说,也都说些无关紧要的。比如,窑子里一天吃几顿饭,每顿饭都吃些什么样的鱼虾之类。可说着说着,她就说露了馅儿。有一回,女人对宓三说,窑子里每过午夜,会送一碗汤汤水水的热面,那热面底下,总要窝着几块强筋壮骨的肉片,筋筋道道的,香是蛮香的,只是不能细嚼慢咽。若是因为吃面,让客人“跳”了脚,老鸨就要掼脸子……那女人还想说,在窑子里,做得都是体力活,每上来一个男人,都巴不得把你生吃活吞掉。所以,午夜以后,不添些食物,根本撑不下一个通宵。那话,尚未出口,发现宓三把后背转给她了。
显然,宓三蛮在意她的过去。
宓三曾问过那个女人老家是哪里。宓三并没有想送她回老家的意思,只是一时兴起,随便问问。
那女人便敏感地涌起两眼热泪,她说自己离家时年岁尚小。而今,数年已去,老家是哪里,早已不记得了。
但是,转年清明,有人看见那个女人独自在村西盐河大堤上,向着西北方向磕过头。也就是说,那女人的老家,在盐区的西北方向,没准就是山东兖州、临沂那一带。至于,具体是哪里,那女人怕丟了祖宗脸面,对谁都不说。
后期,那女人走了。
有人说她回青岛了;也有说人她回山东老家了;还有人说她没有走远,就在盐河口小码头那边的老街背巷里,重操旧业,做起了暗娼,维以生计。
总之,那女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而今,几十年过去了,盐河大堤上,宓三的坟茔中,只孤零零地埋葬着宓三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