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戏·君之宫

2017-09-11 14:19颜有匪竹子
南风 2017年25期
关键词:娘亲腊梅陛下

文/ 颜有匪 图/ 竹子

六界戏·君之宫

文/ 颜有匪 图/ 竹子

她的声音凄凄婉婉,竟是用唱戏的腔调唱出了那道圣旨。世上戏文,都有终章。

【壹】女皇

“幸好有你陪着我,要不然每天这么多的折子我胳膊折了也写不完。”此时郄允刚刚甩了手里的朱笔,撑着脑袋看一旁还在认真批阅的钟凉。

她的恩师,她的摄政王,她的……心上人。郄允是大沧国的头一位女皇。

她今年刚满十六,钟凉今年二十五。

十年前,她那个基本没有见过面的父皇驾崩,谁也没有想到郄轩会把皇位传给郄允这个歌姬所生的六岁的公主。

那天开始,她的生活就变了,她记得那天周围跪了一片她不认识的人,她吓得抱着高凳的凳子腿。

一个身穿白色长衣,腰间挂着流苏长刀的少年拿着圣旨蹲在她面前,他长得很俊,眸子里有一潭深不可见的水。

他跟她说:“以后,你就是女皇。”

那个少年就是钟凉,大沧国头一位十五岁的摄政王。

“陛下,”钟凉声音淡淡,将郄允的思绪从往事中拉回来,道:“臣说过很多次了,陛下跟臣说话时,不要总是自称‘我’,陛下乃一国之尊。”

郄允不以为然,扯过来他的胳膊抱着,撅着嘴道:“钟凉,我今年都十六岁了,我还不能出宫吗?”

“就算这皇宫再大也会觉得无趣的,而且当皇帝真的很无趣。”

钟凉放下笔,抬眼望她:“陛下,外面很危险,万一……”

“哎呀,不会有万一的,你多安排一些人保护我便好。我是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听腊梅说宫外可热闹了。”

“腊梅?”钟凉尾音上挑,眼神就落在了郄允的贴身侍女腊梅身上,眼里有无声的寒冷。

“奴婢失言!”腊梅吓得整个人贴在地上,声音低泣,“请陛下……不,不是,请摄政王放腊梅一条生路吧!腊梅再也不敢了!”

郄允马上把腊梅扶起来,道:“你哭什么啊,你又没做错什么,而且还有朕保护你呢。”

“谢……谢谢陛下。”腊梅抹了抹泪,偷偷瞟了钟凉一眼。

钟凉没有再拿腊梅怎么样,抚了抚眉心,叹了口气:“陛下实在想出去,臣就陪陛下去吧。”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郄允开心地扑到他身上,将一个吻点在他的唇上。

“陛下,要自重。”

“偏不,朕愿意霸占谁就霸占谁。”

十六年来,这是郄允第一次要走出宫门,走出高墙。

【贰】戏台

三月初八,郄允微服出宫,钟凉陪着她。

那日有春初以来最好的阳光,下了马车后郄允站在宫外的街道上,眯眼看了看头顶明媚的阳光。

街上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吆喝,使她听不清身边钟凉的话。

他说:“陛下,这就是宫外了。”

钟凉领着她,她要什么他都买给她,不一会儿,郄允就怀里抱满了东西。

一路走来,连乞丐都没有见到一个,郄允看到路边捏面人的老人,跑过去就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塞到老人家怀里。

“这个给你,你给我捏个面人。”

老人家哪里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人,连忙把金钗收到袖中说:“好好好,不知姑娘想捏什么人物?”

郄允蹙眉想了一阵,看了看热闹繁华的大街,突然得意地说:“大沧国泰民安,都是当今女皇的功劳,你就给我捏个女皇吧!”

