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风而来,如千树花开

2017-09-11 11:22■凉
青春美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太爷翡翠老爷子

■凉 炘

她迎风而来,如千树花开

■凉 炘

1

骆菲池还没来的时候,我的日子谈不上风生水起,但至少也是鼓瑟和谐。

钱家院子里,在我这辈分上的只有我还在念书,大多儿女都奔赴国外,要不就是广上深杭,弄得我肩负一箩筐无处释放的母爱,整日在各式各样的关怀中度过,如同淋沐着蜂蜜搓澡,嘴里还含块儿蜜饯。

我记得那是初冬时候,我一睁眼,枝上伏霜子,大姑烙饼子。窗上的冰花刚成气候,在那儿等着。我一哈气,它们就兴奋地融化,之后则更加壮大地盛开。并肩捂暖的小喜鹊,在电线上站着。炉上热着大半碗剩面片儿,剩面有奇香,剩面里的土豆、豆角都褪了倔脾气,吃起来软绵绵的,整个人浑身酥麻。

就是这种可爱无敌的面片儿,在事发的那天中午,成了我与骆菲池之间的导火索。

这面片儿的味道,成了骆菲池的舌尖挚爱。她曾说过,和酸汤羊肉面比起来,她大学前两年吃的食堂拼菜简直是狗屎大杂烩。这话非但过分,还连她自己也骂了,我捧着碗惊讶地望着她,钦佩于她的修辞,并说了一句:“这两年你是吃屎长大的?”于是,她当即跟我翻脸,把筷子一甩,油花溅到我身上,短暂的友谊嘎嘣脆地破裂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往前数上几天是个礼拜天,我着凉,浑身发烧,右眼都跳出三界外了。母亲还说我阳气过盛,应该去打篮球,或者做家务,就好像早晨的地不是我拖的,晌午的炉不是我烧起来的一样。

“快点!你三姑父有个老战友的女儿来了,也是个大学生,你们有共同话题!”

“哦,男的女的?”

远远地,我隔着两座水缸头一次看见骆菲池。她站在堂屋里,裹一件白色羽绒服,和长辈客客气气的,脸上半尘不染,笑起来挂两颗青梅似的酒窝,青梅煮酒,不教露出半点邪性来。听三姑父的那位老战友叔叔说,这女孩脾气倔,和寝室里一位室友闹翻了,从此二人整日冷战,她不想在寝室住了,学校离钱兄弟家近,先在这儿住几天,再另安排住处。

我进了堂屋,被三姑父抓上手肘,一把推到骆菲池面前,说:“铜钱儿,叫骆姐姐。小骆,把这当自己家,有事就找铜钱儿,你们是同辈人,说话方便。”

我是一百个不情愿把“骆姐姐”三个字喊出来,险些癫痫。没承想,刚出门,她竟然幽幽地飘出这么一句:“别叫骆姐姐,叫我小池就行,太肉麻了。”

2

她来我家以后,我们之间交流甚少,大多客客套套,招呼问好。她这人有点魔怔,出门早,回来晚,车子骑得比风快。我大部分时间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总是举着一个红色照相机,弓着腰、曲着膝在院子里来回比画。

我发誓我是奉亲娘之命,去骆菲池屋里拿东西,才擅自进女孩厢房的。被子也不叠,化妆品撒了一桌子,简直邋遢。桌上都是稿纸,随便抽一页,钢笔字歪歪扭扭:“能自娱自乐,和影子玩拳击。黑夜来了,台灯固守着我的疆域。我的内心是柔软的嫩绿草地,那里盛开着我与寂寞的婚礼。百年好合,皆大欢喜。”

“面片儿事件”发生前一天,我在屋里躺着看小说,骆菲池忽然闯进来说:“铜钱儿,我发现一件大事,我觉得得跟你说。”

她一跃而起扑到我床上,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了一大串子话,愈听我愈想笑:“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她表情惊讶,扑腾坐起来,说:“你知道了?”

她左手扯掉我的书,右手把我拽起来,细胳膊、细腿,力气还大得不行,双马尾辫逆着光,顽皮的发丝闪闪亮。

“你知道了,还有心在这里躺着?”

我叹气,伸懒腰,好不自在,慢悠悠地说:“这事跟咱没关系,你可别闹。”

“不行!”

