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离

2017-09-11 14:19陌大白
南风 2017年25期
关键词:石湖谢家长生

文/ 陌大白

图/ 趙尧

长生不离

文/ 陌大白

图/ 趙尧

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

(一)

谢遇看着桌子上放着糖醋鱼,忍不住皱起了眉,耳边响起席先生略带调侃的声音:“某些人好像说过自己从来不吃鱼的,为此还特意跟我解释了半天。如今这又是唱哪出啊?”

这着实是冤枉啊,谢遇咳了两声,立马就有训练有素的下人上前听从吩咐。

“近日厨房是不是新进人了?没跟他们说我的习惯吗?”

下人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为了做出席先生爱吃的炒虾仁,近些日子厨房确实进了不少新人,家主的一些习惯还没教下去,这才出了今日的失误。

席先生听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感情这事还怨我了?难道不是因为你怪癖太多之故吗?”

谢遇确实有许多怪癖。比如他从不喜欢吃鱼,喜爱穿红衣的女子;再比如他每晚总会重复地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境里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亦无法言语,只能听见一个女子空旷而渺远的声音,一直在唤着:“长生,长生。”

他从前的名字便叫谢长生。谢遇直觉,他所有的怪癖大概都和这个女子有关。

而眼前这个莫名出现的席先生,甚是灵验,只因席先生来谢家的当晚,谢长生第一次可以在梦里开口说话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位女扮男装的“席先生”。

“席先生”是位姑娘。应她要求,谢遇必须唤她“先生”。看着眼前这个青衣素冠的小姑娘,谢遇决定偷偷唤她,席姑娘。

今日谢遇如常来找席姑娘“打听消息”,大老远就看到院子门口围着一群“无心干活,心系家主”的下人们,忍不住黑着脸轰走了他们。

要说这事还真不怪谢家下人们八卦,实在是谢遇最近太不正常了。一个终日信佛之人,突然改信了道,这不是鬼迷心窍是啥?

谢遇听到那些振振有词的“传奇故事”真是哭笑不得,所以他特真诚地跟席姑娘解释,“我向佛祷告从不是因为信仰,只是想找到她。改名谢遇,也只不过是心中一点念想,想早日遇见她罢了。”

不怪谢遇摆出这副矫情外带神经衰弱的腔调,实在是他的那个梦怪得很。

谢遇找了各种法子解梦,都没能奏效。一开始他很困恼,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侵扰自己的心神,直到后来得卧佛寺大师一句良言——“若这不是梦魇,而是佛祖恩赐,施主又当如何?”他这才决心去找那个梦中的女子。

从此,谢长生改名谢遇,虔诚信佛,终日祷告,佛香不断。

这一番内心剖白着实把谢遇自己恶心得不行,到底是席姑娘见过的世面多,不仅没被恶心到,还反问了谢遇一句,“如我真的是个妖道,要把你拐跑,再收了你的魂,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谢遇还真答不上来。毕竟他还真的有跟席姑娘出远门的打算。

(二)

身为谢家家主,他少有能独自出门的机会。好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借游学之名出去找人,可任凭他走遍了四海三川,都不曾找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就在谢遇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癔症的时候,他遇见了席姑娘。彼时她就站在谢府门前长街的尽头,一袭青衫,远远看去当真是君子温润端方,走进了才发现这是个姑娘。

谢遇跟着了魔似地径直朝她走了过去,那感觉,俗套地说,就好像干涸已久的泉眼突然汇入了地下河水,回家了的感觉。

这形容委实矫情了些,还没等他更矫情地开口问好,那姑娘就十分严肃地先开了口:“你可唤我席先生。”

于是谢遇那句“姑娘好”就噎在了嗓子眼,他重新酝酿了一下,“先生可是来寻人的?”

席姑娘就站在街角拂柳茵茵处,笑意浅浅,“我能找到你梦中的那个姑娘,你也能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所以,我们不如互相帮助吧。”

就为了这一句话,谢遇当即决定把“席先生”带回了家。

日光灼灼却有些昏黄,临近九月,席姑娘在谢家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了,从未曾出过园子。

谢遇每日都会去找她,他急切地想知道梦中女子的事,奈何席姑娘就一句话:“莫急莫急,还未到时候。”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吃上几个炸虾仁。

时至八月十五,他在与她过中秋节的时候,又问了一遍,“我们何时才能动身?”谢遇以为,她还是不会给他答案。

但,唯独这次,她给了他一个准确的答复,“九月初一。”

