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成
1
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春香看见李从香举着一只黄色的洋瓷碗,站在石坎子边上。李从香一条腿曲弯着,脚蹬在桑树的枝丫丫上,另一条腿绷得标直,杵在地上。桑树还没有发芽呢,被她蹬得东倒西歪的,一副快要受不住了的样子。春香替桑树着急,忍不住将自己的书包往上提了一下子,好像是要帮可怜的桑树使一下劲似的。可李从香还故意将蹬着的腿闪了一闪。她看见春香,咧开嘴笑,问,放学了?宝童呢?春香说不晓得!她就骂道,那个讨死的!是不是又在路上玩去了?说罢,猛地放下了蹬着的腿脚,往地上杵了下去。桑树弹了一下,身子一下子舒展开来了。春香也吁了一口气。但春香还是白了李从香一眼。她看见那只洋瓷碗里什么也没有,比猫舔得还干净,就晓得李从香已经吃完了饭。吃饭不在屋头呆着,吃完了也不赶紧回家,按奶奶的说法,这不是一个好婆娘的作为。春香从心底里生出一丝鄙夷,不再搭理李从香,准备从坎子边上走过去。李从香却又拦住了她,神神秘秘地说,村上的人又来了,你让你爹千万把握住,不然我们的亏可就吃大了哩。
不晓得为什么,春香有一些不欢喜,就搡了她一下,从她腋下挤过去了。春香闻见李从香的腋下有一股暧昧的暖烘烘的气味,那气味让她的鼻子加快了翕动。春香赶紧跑上自家地坝坎,听见李从香在她的身后极不高兴地威胁说,嘿!小女娃子还给我耍脾气呢,小心你爹收拾你!
春香暗笑一下,想回她一句,可又没有。她才不怕她爹收拾呢,因为爹从来不收拾她。要收拾春香的也只会是奶奶,可是奶奶呢,才不会听李从香的话呢,奶奶每次都说李从香不是什么好婆娘,奶奶怎么会听她的呢?有一次,春香亲眼所见,李从香要给爹洗棉裤子,可是奶奶呢,硬是去坎上,在李从香的屋里,将爹的棉裤子给拿回来了,棉裤子都泡盆里了,奶奶提回来的时候,棉裤子上爬满了洗衣粉的白泡泡。那些白泡泡在风中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就像是李从香的幻想一样。奶奶不屑地说,我娃儿的衣裤不稀罕她洗,我自个儿洗!那棉裤子不好洗,奶奶洗了大半天,累得直喘气。春香爹埋怨奶奶说,娘吔,你这又是何苦呢?奶奶气哼哼地说,她是你啥?你又是她啥?干嘛要她给你洗裤子?爹默不做声了。当时,春香看爹被奶奶呛得蔫样儿,有一些心疼,就顶了奶奶一句,她是爹的表姐姐,爹是她的表弟弟呢!春香以为奶奶会恼,奶奶一恼就会收拾她,可是奶奶没有恼,奶奶反而笑了。奶奶笑着说,你们小娃子晓得啥,她男人不在了,她就死缠你爹哩!春香虽然不说话了,但是心里明白奶奶的意思,奶奶也是不会轻易收拾她的。因此呢,她才不怕李从香的威胁呢。春香头也不回地迈步进了自家的大门。
在堂屋,春香听见了火炉屋里的说话声,她心里明白,那些人就是李从香说的又来了的村上的人。人不少,七嘴八舌的,都是大人的声音。春香不打算进火炉屋了,她将书包挂在堂屋墙上的木钉上,准备去灶屋,走到灶屋的门口,又停住了,转回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火炉屋的门边,将耳朵竖起来,她想听听屋里到底说了些啥呢。可是,她竖起的耳朵还没有贴到门板上去,奶奶就出来了。奶奶打开火炉屋的门对春香说,我就晓得你回来了,快去灶屋吃饭吧!