她说着嘿嘿一笑,然后还回头给了钟凉一个得意的眨眼。钟凉微微一愣,随后嘴角也有了浅浅的弧度。“好嘞,姑娘等着瞧好吧。”老人家手下动作很利索,已经将一个面团染成了亮黄色。

片刻后,老人家举着一个捏好的面人,郄允接过来,一脸惊讶和喜悦。

“钟凉,你看啊,还真的很像我呢,连这龙裙都很像,是不是?”郄允凑到钟凉耳边说,她笑得很开心,发髻上银铃的声音听起来都欢快。

“恩,”钟凉将她耳边的碎发掖至耳后,温柔道:“走吧,前面还有其他热闹的呢。”

钟凉说着走在前面,郄允被他紧紧拉着。

顺着这条街逛了许久,在街角出现了一个戏台,不知在唱什么戏,围观的百姓很多。

二人很自然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台上好似演到刑场问斩的情节,一个穿着土黄色戏服的大白脸坐在中央大笑,他面前跪着一排犯人,有妇孺有壮年。

犯人中有一个是画着红脸的罪臣,正冲大白脸唱词,声调凄高,却透着孤傲。

“与君年少共沙场,君赏一藩心感激。谁知高堂椅杀人刀,血洗当年左右臂膀。自古如此臣心知,帝王难做臣心知,血肉白骨臣不怕,惟愿君,放臣妻儿,妇孺无罪!”

原来是一个曾经和皇帝一起打下江山的战功王爷,多年后被皇帝扣上谋逆罪,要被株连九族。

那个红脸王爷唱得凄凉,只求大白脸皇上放过他无辜的妻儿。

“他自己明明是无辜的,可他知道功高盖主,皇上不会放过他。”钟凉在一旁说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台上那个大白脸皇帝摇了摇头,一挥手,旁边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就将跪着的一排人砍了脑袋。

“啊!”虽然不是真的砍,可是郄允还是被戏里这一幕吓得喊出了声,将脸埋进了钟凉胸膛里。

埋了一阵她才抬起头来,台上的情节已经变了,皇帝离去,刑场只剩罪臣一家的尸体,这时跑上来一个孩子,没有画脸,也看不出饰演的男女,那孩子跪在那个罪臣旁边,没有哭,只是跪着。

然后那孩子开始唱,声音空灵,不颤不抖,像来自远方。

“儿不孝,身后来,只为日后苟活,取狗命,报家仇。”

那一天,那场戏,郄允哭了。

【叁】刺杀

今日的奏折里有一封的内容让郄允发了怒。

那是江南巡抚连夜送来的折子,说他大半生奉献给了朝廷,如今对镜已是满头白发,希望陛下让他卸职归田,字里行间尽是忠义之辞。

可是郄允知道,他这封折子上这么急,不是因为想归田养老,怕是因为已经得到了密报,知道她掌握了他贪污赈灾银粮的证据要对他下手。

郄允把折子甩在桌上,一脸愤恨 :“钟凉,你说,他这不是明摆着拿这折子求我放过他吗?”

“他肯主动卸职,将那么大的权力交出来,说明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钟凉将折子叠好,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黑衣,他平日从来不穿的。

“那是他知道他的脑袋不保了!如今知道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做错事!”

钟凉手下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假如是我过去做了对不住你的错事,抢了你的东西,如今我后悔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说“我”,没有说“臣”,也没有叫她“陛下”。

他神色十分认真,深眸望着她,郄允一时有些恍惚。

郄允回过神来,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笑得灿烂 :“可我知道你不会做错事,更不会对不住我。”

钟凉只是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他的掌心宽大,却很凉,那丝凉意顺着手窜到郄允心里,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

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郄允还在这样想着,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咚”,扭头看见侍卫倒地,十几个黑衣人已经闯进屋来,手上的剑寒光霖霖滴着血,显然是一路杀来。

“保护陛下!”钟凉几乎是一瞬间把她护到身后,然后就见暗处出来了一批皇家暗卫。

混乱打斗间,钟凉因为要保护郄允受了一些划伤,一个喘息的空档他抓着她来到御床边,掀开床板,便现一地道,冲她道:“快走,这地道直通宫外,里面有钱财和通关文牒,再也别回来……”

说完他将她猛地一推,郄允就已经下了地道。

床板合上的那一刹那,透过那个缝隙,郄允看见钟凉背后又受一剑。

郄允在黑暗的地道里跑了片刻,逐渐听不清外面的声音,耳边只有自己还慌张着的呼吸声,渐渐地竟冷静下来。

然后她停下来,掉头往回走。

出去能怎么样呢?她最重要的人,还留在刚才那里。

她爱钟凉,她不能没有他。

郄允原路返回,从御床下地道走出时,殿内已经没有了打斗。

而刚才拼杀的黑衣人与皇家暗卫此时竟齐齐地跪在殿下,或者说,正向着殿上的那个人而跪。

殿上那人,他一身玄色黑衣,拿着剑,眼神萧肃,不怒自威。正是钟凉。

“钟凉?”郄允不明状况,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没有看她,闭了闭眼,嘴角溢出一声叹息。