八月的最后一日,谢遇再去找席姑娘时,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九月山间寒凉,临水处更有冰霜,多带些衣服”,似是意有所指,而后转身离去。

谢遇看着席姑娘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对明日的行程有了几分不安。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席姑娘便带着谢遇离开了谢府。临走时还不忘跟那只家猫道了个别,“以后,多抓些老鼠,别总想着吃鱼了。”

(三)

一路上走走停停,谢遇看着信步走在前方的席姑娘,仍是一袭青衫,不像是在赶路,倒像是在游览周遭美景,全凭兴致所至。

“先生为何总爱着青衫?”谢遇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让问为何女扮男装,总可以问问其它的吧。他私以为,席姑娘着红裙,大概会更好看些。

“我着青衫,是因为我夫君喜青衫。还有啊,我随夫姓。”席姑娘这句话似炮仗一般在谢遇的心底炸开了花。

谢遇沉默了几天,再开口时,已经在心底唤她作“席夫人”了。

日复一日,他们除了必要的休息补给,从未停下脚步。直至九月二十九这日,席夫人突然停了下来,依旧笑意浅浅,不过那笑容似是苦得发涩,“快到了。”

大概是因为听到自己终于要找到那个姑娘了,此刻的谢遇竟有些无措, “席夫人,我……我能找个地方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见她吗?就一刻钟,不,半盏茶的时间就好,绝不耽误赶路!”

她看着眼前这个笨拙得手脚都无处安放,甚至连称呼都喊错的人,一时眼神有些迷离,她想起当年他初见她幻形时的模样,喃喃道:“多少年了,还是没有长进。”

只那么一瞬,席夫人又恢复成往日模样,笑着嘱咐一声,“今日不再赶路了,休息一晚,明日便能进山了……”

她顿了一顿,嘴里似又说了什么,而后脚步匆匆地进了客栈,不愿过多解释。

次日,九月三十,谢遇与席夫人进山了。

席夫人一改之前闲庭信步的模样,变得有些唠叨,也不管谢遇是不是在听,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这山名叫长生山,这名字虽意头大好,但轻易不会有人涉足。”

“只因百年前有一个道士居于此地,并相传在此得道飞升。百姓怕涉足仙家福地会被仙人降罪,所以自百年前,这座山便被封了。”

谢遇愣了一愣,长生山?这山的名字和自己之前的名字一样呢。

“其实那些凡人又哪里会知道,于此地修行之人连九天玄雷都不曾引来,过不了雷劫又怎么可能得道飞升呢?”席夫人顿了顿,“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一直困在这长生山,一心只想飞升。所以说,这长生山根本不是什么仙山,倒更似魔障啊。”后面这句话声音弱了许多,谢遇竟觉得她是在说给自己听。

还不等谢遇开口搭话,席夫人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其实能找到这长生山,也多亏了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每逢九月总会受到他的牵引,我怕是还找不到这座山。这山离柳州城委实有些远,怪不得之前你每次九月出走都会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

谢遇觉得席夫人可能是搞错了,明明是他在跟着她走,怎么变成了他受人牵引而来呢?

谢遇刚想开口解释,就见席夫人突然快步走向山瀑,一闪身便到了瀑布后面,消失在一团水汽中。

这突来的变故让谢遇傻了眼,他慌忙跳过溪石,向山瀑走去。待谢遇晕头转向地穿过瀑布后,眼前竟出现了一汪碧湖,碧湖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湖中心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题两字——石湖。

谢遇远远看着石碑上的字迹,脑海中依稀出现了一个穿着织锦红裙的身影。

奇怪的是,他怎么样也看不清楚这个姑娘的面容,只听见记忆中的声音不断地说着——

我住在石湖,离这里太远了,我游了好久才游到你身边。

——长生,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再也回不去石湖了。

——你要来为我庆生,晚了,我就不等你了。

——我会等到那一天,谢长生娶拂离的那一天。

拂离,是谁?为何他记不起来她的模样。

谢遇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口中一瞬间涌出的血腥味以及强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忘了什么,所以他不能晕过去。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他踉跄地挪步到石湖的冰面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待他触摸到湖中心的那块石碑时,一瞬间,他记起了所有。

他想起来了,拂离是那尾养在他们家后湖中的赤色横公鱼。

(四)

彼时他还叫谢长生,六岁时随父亲去卧佛寺上香,贪玩跑到了山寺后的碧湖旁,见湖面结着一层冰,心中大呼惊奇,那时正值八月夏深时节,连山寺里的树还绿着,为何这碧湖竟会结冰?