拨开窗边的帘子,四合院里的人正围炉闲谈,一同指着门口的曾祖父议论,不停地说他坏话,大致意思是越老越不懂事,瞎折腾,还有装糊涂,翡翠雕得那么烂之类的。折腾半个月了,我耳朵都听出了茧。

那是我们家最老的人,我也不大认识他,跟他讲过的话不超过10句,连骆菲池都要比我讲得多,他们整天寒暄问好。

钱家这二环内三连院的老宅子没被拆,多半因为他。他嘴里时常念叨着“菲姨”,仿佛“菲姨”是他一生所爱。他一提到“菲姨”,我脑子里就响起“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我大姑在饭局上经常纠正,她说:“‘菲姨’不是一个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思,简称非遗!”可那老头总听不见,或者故意不听,装疯卖傻,反而勾着脖子,扬起耳头像个傻娃娃。我大姑重复得多了,就懒得再讲话,老头却来了劲,说“菲姨”貌美如花,“菲姨”乃神女下凡尘,无所不能。拆迁办主任敢四处挑弄街坊邻里,三四年就把地皮上的一切都抓干挠净,就是不敢拆“菲姨”庇佑的钱家宅子。

他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儿,常拎个马扎,召集三五同龄侃友——也是各带一马扎,一齐驻扎于院子门前。仅需个把钟头,瓜子壳就嗑了满地,磕出来的烟末子都“啪”在石板上,场面怎一个疮痍了得。牙掉得只剩三两颗,京片子里的儿化音却未落下,从宇宙到尘埃,老头儿们无所不谈。

家里人都跟他过不去,他们策划的阴谋诡计,我心里也都明白一二,简单地说,就是老爷子想在有生之年搞一个大新闻,他要把最后一批翡翠雕刻作品,拿到北京和上海两地办展览。姑姑说过,老爷子选的那些地方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贵地,场地租金、陈列布置、安保人员……乱七八糟算下来,一天就要10万,北京半个月,上海半个月,那就是300万。

我家祖上是宫廷里的御用雕匠,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早就不雕了。不过家里人从事的生意都跟翡翠有关,三舅还说这次的展览确实不办为好,因为老爷子的这一批作品雕得实在不好,品质参差不齐,件件都失水准,是砸牌子的作品。他说:“纯烧钱是一方面,关键是作品不好,若是真闹大动静,花大功夫展了,老爷子一生名气都得毁在上面!何必享了一辈子盛名,跌倒在这最后关头呢?”

终于,小半月的掰扯下来,他们想了一个所谓两全其美的法子,决定展会只办两天,北京一天,上海一天,专门找老爷子去看的那天,装装样子,老爷子一走,立马撤下。简直聪慧异常。

我把这些细枝末节都捣鼓给骆菲池,她端着我的水缸,边听边喝,愈喝呼吸愈急促,愤愤地说:“那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

我被她的小眼神弄得浑身不舒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大人们的事总是那样一件又一件地发生着,饭桌上开会,饭桌下执行,今天背着老爷子搞翡翠冠名招标,明天背着老爷子申遗搞商业化,林林总总,烦琐至极。这些年都过来了,倘若我还要操这份心,估计脑供血不足,都长不到一米八。

我兀自发着呆,嘴上哼着曲,竟又把骆菲池激怒了,也不知她整天哪来那么大火气,把我的头扭过来,强行塞进她的眼光里。可她的细眉毛、大眼睛也震慑不到我。

“你怎么吊儿郎当的?你就这么看着,不觉得狠心?”

“我们做小辈的,叹口气就行了,难不成还要我去管我娘,我咋不上天呢?”

“老爷子每天遛着鸟儿满世界宣传,和他那帮老伙计成天吹牛呢,结果只展一天,他全蒙在鼓里。”

“骆大小姐,我不懂翡翠,更不懂雕刻,这两样你懂吗?你显然也不懂,没听我舅说吗,老人家这次雕得不好,如果大展30天,那是要臭名远扬的,属于自毁伟绩。”

“我看他们是想把钱省下来,到时候分家!”

“这你可不能乱说,我们家……”

她听我说着话,握着我的胳膊,滚烫的手心里汗都渗了出来,像块熨斗。又嘟嘟囔囔回了我几十句,语调忽明忽暗,锋利里透着婉转。那时,阳光和煦,被窝里舒坦异常,我迷迷瞪瞪就要睡着,隐约听见她又说了一句:“这样不对!我得告诉老爷子这件事,就算是展览他捡的破塑料袋,我也得让他知道这破塑料袋只展了一天,而不是他预想的一个月。何况那不是破塑料袋,那是翡翠。我看不出翡翠里的门道,但我知道老爷子雕了一辈子。”

这句话把我一枪崩醒,连忙坐起来,伸手顺着她的脊椎骨捋下去,给她顺顺气,淡淡的粉色毛衣,触感绵柔,怎么里头套了一个这么爱炸毛的灵魂!

