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言
晨光熹微,琴声响起
■玉子言
1
我是在一场音乐沙龙上遇见她的。
我坐在母亲身边,钢琴师在演奏拉威尔的曲子,LeGibe刚刚结束,Scarbo妖异的旋律在阴暗的空间里升起。这时候,她走过来,低下头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指,然后跟我母亲低声交谈了几句。黑色的裙摆轻轻晃动着,在幽暗的灯光里,我以为她是个幻觉,恍惚明灭,随时都会消失。
她是这场沙龙的主人,Vela。琴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像是来自于琴键之间,又像是来自于她。她纤长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轻抚、跳跃,音符时而连绵,像低缓的泉,时而星星点点,像水滴迸溅、碎裂。
我不是她唯一的学生,但我们都爱她。她常常在我演奏的时候俯在我耳边轻轻低语:“这个小节不对哦,重新弹一次……”声音里有一种轻飘飘的困意,恬淡,不慵懒,却催人入眠。
若是被提醒了也没有任何进步,她不会再打断我,索性加入我的弹奏。起初,我总是一番慌乱,无法跟上她的节奏。久而久之却习惯了,像是被她牵引着,黑白的音符、单调乏味的曲谱一点一点地被染上了色彩。
“Adisi,不用心一点的话,钢琴会哭的。”她这样说着,钢琴就真的哭了,音符像泪滴一样无序地坠落,四散开来。
我仿佛时常会中Vela催眠的咒语,在她的琴声里睡去又醒来——
我跟着她来到了海边,她就把夜光贝与日光樱蛤连缀起来做成项链,戴在我的胸前。我跟着她来到森林里,她会把雏菊与铃兰编成花冠,别在我的发间。我跟着她来到湖水中央,她张开了天鹅一样的纯白色翅膀,我的脊背便也生出了一双翅膀,我追随着她飞上天空,在浮光笼罩的云端休憩,俯瞰人间。
Vela舒缓、灵动的旋律像飞鸟自由的灵魂,那个世界是浩瀚的,是音乐里架构的另一个世界。只有她,如神明提着摇曳的灯盏,带领我前去。
2
深冬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却淡淡的,落在手心很快就消失了。Vela在家中举办小型的音乐会,我和其他学生如约而至。
屋内传来了低缓厚重的大提琴独奏,渐渐地转为小提琴悠扬的合奏,伴着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气若游丝,似乎随时要被小提琴尖锐的声音掐断。最后一小串钢琴的双音落下,像松叶针尖上滑落的雾凇。
那一刻,我感到莫名的压抑。
房门打开,Vela披着厚重的冬衣、戴着绒帽,探出半个身子。“晚上好!”她的声音活泼、欢快。长长的楼道里,Vela走在我前面,我说:“你今天穿得真厚实,好像要出远门一样。”
她微微转过头,莞尔一笑:“没办法,我最近怕冷得很。”大厅壁炉里的火焰一晃一晃的,把整个屋子都映照得温暖。
伴奏的是城里两位有名的提琴师,曾经在许多大型的音乐会上与Vela合作过。舞台上的Vela与现实中判若两人,在灯光下,她和她的钢琴在一起,仿若圣洁的神明。帷幕拉开,世界安静下来,屏息倾听来自于她指间的声音,如同聆听《启示录》的箴言。
然而此刻她坐在我们面前,如同过往无数个日夜,在温暖的壁炉映照之中,舒缓地弹着随性编织的小曲。学生们的脸上有兴奋而陶醉的神采,音乐像精灵的祝祷,让人心安而愉悦。
但终究是渐渐低落下去了。“我有点累了,Adisi,你来弹下一曲?”Vela这样说。
我突然被点名,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地走到她跟前。Vela看起来非常苍白和疲惫,她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我赶紧扶住她。她站稳了,望着我笑了笑,又伸出手温和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好好地弹一曲。”
我选了她热爱的Bolero,希望气氛能轻快、活跃一些。那是我所熟悉的旋律,即便闭着眼睛,不加思考,我也能流畅地演奏下来。余光里,Vela往摆开的高脚杯里倒酒,我听到那声音,如同黑暗的河流,在为我伴奏。冬夜覆着薄冰的水面上,划过一声单调的双音,不远处,有一只纯白色的天鹅飞过。
3
《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我走在长长的楼道里,琴房里远远地传来这首曲子的旋律。我心下有些讶异,以前从未听她弹过这曲。愈是靠近声源,愈是能察觉到演奏者的情绪,沉郁又庞然的悲伤像暗流与旋涡,温柔地将人拖进地底深处,我站在门口动弹不得。
到大约第40小节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我如同突然从一个悲伤的梦中惊醒。我敲了敲房门,却没有应答。门没有关上,房里却寂静无声,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看到Vela侧着脸靠在合上的琴盖上,披散的发丝凌乱地搭在脸上。窗外明亮,她却是黯淡的。她分明察觉到了我,却丝毫没有动静。我坐到她身旁扶起她,像扶起一株被风雨摧残过的纤细的植物,赫然望见了她眼中婆娑的泪光。我问:“Vela,你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愣怔地看着我,面色苍白、憔悴,目光茫然又虚无。片刻之后,她将头轻轻倚在我肩上,低声地啜泣起来。我拂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想让她平静下来。这样的哭泣持续了很久,漫长到我错觉时间进入了循环往复的轮回,纱帘在迟迟的春风里翻卷,她演奏的声音似乎依然回荡在空气里,像一个脆弱无害的幽魂,微小又伤悼。
“Adisi,弹给我听,我没有弹完的……”她说。
我的肩膀被压得有些酸,弹了好几个小节才找回状态。在拉威尔回旋式的音符里,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黑暗里的旋涡,我的天鹅栖息在水流深处。
五月,Vela举行道别音乐会。城里许多热爱她琴声的人慕名而来。舞台上的Vela着一袭纯白的纱裙,盘起的深褐色长发别着白色风信子。她向宾客与观众们深深鞠躬,庄重而沉静。依旧是我和其他学生熟悉的拉威尔的曲目,Vela弹奏起灵动跳跃的旋律,像琴房窗外喷泉水池里涌出的水花,像平静的湖面起飞的天鹅,像天鹅洁白的翅膀落下的羽毛,像水中虚幻的倒影……
所有人都说,这是被天使祝福过的声音。
最后一曲由我为她演奏,是《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在我脑海中漂流的影像里,Vela像被鲜花簇拥的奥菲莉亚,滞水幻影,寂寂散去。
初秋的墓园,边上一排高高的树木,枝叶尚未凋零却已现萧索,不远不近地传来知更鸟的声音。
Vela的病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无法再演奏任何曲目,即便是再舒缓、再轻慢的乐谱,她也没有心力去弹。她笑着说自己活在了失聪的世界里,到处都没有美妙的声音。于是我为她演奏,一首又一首,直到她沉沉睡去。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幻听,房间里充斥着我的琴声,也飘荡着Vela演奏的声音。我弹着拉威尔的曲目的时候,那声音便在为我伴奏,每一个孤独的音符都变成了重叠的双音,每一段旋律都有回应。我停下来的时候,Vela的琴声也不会停止,不会散去,并且昼夜不息。
我沉醉于声音,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希望它一直徘徊在这里。
4
“在天上的时光,也想听到你的琴声。”最后,她这样对我说道。
我看见黑暗中升起了熹微的晨光,夜间飞行的天鹅合起翅膀,停在了水面上。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