记忆中的谢长生从小就喜欢水,看见溪流江湖总要围过去玩上许久。他娘说他可能上辈子是水里的小妖怪,所以这辈子投胎才对水格外亲切。听完他娘的谬论,长生总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哪有亲娘说自己儿子是妖怪来着。

言归正传,谢长生看到这夏日结冰的奇湖,焉有不上前围观的道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往湖中心走去。

湖面冰层很薄,已隐约有裂纹,一个六岁孩童走在上面,不出意外地冰面破裂,谢长生跌入湖中。因他是一个人贪玩偷跑出来的,身旁无人看顾,所以挣扎了许久也不曾有人来救他。

谢长生心里一瞬间充满了悲伤,他脑海中闪过了爹娘的身影,家里后花园繁花,街口小贩的糖葫芦,以及他出门前没吃完的核桃酥……

迷蒙间,谢长生看到一尾赤色的鱼向他游来,似是鲤鱼,却比鲤鱼大了许多。

他停止了挣扎,想着如今要葬身鱼腹也好,爹爹也不用再为他的病发愁了。看着愈游愈近的赤色鲤鱼,他紧张地闭上眼睛,嘴里还念叨着:“但愿鲤鱼大仙下嘴时轻点,不要太疼。”

等了半天都没感觉到什么异样,这让已经做好慷慨就义准备的谢长生很奇怪,他悄悄睁开了一条眼缝,恰与那鱼四目相对。他到底年纪还小,不禁吓竟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谢长生记得自己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百年前你把我带走时也没见你吓成这个样子啊!”

待谢长生醒来以后,已经身处家中,床榻前坐着久病卧床的母亲,长生不禁哭了起来。他发誓他哭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被一条鱼给吓住了,而是因为实在太想念娘亲了。

躺了两日,谢长生再度活蹦乱跳地在府中各处捣乱胡闹,躲在假山里吓唬人,玩闹间听到下人们在窃窃私语,“奇怪,自从老爷把那尾红鲤鱼带回来之后,花园里的湖水就结冰了。这可才八月份啊!那鱼不会是妖怪变的吧……”

而后那些下人再说些什么,谢长生都听不进去了。他傻乎乎地躲在假山里,直至天色黑透了才蹒跚地从假山里钻出来。

谢长生躲开了正在满府寻他的下人们,不想让别人发现鲤鱼大仙。他悄悄地走到后湖旁,发现湖面确实结了冰,跟在卧佛寺的情形一样,于是轻唤一声:“红鲤鱼,你在吗?”

见湖面没有动静,长生启步向湖中心走去。待他停下,湖面的冰层便裂开了,谢长生如愿掉入湖中,也如愿见到了那尾赤色鲤鱼。

只见它张嘴吐了吐气泡,便有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在谢长生耳边响起,“你才是红鲤鱼呢,我乃横公一族,跟鲤鱼才不是一族呢。”

谢长生很想回应它,但他不敢张嘴,生怕一张嘴跑了气息就会被淹死了。

那尾鱼又吐出一串气泡,“笨蛋,以你的修为,在湖里是可以说话的,怎么过了百年就变傻了呢?”

谢长生听它这么说,这才长舒一口气,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那日我落进水中是不是你救的?你总说百年前,是不是在百年前就见过我啊?还有最重要的,我从小就爱做梦,每晚都会梦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这个人是不是你啊!”

它不想再吐泡泡了,这么多问题,它要吐多少泡泡才能跟这个人解释清楚呢?干脆不费劲了,变人吧。

(五)

之后谢长生就看到了这一辈都难以忘却的场景,赤色鱼精周身被红光所包围,升腾的气泡如同烧滚的沸水一般从湖底升起,光芒渐渐大盛,竟照亮了整个湖底。

待渐渐适应了这突现的强光以后,谢长生这才看到自己面前竟出现一个十七八岁娇俏女子的模样,一袭花纹繁复的织锦红裙,趁得她面若桃夭,嘴角噙着一抹笑容,当真是笑靥如花。

谢长生觉得自己要对不起娘亲了,因为他竟觉得这个妖精比娘亲还要美,美得让他搜肠刮肚只找到一个刚刚学会还没来得及忘记的词语去赞美她,“确是……笑靥如花……”