“郄允,”他宛若天神,居高临下,“我给了你机会,为何不跑呢……”

【肆】戏宫

民间都传,当今圣上爱戏入骨,却觉得普通戏台的方寸之地无法完全展示戏里人生的喜怒哀乐,故将皇宫西边一半的宫殿腾出,建起无法逾越的高墙,安排进了五千伶人,命令伶人进宫便演,完完全全成了又一个“世上”。

西边那半个皇宫,自此被世人称为“戏宫”。

鲜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戏宫里的一个人。

前朝公主,郄允。

而钟凉是何许人?钟凉九岁被大沧帝郄轩灭家门,因为大沧株连九族不包括十岁以下的孩童他才幸免于难。之后钟凉身负血海深仇袭其父安野王位,六年韬光养晦,精心谋划,十五岁带兵进帝都给郄轩祝寿,夜里奇袭皇宫,事成,杀皇族,改朝称帝,改国号“大忠”,十年来平内忧,除外患,成为睥睨天下的年轻帝王。

十年前那是个冬夜,宫内积了厚雪,因为杀戮,皇宫的雪都染成了红色。钟凉没有对任何一个皇族留情,就像郄轩当年毫不眨眼的杀尽钟家人。

十五岁的钟凉,沾满了一手的血腥。

他只留了一个皇族血脉,就是当时只有六岁大的郄允,她只是一个歌姬所生的公主,郄轩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钟凉在冷宫深处的宫殿里找到她时,她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六岁大的人躲在凳子后面看他,一双大眼睛汪着清水。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鬼迷心窍一般的,他假造了圣旨,然后给她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他说郄轩因病驾崩,他说她将是女皇,他说他是摄政王,他说他会陪她。

也是从那天起,西边皇宫建起高墙,成为“戏宫”。

郄允的十年“女皇生活”,每日每事,都是被人提前写在戏折子上,照本演绎。

“你何时才肯吃东西?”钟凉听下属来报郄允已经三日未进食,便来了戏宫。只见郄允面无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这些年早该、早该想到周围一切都是假的:他从不让她出宫、她周围的人忌惮他比忌惮她多得多、捏面人的普通老人怎会知道她的龙裙长什么样子……

全都是他给她安排好的情节罢了。

她头发凌乱,衣衫褶皱:“那日不只是一场戏,那个男孩就是你。本身你也难逃一死,因为父皇本以为你会大闹刑场,可你没有。”

大沧始皇仁慈,立诏不将十岁以下的孩童列入株连九族刑法之中,可是郄轩怎会放过钟凉这个钟家血脉,所以行刑当日差人带了只有九岁的钟凉站在人群里。

当年郄轩以为钟凉会大闹刑场便可以顺理成章将他也一同处死,可他没有,行刑过程他就在一旁看着,九岁的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所以钟家灭门,钟凉无罪,袭其父安野王位。

“所以你最清楚给仇人留一个血脉的后果,”郄允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泪,“为什么当初不杀了我呢?”

她突然跃起,向钟凉冲过来,手里紧握一把匕首,直刺向他的心脏……

“铛”匕首落地,郄允被钟凉抓住手腕。

“朕不知为何不杀你,”他蹙眉,“可朕三日前给了你机会离去,你既选择留下,就该好好活着。”

【伍】和亲

郄允还在戏宫居住,可再也不是女皇,而是被软禁的前朝公主。可实际上钟凉并没有限制她在整个宫内行走,似乎只要她想逃,依旧没人拦她。

再也没有假的奏折让她批阅,没有假的大臣陪她商讨假的国事,每日除了吃睡,便是发呆。

腊梅有些真的心疼她:“公主……”,可后面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陪在她身边。

“根本就不存在的国家,哪里来的公主?”郄允手里把玩着茶杯,“腊梅,你说一个人心里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把一个人抬到天上然后再把她狠狠摔下来?”