“这个想法你千万不要有,钱家这些长辈,办什么事都喜欢聚头开会,求个稳妥。万一让老舅说中了,作品确实有失水准,大展30天,招来满城骂名,划算吗?何况你姓骆,我姓钱,这算是我的家事,你一个外人……”

“Stop,我知道了。”

像雨滴点在烛火上,骆菲池眼中有光熄灭。她站起来踱了两圈就走了,之后我出奇的困倦,她身上那外婆衣柜的味道,带着橘皮的鲜涩,在我周身挥散不去,闻着闻着就沉沉睡去。

3

黄昏时醒来,吃过晚饭,骆菲池说要去库房看看那批翡翠。我走路鬼鬼祟祟,她则大步流星。院墙上的白漆是那样寂寞地在潮气中龟裂、卷曲,在烈阳下碎裂一地,无人收拾也无人注意,自顾自咏唱着生老病死的逻辑。这样的过程富有美感,简洁有劲,相比之下,人世间那么多的寂寞显得过于廉价了。

就比如这几天,我压根不想理骆菲池。每天半夜,被一个男生骑车捎回来,二人还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手。那男生一看就不靠谱,穿个大风衣自以为是许文强,长得像个外国人似的,鼻梁恨天高。我隔着窗问过我爷爷了,他说一副洋人长相,还没我一半好看。

我站在库房门口放哨,骆菲池在里面折腾,拉开大柜,数十件翡翠排成一字。她掀开一片片红布,贪心不足蛇吞象,同时撩起18位翡翠少女的红盖头。蹲在那里左摸摸、右摸摸,两根辫子顺着肩膀垂下来。傍晚那金黄色的光,被老槐树拆解成点与线,悉数铺在她的背后。她的背后是金光洒遍的,毛衣针线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她是那样好奇、激动与快乐,用手比出照相机的框,嘴里“咔嚓咔擦”地响着。让她多看一会儿吧,我心想。

忽然,背后响起老人的声音:“小骆啊,铜钱儿也来啦?”

竟然是太爷爷,佝偻着腰,从库房隔间的门帘背后杀出来,手上拿个电筒,还顺手把大灯闸拉开,场面一时轰然明亮。所有陈列物一齐撒了欢,反射着璀璨纷乱的光,好似在争宠。

骆菲池连忙站起来微微鞠躬:“老爷爷,您也在这儿啊,我来看看您的作品。”

我赶紧接上一句:“太爷好,我带她来看看。”

“好好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对老物件感兴趣的没几个啦!”太爷牙口不全,讲话漏风,声音喑哑,我勉强能听懂。

骆菲池看看太爷,老人家皱纹本就细密繁多,笑起来更是眼睛都找不见了。她看看太爷,看看我,又看看太爷,小心翼翼地说:“老爷爷,您觉得……咱家这批作品,咱雕得满意不满意?”

“怎么不满意?非常满意!”太爷向前走了两步,捧起面前的一件摸了摸,嘴角向上飘,“你看,这观音像有什么不一样呀?”

我走过去,勾着头好好揣摩了一番,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菩萨鼻眼精细,耳垂圆润,如有灵驻。不过到颈部以下就忽然不行了,华服线条粗糙,像个学徒雕的,两只手的手势、指形正确,却也只停留于正确,半分英气也不存在。再往下,彻底不能入目,莲花宝座雕得一塌糊涂,花瓣模糊,臃肿敦厚。宝座之下留了翡翠原石的边角料。这显然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太爷,您这件东西还没雕完啊!”我说。

骆菲池稍稍点头,眼睛里带着同样的疑问。之后,太爷笑眯眯地说了一些话:“什么叫雕完?什么叫没雕完?言过不及,水满则溢,雕尽失意。我们中国人的山水画里就有留白的技巧,留白,是怕人笨手拙,毁了那参不透的禅意。雕刻也是艺术,怎么不能有?”

太爷把身后的马扎展开,费劲地坐上去,继续说:“我雕了一辈子,带着个工巧之心,极尽琢磨,到头来,竟没有一件的美,足以与草地上这点春芽比试的。你看随处可见的草芽,看它身上那无穷尽的可能性,看它那刺破大地的尖尖子,那活灵活现,这观音像里有吗?翡翠说白了,就是一块石头!”