没出息的谢长生,忍不住脸红了。

对面的她看着尚且只有六岁又偏要掉书袋的谢长生,不禁笑出声来,“你个小破孩,年纪不大装什么文人才子,竟还学会害羞了,可比百年前那臭道士的模样可爱多了,不枉我苦苦寻着你的气息找来了。”

“你……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谢长生被她笑得越发不好意思,只能结巴着强行岔开话题,心中却在郁闷自己一堂堂男子汉被夸可爱委实不像话。

她没有急着回答他,而是围着谢长生转了两圈,似是在找什么。谢长生无措地浮在水中,紧张地咽了两下口水,任她打量。

她寻了片刻什么也没找到,便开口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自小便带着的信物,是一片鱼鳞的形状。”

谢长生想了想,伸手便要解自己的衣服,把鲤鱼精吓了一跳,她之前被道家经典给熏陶惯了,即便是做妖精,也是守礼的。故而谢长生解衣服确实把她吓住了。

“你、你、你干什么!我问的问题需要你解衣服吗?虽然你只有六岁……对哦,你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儿……”她自说自话地紧张了半天,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只觉要被自己给蠢哭了。

谢长生解开里衣,指着自己右胸处的一处红色胎记问:“鱼鳞信物没有,可是有鱼鳞胎记,你看是这个吗?”

她凑上前去仔细研究了一下,脸上表情先是困惑,后又欣喜异常,“就是这个!没想到你还是念着我的,连我的鱼鳞都化作你心口的胎记了。也不枉我离开家乡游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了。”

她说这话时得意洋洋的模样,让谢长生忍不住回了一句:“胎记长在右边,心是在左边……”此话一出,只换得她一个白眼,她才不信谢长生说的是实话呢,百年前他的心就长在右边,她是知道的。

她说她叫拂离,是来找他的。她说她每晚都会设法入他的梦,一直唤他,生怕他会忘了她。

她说这次她会等着他长大,再也不会被动地被他丢下。如果再被他丢下,就真的回不去了。因为她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

她说,她会等到那一天,谢长生娶拂离的那一天。

(六)

时间恍惚一过十五年,谢长生每日入夜都会偷偷去后湖找拂离聊天,就这样,从谢长生六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五年,从不间断。除了,每年的九月。

九月过后,拂离再见他时,总会跟他抱怨生气,可不管拂离怎么胡闹,他都会好言去哄她,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去哄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那场景怎么看怎么可笑。不过,好在拂离每晚都会在岸边设下屏障,没人会看到的。

每逢九月必会消失的原因,他确实不想让拂离知道。

谢长生身患邪症,每至九月,他便会丧失全部意识,如失魂般不分昼夜地行走,即便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磕得头破血流,都不会停下脚步。只要过了九月,就会恢复正常。

身为谢家下一任的家主,有这么一个离奇的病症确实不是什么好事。谢长生五岁时第一次发病,谢家家主便去卧佛寺寻了智相大师来为谢长生诊病。智相大师诊完只说了一句,“魂魄不全,受制于人,无药可医,却有法控。”

从此,每逢九月,谢长生便要移居卧佛寺,由智相大师看管。待九月过后,才能返家。

只是,随着谢长生慢慢长大,这邪症变得愈发严重,他开始变得暴戾,甚至会动手伤人。智相大师告诉他,年岁愈大,邪症愈重。最终会吞噬他所有的意识,把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个结果太可怕了,可怕到他根本不敢让拂离知道一点点实情。他宁愿拂离跟他生气,也不愿拂离因为知道他的病症而远离他。

今年九月,在谢长生又一次将寺中的僧侣重伤以后,智相大师第一次主动与谢长生的父亲长谈至深夜,而后谢家家主连夜下山,赶赴岭南,派人回家只说去寻药去了。

十月,谢长生如期归家,入夜便独身前往后湖。后湖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结着薄薄的冰层,谢长生信步走至湖中心,拂离却没有如往常般出现。

他轻叹一声,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冰层,假装委屈,“拂离,我回来了。这次我出去,不小心又受伤了。”

果然,湖中心慢慢裂开一道缝,拂离出现了。他甫一见到拂离,脸上便溢满了笑容。

“你这傻子笑什么呢!到底是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每次九月一出去就没好事,不是伤着胳膊就是摔了腿,你这样,我还能等到嫁给你的那一天嘛……”

听着拂离絮絮叨叨关心的话语,谢长生一点儿都不觉得烦,笑眯眯地任她撸起他的袖子翻看有无伤口。

直至听到最后那句,他才变了脸色,当即俯过身去,轻轻以唇相触,止住了拂离喋喋不休的话语,“阿离不要乱说,你会等到的。”

眼见着拂离的脸颊兀地变红,像染红了的胭脂那般好看,谢长生忍不住轻笑,“拂离你总说自己是一条快两百岁的鱼精,年纪大了不好开玩笑,如今这般怎么就脸红了呢?”