“腊梅不知……”腊梅再清楚不过她说的是谁,可只能低头说不知。

“他说等我十七岁时娶我的,”郄允眼神呆愣,吐出来一句话,“我还写了圣旨……”

郄允十五岁生辰那年,钟凉给她一手操办了宴席,那日她一身鹅黄长裙,酒后微醺,捧着他的脸,亲了他的脸颊。

她脸颊红润,语气喃喃:“钟凉,朕今日嫁给你好不好?”

钟凉扶着她不稳的腰,被她的吻搞得愣了一愣,然后道:“陛下还小,等陛下十七那年,臣就娶你。”

那日宴席之后二人再未提起这件事,就好像是酒后醉言不好意思提起,可是那之后不久郄允就悄悄写了一道圣旨,藏在墙上她的画像后面。

正是那次生辰宴上钟凉为她画的画像。

“摄政王钟凉,近年来一心为国,忠心辅佐,与朕情投意合,今与朕结为连理,赐监国驸马职,与朕共理国事。”

可笑。

一个月后,在戏宫之外的皇宫里,钟凉坐在龙椅之上,一脸怒气地看着邻国央顺的使臣。

大忠与央顺月前交战失利,连失五城,钟凉知道再战不宜,便提出议和,本以为央顺不会很快答应,却不想央顺痛快答应,还提前派了使臣前来商议。

央顺太子提出和亲,可钟凉后宫妃嫔寥寥,更尚无子嗣,十分为难。

谁知使臣听后摇头,语气坚定:“回陛下,太子说了,若大忠想议和只有和亲一条路,若和亲,太子只娶大忠皇宫西边高墙里的那一位。”

央顺帝重病卧床多年,国事都是太子冉丘处理,冉丘这个人,钟凉目前惹不得。

钟凉冷静片刻,沉声问:“天下女子无数,贵国太子有没有说为何非要那一位?”

“太子原话说:‘历史和亲最贵便是公主,可西宫里头那位不同,那位是天女。’”

一句话说得钟凉脸色不能再难看,冉丘分明是在讽刺他软禁郄允多年,还清楚知道他一直在骗她是女皇。

“朕若说不同意呢?”钟凉冷着脸,俯视那使臣。

却不想殿外一高亮女声,随脚步声而来,朝他说道:

“我同意。”

他看去,就看见郄允。

她昂着头,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钟凉顿时胸口一阵气闷,瞪着她道:“朕,不准。”

【陆】推波

这天夜里,有人潜入了郄允的房间。

她并未睡着,只是等那人靠近床边时,抽了枕下的短剑全力刺了出去,那人被刺中肩膀闷哼一声,却并未反抗,反倒有些激动地唤了一声“公主……”

“十年了……”此时郄允已经掌了灯,一个肩部浸血的俊朗男子正靠在床边艰难开口,“公主,属下从未想过你还活着……”

男子叫邱燃,道自己是从小配给郄允的皇家暗卫,原本公主应该有四个成年暗卫日夜保护,可是当年郄允那个公主毫无地位,所以宫里只是把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邱燃象征性配给了她。

“当年宫中大乱,属下被统领召回支援正殿,后来暗卫尽数被灭,属下重伤晕过去,和所有的死暗卫被扔在后山的乱葬岗,醒来时帝都的天就已经换了姓氏。”

邱燃说,他从小没有父母,后来进宫做了暗卫更是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所以从他被配给郄允这个不受宠的小公主起,他就发誓要把这个他要保护的人当做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生命。

郄允站在窗边听他讲这些,见他因肩上伤口频频抽气,默默拿了伤药来递给他。

邱燃颤抖着手接过,眼含热泪:“当时皇族被钟凉杀尽,属下以为公主也……属下悲痛欲绝,活着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取那钟凉逆贼的性命。”

可是钟凉已经贵为天子,想杀他谈何容易,邱燃单是被选进宫当守门兵就花了两年时间。

“属下守了两年皇城门,守了四年内城门,守了两年外大殿,直到前几日偶然听宫里传起的风言风语,说钟凉在戏宫里养着前朝郄允公主……”

“所以你就不顾生命危险,不管传言真假,夜里来此一探?”郄允问他。

“正是,就算传言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为真,属下也要来。”

二人叙到一半,门外突然一阵嘈杂,随即一声大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刹那的思考时间,郄允冷静地示意邱燃躲到柜里,然后拿起刚才刺伤他的短剑就划了自己的手腕一道口子。

地上邱燃的血迹来不及处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随后钟凉进屋,表情原本如常,看到郄允手臂上的血顿时慌了神。

“你这是做什么?!”他冲过来夺了她手里的短剑,额上现了青筋。

郄允挣脱了他的怀抱,立在一旁:“那你又是来做什么?你明知世上人里我最不愿见的就是你。”

“侍卫说今夜宫里见了黑影,我担心你,便来看你。”他脸上挂了些疲惫,“郄允,你是因为听见我来所以不惜自伤抗议吗?”