2
一碗饭搨在锅里。是春香喜欢的那个洋瓷碗,白底蓝花。春香把饭从锅里端出来,热气在眼前弥漫的时候,奶奶站在了她的身边,给她递来一双筷子。奶奶总是那么悄无声息地,走路像家里的黄猫一样,可是黄猫却比奶奶敏捷多了,黄猫能跳起来抓扑飞翔的麻雀,奶奶呢?不要说跳了,走路也是好半天才挪一步。春香终于明白,奶奶为什么走路没有声音了,因为她太慢了啊。奶奶走路那么慢,却总是能在春香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春香的身边,春香不得其解,问爹,爹说,你奶奶每次都晓得你需要啥子,就提前到你身边了。春香想了半天,似懂非懂地接受了爹的这个解释。
饭是洋芋包谷糊糊。这是沟里这一季节的典型饭食。刚种完了洋芋,切下的种洋芋的尾巴,又做饭又做菜。做饭呢就是洋芋苞谷糊糊,做菜的样式多一些,可以是洋芋丝丝洋芋片片,洋芋丝丝和洋芋片片的做法也是多种多样呢,无论哪一样,春香都喜欢,都吃着香。她对奶奶说,你炒的洋芋丝丝真好吃啊!奶奶就笑嗬嗬地说,你喜欢吃就使劲吃,下回奶奶再给你炒。其实呢,春香也知道,剩下的洋芋尾巴也不多了,得节省着吃呢,不然,等不到新洋芋开花,家里的洋芋就吃光了。
春香在灶屋吃饭的时候,宝童进来了。他也像春香奶奶一样,悄无声息地就站到了春香的背后。那时,奶奶已经去了火炉屋,春香还不知道呢,春香埋头吃着饭,以为奶奶还站在身后呢。可是春香还是感觉到了不一样,她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宝童咧开着的嘴巴和无声的笑。春香扬起拿筷子的手,打了宝童一下。筷子和筷子碰到一起,发出了一声响,那声响像是一声鸟叫,那只鸟是飞着的,“吱”地一声就飞到窗外去了。春香说,你个赵宝童,吓我一跳呢!宝童咧着嘴巴,露着大板牙,仍是笑。春香担心,他再不合上嘴,口水就会流出来了。春香就夹了一大筷子洋芋丝丝,塞到宝童咧开的嘴巴里去了。
宝童把洋芋丝丝嚼了,吞了,春香才问,你放学了咋不回家?是不是又在路上玩去了?宝童委屈地说,哪里啊,是覃老师留下我了!春香问,干嘛?你是不是又没有完成作业啊?宝童更加委屈地说,哪里啊,覃老师要我回来给娘说,要我们挖魔芋呢。又说,覃老师怎么不给你说啊,你们家的魔芋不是也要挖嘛?春香将最后的饭吃完后,才说,覃老师早给我说了。可是,我爹吵我呢,要我们小娃儿不要管大人事。宝童也连连点头说,我娘也吵我呢,说我小娃儿屁事不懂,就晓得听老师哄。
在那个开春阳光照耀下的中午,在那个弥漫着柴火烟气的灶屋里,春香和宝童,像两个大人一样,共同叹了一口气!