他才不会承认其实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故意往暗处隐了隐。

“你、你、你这不正经的小破孩,还没长几岁就敢调戏我这两百岁的妖精,你、你这是不敬老!”拂离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想着脸上的红灼赶紧消退才好。

谢长生看着拂离这么好看模样,心想,她才是个两百年只长年龄不长心智的傻姑娘。

还有四年,待他二十五岁接任家主后,便可以把她娶回家了。他谢长生定要给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你定要记得,明日是我两百岁的生辰,你若不来,我便不等你了。”

这是拂离跟谢长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七)

待到拂离生辰那日,恰逢谢长生的父亲从岭南寻药归来,家中设宴为父亲洗尘。

那场宴席,满满当当地坐了十数席,谢长生应酬了许久,数次想要起身离去,却都被父亲阻拦了。直至他吃下一道菜,才得以脱身离去。

那是一道奇怪的菜,盘中只有一条鲤鱼,配以乌梅煮之。父亲告诉他,那盘菜是治好邪症的药。

谢长生疾步跑到后湖,却已经晚了一刻钟,但愿拂离不会太生气。想起拂离的话,他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没想到,他确实找不回来了,拂离消失了,后湖上再也没有冰层出现。他一次次跳下水去寻找拂离,可每次都会在水中昏死过去,而后被人救上来。

谢长生知道拂离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他记得她说过:“长生,我离开家了以后就不记得回去的路了。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不然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他的拂离不记得路,又怎么会离开呢?

看着周遭人们的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听不到,也毫不在意。他只想找到拂离,拂离定是生了他的气,所以才躲了起来。

他不该晚了那么久的,拂离明明有说过,晚了她就不等他了,他怎么就没有守诺呢?

如此,谢长生疯疯癫癫地不知过了几时,直到从未打过他的母亲一巴掌扇醒了他,“你爹就要死了!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原来,即便有了横公鱼,也需岭南瘴林深处的特殊乌梅与之配食,尚可治好谢长生的“邪症”。谢家家主为了找到这种乌梅,舍身犯险进入瘴林,身中瘴毒无药可解,归家之后就已是强弩之末。

当晚,谢家家主了却毕生所愿,溘然长逝,谢夫人亦随之自刎殉情。

可笑他谢长生,竟然在几日之间失去了所有。当真是可笑至极。

没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柳州城谢家在一夕之间换了家主。新任家主谢长生在操办了父母丧事之后,就孤身一人去了卧佛寺,与智相大师深谈一夜。

离奇的是,智相大师在谢长生离开的当日,便坐化了。

只有谢家人才知道,谢长生自从从卧佛寺回来以后,他的记忆就出现了偏差,再不记得那个叫拂离的妖怪了,唯一还留有旧日痕迹的,便是那每晚入梦的声音,总是在唤着:“长生,长生。”

后来,谢长生改名为谢遇,日日虔诚礼佛,都没能想起那个名唤拂离的姑娘。

(八)

“谢遇,你如今已然恢复记忆,还要问拂离究竟在哪里吗?”席夫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空旷而又渺远。

谢遇轻轻抚摸着湖中心那块石碑,石碑的正面刻着“石湖”二字,背面却还有两行小字,上书——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

他确实不该再问拂离去了哪里了,拂离一直跟他在一起,就住在他的身体里,从未离开。

那晚,父亲告诉他,智相大师起初不愿告知是因为治疗邪症的乌梅长在岭南密林深处,瘴气弥漫,怕他们找药不成反丢了性命。后又见他邪症缠身,心有不忍,这才告知实情。

他记得父亲说,乌梅需配鲤鱼食之,方可使乌梅药效起作用,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那晚,父亲苦劝他吃下的那剂良药,就是拂离。可治邪症的也不是什么乌梅,而是横公鱼!