“是,”郄允声音冷冷,“我不愿见你,更不愿在你的领土里度过余生,所以请你答应央顺,把我嫁去和亲,你我便不用在此互相折磨。”

钟凉再没说话。

他唤人给郄允处理了伤口,看着她喝下熬好的药,又着人清理了地上的血迹,天快亮时,才起身离开。

后脚迈出屋时,钟凉的背影有些落寞,他没有回头看她,道:“下月你生辰,你会嫁去央顺。”

郄允靠在床上,缓缓阖上了眼。

钟凉走了之后,郄允套了一件薄衫,走到柜前道:“出来罢。”

“公主,”邱燃站在黑暗里,身影挺拔,“公主刚才冒险救属下,属下无以为报,唯有一条命交公主差遣。”

“你知道吗,”郄允靠回床上,轻抚着手腕处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苦笑:“他夺我郄家江山,灭我郄家满门,更是将我养于这座华丽的谎言之宫里十年,他明明如此恶毒,可我竟然依旧爱着他。”

“而我对他的恨,竟还不如你一个外人。”

对她来说,郄家坐江山时她没有感受到一丝的人间有爱,她对郄家的江山被钟凉抢走这一点,竟还没有邱燃恨的多。

“邱燃,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么多。你看到了,我就是个窝囊到底的废人,我能做的或许也就刚才那些把戏,可我能保住你性命一次,却不能保证以后,你走吧,出宫做个普通人。”

有时候,或许也不是恨不切,而是情太深。

【柒】往事

钟凉第一次见到郄允时,他十四岁,她只有五岁。

那天宫内热闹非常,郄轩给他最宠爱的赵贵妃办庆生宴,而冷宫里,郄允正不知所措地唤着渐渐没了气息的娘亲。

因宫里近日忙着张罗赵贵妃的庆生宴,已经三日没人给她们娘俩送过吃食了,白日里郄允娘看郄允饿得脸绿,就偷偷从冷宫跑出来找东西吃,结果冲撞了跋扈的陈美人,被打了个遍体鳞伤。

郄允娘回来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馒头,撕掉上面沾了血的一层,递给了郄允。

郄允只有五岁,她饿得难受,又被娘身上的血吓得落泪,边啃馒头边颤抖着哭。

然而她的馒头还没吃完,娘亲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她戳了戳娘亲,娘亲没有反应,她又推了推她,娘亲还是没有反应,她想娘亲可能是又病了,便着急地跑出冷宫喊人帮忙。

她并不识路,在偌大的宫里跑啊跑,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

那人正是这几日进宫详述封地近一年情况的安野王钟凉。

“小天神,”他听见这个刚到自己膝盖的小人拉上他的手说,“小天神你随我去救救我的娘亲好吗?”

郄允以为这个眉目好看的少年是娘亲常给她讲的神话故事里的天神,娘说天神都身穿白色长衣,腰间挂着流苏长刀,就像这个少年。

“娘还说天神最善良了,会帮助我们。”

“好。”钟凉鬼使神差地任她牵着到了冷宫。

世人都知道十四岁的安野王心智成熟,铁腕政策,心狠手辣,还从来没人说过他善良。

当钟凉看到已经死去多时的郄允娘时,看着郄允汪着泪望着他的眼睛,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痛。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郄允突然放开了抓着他的小手,咬着唇哽咽起来。

“娘亲死了对不对?”