3
村上的人一直快到下午了才走。
其实不止村上的人,还有乡上的人。乡上来的是赵红建,是乡上的副乡长,可是沟里人背地里都不叫他赵乡长,而是叫他赵火箭。赵火箭和春香家沾着亲呢。沾着亲的赵火箭要春香的爹多想想村上和乡上的难处,赵火箭说,村上和乡上涉及到的人多哩,不是一家两家,而且修路不容易,修路也是為大家好,为大家脱贫致富。要致富,先修路,要脱贫,路先行呢!赵火箭喝着自带的茶水,茶水绿莹莹的,香气让春香家灰扑扑的火炉屋似乎也增加了亮色。赵火箭很是诚恳地望着春香爹,薄薄的两张嘴皮,上下翻飞,像打竹板一样,很快就把春香爹说晕糊了。春香爹羞愧地说,我不是不同意修路,修路是给我们做好事呢,我咋会不赞成哩。村上人急忙跟进说,赞成就要支持啊,就要有实际行动啊!春香爹就又不说话了。他吸烟,吐出的烟雾把火炉屋挤得密密实实的,把赵火箭的茶香味也吞没了。村上人就不耐烦了,催他说,赵乡长亲自来,给你说了这么多的话,道理你也懂了,就表个态,把魔芋挖了,我们就好开工。万一你不挖,那我们就只好帮你挖了。你就表个态吧!春香爹不表态。唉!有谁晓得呢,其实春香爹的心里啊,熬煎着哩!endprint
猪圈边上的那一块魔芋,严格地说,是春香娘种的呢。那时候,春香爹在山西挖煤,一年才回来一回,有时拿不回来工钱不说,而且还有丧命的危险。每一回离家,春香娘都会把眼泪流成河。春香爹一年不在家,春香娘一年的心就吊着,夜夜睡不安稳,她要春香爹別去挖煤了,就在家种地,春香爹说,在沟里种地哪能养活过人呢?还是狠着心出去了。有一年,春香爹回到沟里,春香娘告诉他,她在猪圈边上种了一大块魔芋,等魔芋长成了,就不用再出去挖煤了,县上建了魔芋精粉厂,到处在收魔芋,才挖出来的魔芋都卖到八毛一斤了呢。春香爹的眼前,到现在还闪动着春香娘欢喜和兴奋的笑脸。可是,谁能想到呢,那一年,春香娘第一次背了一背魔芋出沟,却失足滑下了沟底,魔芋摔得稀烂,春香娘的脑壳也摔得和她背的魔芋差不多了。春香爹从山西回来,望着躺在棺材里的人流下了眼泪。他没有哭出声。他就是流眼泪。
那一年,春香才满三岁。春香爹不能再出去挖煤了,他尽心尽意种那一块魔芋。用那块地里的魔芋换春香的衣裤鞋袜,换一家人的油盐花费。魔芋拱苗了,出杆了,展叶了,开花了,他都看着。他白天去看,晚上也去看。他把猪圈里的猪粪都端到魔芋地里去铺着了。魔芋地里的草,从来没有长高过一寸长,他随时收拾着呢。李从香说,都像你这么种魔芋,魔芋都成精了。春香爹不理她。却和地里的魔芋说话,说春香的事,说家里猪猫狗鸡的事,也说村上的事。李从香站在坎边上,听不清春香爹说的啥,她一愣一愣的,发一会儿呆,叹一口气,走了。后来,李从香在她坎上的地里也种上了魔芋,魔芋的种子呢,当然是问春香爹讨的。其实她向春香爹讨魔芋种子的时候,春香爹并没有答应,但是呢,也没有不答应。春香爹把那些芽窝圆芽,尖饱壮,适合做种子的魔芋挑选了出来,李从香装了那一堆魔芋种子往回走,双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步态像喝醉了酒,看得春香“咯咯”直笑。
现在呢,坎上坎下两块地的魔芋都长好了,每年都能挖几百斤,去年春香家挖了一千三百多斤呢,春香爹不仅用魔芋给一家换来了新衣新鞋,冬天的时候,还给春香和奶奶分别买了一件羽绒服。羽绒服轻飘飘软和和的,春香穿上羽绒服的时候,温暖的感觉差一点把春香融化了。春香趴在火炉边的长板凳上突然哭起来。春香的哭,把奶奶吓了一跳,奶奶问春香咋的了?春香伤心伤意地说,我要妈——妈!奶奶摸着自己身上的羽绒服也哭了。春香爹没有哭,他蹲在魔芋地里,抽了半天的纸烟。
沟里要修公路,闹叫了很多年了,去年春上,上面终于来了干部说,沟里要修公路了。很快来了测量的人,很快线路确定了下来,一些树要砍,一些地要毁,一些猪圈要拆,春香和宝童两家的魔芋要挖。
春香爹的心里啊,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
4
赵火箭和村上的干部一走,李从香就从坎上下来了。她向春香爹翘了一下嘴,用眼神问,咋样?春香爹瞅了一下旁边的春香奶奶,奶奶也正瞅他呢,春香爹就没有做声,到地里去了。