“是拂离主动跳到你父亲的网中的,不然以她刀枪不入的天赋,又怎么可能被轻易杀之。”此时,席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一根针,根根扎进谢遇的心头,“治好邪症,当需两百年的横公鱼,你父亲早就知道你家后湖中有横公鱼,只是差十年方足两百年。智相大师本不忍伤及生灵,却到底是为了救你一命而破戒。大师于那日坐化,焉知不是心中愧疚太深的缘故。”

谢遇忍不住痴笑了起来,是啊,智相可以因为内心愧疚太深而选择超脱,而他却要因父亲临终所托,被大师喂下一枚混乱记忆的丹药,把一切都忘得干净,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么多年。

“谢遇,我有说过,但愿你今日不会后悔。”席夫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渺远。

谢遇痴痴地摸着石碑上的小字,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不是吗?拂离。”

本不想让他认出来的,到底是心有不甘吧。席夫人轻笑,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早已大改的面容,不觉间,眼角竟溢出了些许泪水。

她确实是拂离,因为想找到那个完整的人,而强留于世的一丝执念。

执念太深,幻化成魅,不具实体,面容大改,不存于六道,不容于天地。

谢遇想拉住拂离的衣袖,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她回到他身边以来,他从不曾触碰到她,一次都没有。

她看着他失神的模样,笑意浅浅,“别再徒劳了,我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能不能拜托你换回他?”而后拂离将手掌悬在谢遇头顶,“其实,当初在柳州,他们说对了一句话,我确实要来夺你的魂。”

谢遇听到她说的这句话,一时间竟愣住了,“他是谁?”谢遇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生怕会听错了什么。

拂离眼神温柔,轻声回道:“还是你,长生。”她看着他似孩童般笑了起来,好似得到了全世界一般,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他以为,她要杀他。

谢遇没有挣扎,不过片刻,便没了气息。拂离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而后化作点点荧光,渐渐汇入石湖的湖底,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片刻后,石湖的冰面出现了裂缝,一团水汽包裹着一个人的身体从湖底升了起来,水汽弥漫中,隐约可见那个人的模样,分明是与谢遇一般无二的模样。

拂离看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底涌了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渐渐的,石湖的冰层又重新恢复如初,拂离看着那团水汽渐渐消散,看着那个人静静地躺在冰层之上。她很想上前抱抱他,却什么都触摸不到。

拂离只能坐在他的身旁,喃喃着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长生,我不会再耽误你飞升了。你的一魂一魄,我给你找回来了。”

“席长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以为你离开了石湖,这才出去寻你的气息。你分出去一魂一魄,化为谢长生,难道就为了把我引开吗?”

“长生,我的时间不多了,可能等不到你醒来了……”

拂离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席长生醒来。执念太深,幻化成魅,不存于六道,不容于天地。

她终是没能听到那句轻叹,“让他去陪你,原是我错了。”

(后)

席长生醒后,当即引来九天玄雷,终是得道成仙。

天际阴霾散去,有引路的星君立于云端,“今日你得道飞升,可还有什么余愿未了?”星君照例问上一句,一般都是走个过场而已。能过雷劫者,都是已然放下之人。

然星君返回天界时,是孤身一人。星君座下的仙童不解,偷偷翻看了星君的笔录——

“席长生,修道两百年。初时修道因不耐长生山苦寒,于石湖中将横公鱼带回,养于身旁。长生为其取名拂离,意喻不离。拂离伴长生修行百年,幻化成妖,钟情于他。席长生欲送拂离回石湖,却终是不忍。”

“后席长生为坚守道心,不误修道,亦想成全拂离,便将自己与拂离的种种记忆一并取出,赋予其一魂一魄,终成谢家长生。己身却因魂魄不全沉睡在石湖湖底,气息尽掩。”

“谢长生每逢九月,五识尽丧,行动似离魂,实为受主体魂魄牵引。后拂离寻气息而至,又伴十五年,却因救谢长生而死。席长生收回一魂一魄,终能得道成仙。”

小仙童看到此处不禁疑问,“这席长生为什么要分出去一魂一魄啊,命格册上分明记载着他在一百年前便可成仙了啊。这些凡人,真是奇怪。”想不明白,仙童便丢下笔录跑了出去。自然没看见自家星君在他离去后,又捡起了册子,补上一句——

然红尘牵绊未断,自愿放弃仙身,化为横公鱼,丧灵识,换得拂离一命。

分出去一魂一魄,不过是想让他代我陪着你,给你我所不能给的,如今想来是我错了。

如今能再得恩赐,那便由我陪着你吧。不再有替代,完完整整的席长生,陪着拂离终老,可好?

石湖中多了两尾横公鱼,一尾赤色妖冶,一尾白若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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