“对,你娘死了。”他语气凉凉,声音淡淡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郄允的小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地上。

“父皇从来不记得娘亲和我,他只记得他其他的妃嫔和其他的女儿,我的姐妹都是受宠的公主,可我从来不羡慕她们,因为她们也不过与我一样依附于人。为什么女子生来就只能依附于人生活?如果依附的人错了,便会落得娘亲这样的下场。”

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五岁孩童说出的话却让钟凉震惊不已。

“小天神,为什么女子不能做皇帝?”郄允哭的眼睛通红,小拳头在身旁紧紧攥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年后钟凉血洗皇宫,在冷宫里找到全然不知外面已经变天的郄允时,他那时看着她,就想起了一年前她问他的这个问题。

小天神,为什么女子不能做皇帝?

那时他已经拿下皇宫、拿下天下、报了血海深仇,可看着她躲在高凳后眨着的纯洁无害的大眼睛,恍惚间竟觉得如果有一个人未来可以结束他背负太多罪孽的生命,他希望那是她。

因为他报了家仇得了天下,才发现这江山原来都是血的颜色,令他厌恶。

世人都以为钟凉把郄家杀光杀尽还不够,还要将郄允关在这座不见天日的戏宫里软禁折磨。可只有钟凉知道,他留着她,对她好、给她十年精心演绎的女皇人生、以及最后设计刺客情节让她得以离开,都没有什么可以讲清楚的理由。

非要说有,那大概就是保护和补偿了。

至于情意这种东西,他爱她,可是两个身负家仇的人,哪里谈的起情这个字眼。

【捌】助澜

出嫁前几日,邱燃又来见了郄允,那日正好是央顺太子冉丘亲自进宫向钟凉送婚聘书的日子,听说冉丘长得英俊潇洒,人也是风流倜傥。

邱燃开门见山,不再抒情,见到郄允就交给她一封联名书。

据他所言,他知道郄允还活着后,就秘密试探了一些前朝遗臣,发现其中有不少如今忍辱负重依旧对郄家忠心的人,他们签了联名书发誓,愿意誓死拥护郄家,誓死拥护郄允。

“公主,机会摆在眼前,有这些人肯助你,只要你肯站出来坚定一下立场,让他们看看你的决心,你一定有时机逃出这里,日后东山再起。”

郄允未说话,只是盯着邱燃腰间一个甚是精致的玉佩。

注意到她的目光,邱燃用袖子默默遮了那块玉,眼神闪了闪:“公主,不要再犹豫了!”

“从我知道真相后,他从未制约我去哪里,何来的逃?”郄允眼神清冷,无甚情绪,“上次便与你说不要为我做这么多了,你出去又给我搞了这些事情,是不是故意给我添堵?”

邱燃未想她会生气,正想再说时,郄允话锋一转,阻了他的话:“邱燃,出嫁那日,你随我一起好不好?”

他面露难色,笑的有些牵强:“属下身份只是一介平民,怎能随公主出嫁,但公主放心,属下会远远看着公主的。”

他当然不可能随她一起的。郄允淡淡地点了点头,又换了话题:“你听说了吗?听说冉丘是个英俊潇洒的人,或许我嫁过去,是我正确的选择呢。”

【玖】出嫁

郄允出嫁这日,帝都十里红妆。

她在城门楼上看着送亲队伍出了皇城,对身旁的钟凉说:“走吧,我们也该出发了。”

昨夜她亲自去找他,对他说希望他亲自护送她去央顺。

她这要求突然又无理,钟凉皱眉折了手里的朱笔,片刻后还是说“好”。

她昨夜穿了十五岁生辰宴上那身鹅黄长裙,钟凉看着她,便想起那日酒后微醺,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他的脸颊。

当时她脸颊红润,语气喃喃:“钟凉,朕今日嫁给你好不好?”

他扶着她不稳的腰,被她的吻搞得愣了一愣,然后道:“陛下还小,等陛下十七那年,臣就娶你。”

可今日她十七生辰,他却要送她嫁与他人。

钟凉派出了两路送亲队伍,一明一暗,明的那一路已经大张旗鼓地出了城门,那里面并没有郄允。

郄允没问为什么,只是听他的话随他走了后面这一路。

将要抵达冉丘的迎亲队伍处时,郄允坐在喜轿内,听着轿旁钟凉达达的马蹄声,掀开了帘子。

“钟凉,”她唤的有些深情,“我见过冉丘了。”冉丘,邱燃,一个名字颠倒而已。

更何况她亲眼见了邱燃腰间的玉佩,上面的龙纹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

“他以为你软禁我多年而不杀,还为我专门建了戏宫定是对我宠爱至极爱我入骨,知道你一定不愿我嫁他,和亲不成,他便有了继续和大忠开战的理由,果然你拒绝了使臣。冉丘野心之大,早便想灭了大忠这个夹缝之国,可是大忠被你统治的坚韧顽强,不是找到了开战理由便可顺利打下来的。所以他又来从我下手,他假扮忠心耿耿的暗卫,借我前朝公主的名义笼络不坚定的前朝遗臣,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让我做那些人的主心骨,让他们的叛乱可以举一个光复郄氏江山的大旗。这样大忠内忧外患,便可以被他轻易收入囊中。”