李从香就对奶奶说,反正我的魔芋地给不到两千块钱,我是不会挖的。奶奶说,不是还要补地吗?李从香说,地是肯定要补的啰,不然给一万块钱我也是不会挖的。奶奶就明显地撇了一下嘴,说,你也太贪心了。李从香哼了一声,说,我都听说了,沟外面,光地都是三千块钱一亩呢,我这地里可是种的魔芋,魔芋又生魔芋,几年下来,我得卖多少钱?李从香给春香奶奶算账,春香奶奶也承认她算的对,可是春香奶奶不爱听她算,嘴巴偏要表示不同看法。而且春香奶奶说,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就会有报应的。李从香气哼哼地白了春香奶奶一眼,转身离去了。春香奶奶看她朝后面坡上去了,晓得她是去找春香爹去了。春香奶奶莫名其妙的,将旁边的花狗骂了一句。花狗呢,当然晓得奶奶不是骂它,它很理解地对春香奶奶摇摇了尾巴。
下午放学后,爹在坡上还没有回来。春香挂好了书包,就提了篮子到后面坡上去找爹。刚种下洋芋的地里,泥土细腻又松软,散发出春香形容不出来的香味,一道又一道的洋芋行道,像极了春香双杠线的作业本子。春香走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坡地的尽头,爹正把地里的小石头捡到一起,他准备将那一些小石头在坡地边上砌一条小小的石坎,这样石头就不会再在坡地里乱跑,也保住了坡上的泥土。李从香呢,坐在地边的土坎上,又在给春香爹算那一笔给春香奶奶算过的账呢。这笔账她不晓得给春香爹算过多少回了,不但春香爹听得清清楚楚,连春香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了,一斤魔芋多少钱?一年几百斤过千斤又是多少钱?五年呢?十年呢?这笔账可是算不得的,一算,人就会晕晕乎乎地飘起来。飘起来的人哪个愿意落下来呢?李从香现在就不愿意落下来。她还希望春香爹和她一起飘起来,春香爹愿意不愿意和李从香一起飘呢?春香不晓得。但春香晓得,爹是愿意修公路的,爹曾经在魔芋地里给魔芋们说过修公路的事情,爹说,如果早点修了公路多好啊!怎么摔,也不会摔到岩下去啊。春香晓得爹说的是娘呢,春香过去拉了爹的手,陪着爹一起想娘。
李从香望见了春香,不算那笔账了,却说道春香,地里干干净净的,你提个篮子,还想打猪草啊?春香向她翻了一下眼,又瞅爹,见爹正专心一致地砌坎子,并没有看她们。春香就说,不打猪草就不许提篮子了?我帮我爹捡石头不行啊?李从香没有听出来春香话里的冲味,或者是听出来了不计较,她咧了嘴巴笑一笑,说,好有孝心的女娃儿。说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巴,对春香爹说,学生娃儿放学了,我回去做饭呢。爹没有答话,春香就替爹答了。春香说,快回去吧,宝童肚子饿瘪了,你还在这里扯闲谝。
李从香连跑带跳地下了坡,拐过屋角不见了。爹对春香说,小娃儿对大人说话不许这样说,不懂礼。春香望了爹一眼说,奶奶说她不是好婆娘。爹说,这是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娃儿是不能乱说的!春香就噤了声,只帮爹捡地里的石头。捡了满满的一篮子。春香脸挣得通红,也提不动,春香就叫爹。爹过来,很轻松地将篮子提走了。爹说,大人和小娃儿不一样吧?力气就不一样,所以说话呢也不能是一样的。春香转着黑眼珠子,似懂非懂。爹就又转回到李从香身上说,奶奶可以说她不是好婆娘,但是你不能说,你该叫她表伯娘呢。春香说,我晓得她是你表姐姐。爹说,晓得就好,她是长辈,以后说话要有礼貌。春香答应了。春香觉得,李从香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坏的人。endprint
5