“我爹从前告诉我,老了就不要再雕。为什么?人老了,返璞归真。什么是璞玉?那是未经雕琢的美玉。璞玉才能和春芽有得一拼!那才是大造化、大境界。”

“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得成器。琢磨简单,还原难,最终,若是琢磨得放也放不下了,世故了,小心眼了,追名逐利,庸庸碌碌,半点灵气都琢尽了,那活着可真就没意思了!”

“我这观音像,从上至下,就是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

“人一辈子,该是这个过程。”

4

翻过天儿来,我与骆菲池因为一碗美味的面片儿闹了矛盾。当天下午,我坐在房顶上,看瓦片里的蚂蚁搬家,估计是要下雨。骆菲池骑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从很远的地方骑过来,看我在房顶上,也上来了。说了一会儿话,又闹了不愉快,顺梯而下时她做了一件大事。她双脚落地时,还把梯子一把抱起放倒在一旁。当时,我天灵盖上一道惊雷劈下,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完蛋了,我又不能跳下去,那要骨折。我在房顶小碎步乱跑,嘴上还不敢大声叫唤。她倒好,跑到大门之外,与太爷捂耳相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若是要我写上一篇《背影》,我就得这样写:少女放下梯子,死盯着房顶上一位朋友,那眼神一半是鄙恨,一半是同情,仿佛对方已无药可救。而她那位朋友被少女的目光蜇伤了,他回避她,就像回避瀑布、洪流与灿烂千阳。少女不能再等,她转身留下了寂寞的背影,步履急促,仿佛身后的大地都在陷裂,哪怕慢一丁点儿,就要万劫不复。有几道光绑在她的脚上,有一些雨滴点缀她的额头,她划破了院落里讨论阴谋的人堆,从中一闪而过,夺门而出,像一棵刺破泥泞的春芽。

此人做下的这件事,把我们四合院乃至整个钱氏家族都搅成一锅粥,简直拦都拦不住!

太爷爷再也不在门前闲坐,整日怒面而行,招呼一帮行业内的老伙计,将一整个项目外包给上海的展会策划公司,干脆开大闸、放大水,决定再增加两个展地——杭州与苏州。弄得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宅子里纷争四起,各门户钩心斗角,都像打了鸡血一样,鸡血冲淡了人血,血缘沦为笑谈,那可是说翻脸就翻脸。从没有人想过,原本和睦的家庭关系,竟因一个外家女孩的到来而土崩瓦解。

听到这么大的新闻,无数拍卖行、展会公司上门求见,太爷的厢房整日人满为患。在我记忆中,那时候老宅子里最常见的景象,除了大人们相互冷战,就是一个又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兴奋地来,摇着头走。

在众人走尽之后,一个老者站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前,面对苍穹,沉默伫立,像一块顽石,也像一块璞玉。

我与骆菲池从没有断过联系,不密切,似旧友。她毕业后在北京跟剧组,总跑龙套,也演过两个小角色。在某些名不见经传的时间里,我们也约着一起吃个饭。印象最深的是,她开的那辆二手的大众车,车型硬得像块板砖,她从板砖里走出来,长发飘飘,眼目柔和。路上总在埋汰我,拿我寻开心。

有一次,我本要说一句:“太爷去世了,院子卖了,家里人都要搬走,你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以后没机会了。”

可她抢着先说了一句:“最近一个一线导演拍新片,选角有我的名额,女四号。明天去上海面试,你说我有没有戏?”

我便说:“当然有戏。”

5

院落已不归钱家所有,它被人办成一个小展馆,门票98块钱。我交了钱,偷偷再上房顶去,竟无闲心坐着,踩两片瓦站在那儿,蚁群销声匿迹,或许是我近视了许多。肺痨缠身的云层,莫奈风格的京城,一切让人无语。

眼下游人寥寥,日光直晒,接近昏厥。昨日重现了,那是搬迁离散的家族,几个舅爷气短腮红,指点着进出不绝的搬家工人,吹起无数个减震气包,运走一箱又一箱的碧玉翡翠。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想起我们三个在库房中谈论翡翠的那一夜,我们曾经共用过一段非常好的时光,它清澈而富有生机,又颓败、惭愧,歇斯底里,很像日喀则雪峰间拐弯抹角处的冰河,冰河旁兀自萌发的春芽。现在想来,凉丝丝的,心瓤里还带着一丁点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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