可冉丘没想到的是,郄允竟丝毫没有反钟凉的意思,还逼钟凉同意了送她去和亲。而且那些不够坚定的前朝遗臣迟迟不见她出面,也都犹豫谨慎起来。冉丘的一番谋划便尽数泡了汤。

郄允语气平淡,讲到后面竟有些微微笑意。

“如果我平安嫁过去,就证明两国议和成功,他也就连继续侵犯的理由都没有了,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唯一仅存的机会,就是让我在和亲过程出意外,央顺便可以以大忠保护太子妃不周为由拒绝议和。”

钟凉始终听着,闭了闭眼:“我知道他潜入宫里,可大忠是求和姿态,我不能拿他怎样。”

“我都知道的事情,你怎会不知道?所以你才会出两路送亲队伍,一明一暗,一真一假,这样才能保护我的安全。钟凉,谢谢你。”

她眼神真挚,看在钟凉眼里有一丝决绝,然后她说:“钟凉,你走吧,我会被冉丘接去当未来的央顺皇后,依附于他,我会有数不尽的荣华。”

第一次见面时,五岁的郄允哭着问钟凉:“为什么女子生来就只能依附于人生活?”

今日她十七岁,为了大忠和央顺不开战,为了钟凉的江山稳固,她就要依附于最强大的敌国了。

“钟凉,你我互有情意,可这世上如果有两个人最不应该也最不可能在一起,也便是我与你了。那年我写过一道圣旨,”郄允说到这里撂了帘子,钟凉只听得她的声看不见她的人,“摄政王钟凉,近年来一心为国,忠心辅佐,与朕情投意合,今与朕结为连理,赐监国驸马职,与朕共理国事。”

她的声音凄凄婉婉,竟是用唱戏的腔调唱出了那道圣旨。

世上戏文,都有终章。

大忠史上讲:大忠十年,大忠与央顺和亲,将独得央顺太子冉丘青睐的前朝公主郄允嫁去央顺,大婚那日送亲队伍遭江湖歹人袭击,幸得郄允前夜染上风寒晚了队伍一步,方无大碍,终得以平安抵达冉丘接亲处。

史书上不会写,她最终没有嫁给那个说要娶她的人。

【尾声】

钟凉是在郄允出嫁五日后,收到的急报。

急报上说,郄允随冉丘接亲队伍回央顺境内路上的第三天,夜里被近山的强盗掳走,待冉丘派人寻到时,只找到了她被吊在树枝上的尸体。

钟凉站都站不稳,跪坐在大殿之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腊梅求见他时,进来就看到似已经没了魂魄的钟凉。

“陛下,公主出嫁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待她走了五日后呈给陛下。”

钟凉闻言猛的向她冲下来,眼睛里尽是血丝,夺了她手里的信便颤抖着手拆开。

郄允的字很大气,不似寻常女子,十年来如此。

“郄家待我薄凉,你待我亦薄凉。可是这份江山是无辜的,百姓不该为你们这些人的爱恨纠葛付出鲜活的生命,我不想看着大忠和央顺开战。”

“我会嫁给冉丘,可我十五岁那年已经发誓此生只嫁给你,我不甘心也不愿依附于另外的人。与他人共度余生,不如一死。”

“我死在大忠境内,央顺会趁机侵犯大忠,所以死在央顺境内,是我最好的选择。死在央顺境内,大忠国力小不会和央顺开战,可是央顺理亏,所以大忠可以借此事在两国的事务上增加一段时间的话语权,自此,两国会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

“钟凉,我这一生,大半时间活在局里,可我以为我活在真正的世上。你为我设局,却始终当着戏子。你说,是戏子容易疯,还是人容易疯?”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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