赵火箭一大早又来了。他没有带村上的人一起来,他给春香的奶奶买了两包豆奶粉和一大包旺旺雪饼。春香吃过旺旺雪饼,是宝童给她的。宝童说是他表叔给他买的。春香也见过宝童的表叔,黑黑的,满脸胡子围着厚嘴唇。奶奶说,宝童的表叔是来找李从香的,这个“找”就是相亲的意思,可是李从香不答应。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答应。后来表叔不来了,宝童有一些怅然若失,说,好久没有吃旺旺雪饼了,李从香听了,骂了宝童一顿。李从香骂宝童的时候,春香也在场,春香觉得李从香也骂了她,因为那些旺旺雪饼春香也吃了呢,春香觉得很羞愧。现在,春香一大早起来,看见赵火箭提的那一大包旺旺雪饼,眼睛有一些发亮,要是平时,春香肯定会去摸一摸那些个大袋子,或者奶奶也许早将袋子撕开了,可是现在呢?赵火箭坐在一旁,春香心里明白,这都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了。想明白了,春香就不想了,她背了书包上学堂去。
宝童在坎上等着她。宝童说,一大早,村上的人就进他们屋了。春香不说话,宝童就接着说,这会儿他娘正在给村上人算账呢。春香笑起来,说,你娘给哪个都算账,以后当个算账师,专门给人算账去吧!宝童说他娘连乘法口诀都不会背呢,哪还能当算账师?春香说,那还天天算账?宝童听出了春香的讥讽,不欢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的魔芋也要挖了,你爹不是也在算账?春香想起了坐在家里的赵火箭,也沉默了。两个小娃儿一声不吭地一直走到了学堂。
中午回家的时候,赵火箭走了,那两包豆奶粉和旺旺雪饼也不见了。春香问,爹呢?奶奶说到村上开会去了。吃了饭,春香准备继续上学去的时候,奶奶喊住了她。奶奶心事重重地对春香说,你爹松口了,准备挖魔芋了。春香焦急地问,魔芋挖了怎么办?以后怎么挣钱呢?奶奶叹口气说,村上答应补一块地,把魔芋移到那块地里。春香有一点高兴起来说,这也很好呢,给魔芋搬一个新家。奶奶说,你们小娃儿晓得什么啊,魔芋移过去,等于是重新栽种,要成熟得好几年呢。春香沉默了,也跟着奶奶一起忧心起来。奶奶又说,补的那一块地,村上还说要和李从香他们共用呢。春香安慰奶奶说,共用不怕啥,把地从中间一分,她种她的,我们种我们的,有什么相干呢?奶奶又叹口气说,事情哪里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哩。奶奶不说话了,给春香手里塞了三块旺旺雪饼。春香望望奶奶,又望望雪饼,迟疑着。奶奶就说,你吃吧,是奶奶给你的。又说,赵火箭提来的!
上學的路上,春香碰到了李从香,她哭哭啼啼地从村委会往回走,见了春香就叫,春香!春香!你爹把我们都卖了。沟外空地都补三千块钱,我们的魔芋地,只给一千八百块钱,你爹就答应了。亏死了啊!我不答应。你爹他还骂我呢。李从香气愤愤地说,又泪水洒洒地哭。春香从来没有看见李从香哭过,现在望着哭哭啼啼的李从香,春香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熨帖和贴近,她冲李从香喊了一声伯娘!李从香竟然抱住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6
村上新补的魔芋地在阴坡上,那里原是村上的桑坡地,县上的缫丝厂停产后,桑树被冷落了不说,还被沟里人砍了当柴烧。那块地的面积不小,比春香家原先的魔芋地大多了,就是把宝童家的魔芋地加进来,还要大很多。春香的爹很满意,李从香哭了几回,闹叫了几回,最后也接受了。只有奶奶仍是忧心忡忡,她对春香爹说,怎么能共用魔芋地呢,一定要和李从香的魔芋地分清界线。春香爹说,地里有桑树,桑树就是界线。奶奶仍是不放心说,桑树砍了呢?界线不是就没了?春香爹说,没了就没了呢,我还真就想把桑树砍了呢,免得遮光线!奶奶气得打了一天的嗝。
挖魔芋那天,春香爹专门请沟里的杨本玉看了日子,杨本玉说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呢。爹将那个日子给村上说了,给赵火箭也说了。赵火箭说,他要在魔芋精粉厂专门请一个技术员来指导春香爹他们栽种魔芋。春香爹也另请了几个人来帮忙,那天一大早,他们都来了,赵火箭带着技术员也来了。技术员年纪轻,身弱,很像学校里给春香教唱歌的周老师。赵火箭说,你们可别看他年轻单薄,他可是个科班出身的专家呢。春香不明白“科班出身”是啥意思,她还把“专家”听成了“庄稼”,她奇怪了一天,人怎么能是“庄稼”呢?
挖魔芋一早就开始了。河对面桑树坡的地,前几天就整饬好了,这一天要做的事就是将魔芋挖出来,搬到河对面去,在桑树坡上重新栽种。
春香给学校老师告了假。同时告假的还有宝童,宝童告假的原因和春香一样,也是要给家里的魔芋搬家呢。春香的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爹给魔芋搬家看下的好日子,肯定也给李从香说了,不然他们怎么也在今天给魔芋搬家呢?
因为请了人帮忙,又有技术员指导,春香家的魔芋不到大半天的时间就快搬完了。魔芋在新的地方安了家,行距窝距都是按技术员指导确定的,技术员还给春香爹讲了很多施肥管理的要求,讲得头头是道,好像他就是个魔芋,不但懂魔芋的性情,还懂魔芋的心情。春香有一点点明白赵火箭为什么叫技术员是“庄稼”了。春香的心里对技术员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相对于春香家,宝童家的速度就太慢了。李从香也没有请人,就他们娘母两个,李从香将魔芋从坎上的地里挖出来,宝童将魔芋装进一个花背篓里,然后背过河对岸去。宝童急,李从香却不急,她慢吞吞地挖,时不时地向坎下春香家的魔芋地里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春香一时没有想明白,但看着自家魔芋地里热火朝天,而宝童他们家的魔芋地里就明显有一些冷冷清清了。春香的心里生出了同情。春香对爹说,我们家魔芋搬完了,就去给宝童家帮忙吧!爹没有做声,倒是帮忙的人搭了话,帮忙的人对坎上的李从香喊,你别挖了,干脆下来吧!下来我们一起挖,挖完了,再一齐上来给你们挖,几下就挖完了。李从香没有答话。这样春香感觉有一点点奇怪,李从香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春香感觉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人又接着对李从香喊,叫她下来。李从香仍是没有答话。但春香看见她向爹望了一眼,那一眼狠狠的,像电一样将春香击了一下——如果春香被电击过的话,应当就是这个感觉。爹也被那一眼击中了。春香听见爹有一些讪讪地对李从香说,下来吧!就你们娘母两个,啥时候能挖完呢!春香一下子就明白了李从香在等待什么。春香有一些莫名的兴奋和欢喜,又有一些莫名的忧虑和怅惘。她抱着自家的两个大魔芋,将它们放进了正准备过河沟的宝童的花背篓里。
下午的时候,宝童家的魔芋也挖完了,也都搬过河沟,在桑树坡里安下了家,两家的魔芋种在了一起。技术员“庄稼”说,这样好,这样更有利于魔芋繁育生长,会长大魔芋。赵火箭也高兴,他说,很快沟里就可以开始动工修路了,路一通,你们的魔芋就可以直接用车拉到魔芋精粉厂了,哪里还用背啊。他用脚踢了一下宝童背的花背篓说,这东西以后就将进历史博物馆了!春香的爹也高兴,可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不停地给帮忙的人装烟。吃晚饭的时候,他还喝了酒,不但跟“庄稼”和赵火箭喝,还跟每个帮忙的人也喝,最后,他竟然端了酒杯和李从香也喝。春香看见爹和李从香喝酒的时候,端酒杯子的手抖得厉害,酒也洒出来了。李从香呢?春香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爹洒出来的酒都进了李从香的眼睛框框里去了。
只有奶奶仍然有一些心事重重。虽然大家的笑声让奶奶的忧虑减少了不少,但大人的心事,小娃儿哪里懂得了呢。春香想,也许魔芋在新家长大的时候,奶奶的心事也就抹平了吧?
责任编辑:惠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