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涛
来军,你在他乡还好吗?
■姚海涛
来军,是我的小时候的玩伴。
我家在中院,他家在西院,中间隔了一道用土坯垒起来的墙。他大我一岁,但很巧竟然和我是同一天生日。小时候过生日的时候,也不知道我们俩谁大,是后来才知道他比我大一岁。
一
来军一家是个很奇特的组合。
他爷爷早期是一位国民党的军官,后来不知怎么的辗转跑到了我们村子里生活。后来又划成了贫农,把本来属于我们家族的西院给分去了。他奶奶我印象不是很深了,记忆中是一位小脚老太太,冬天经常在村子里的空场上晒太阳。
他父亲叫小牛。听上辈的人说,他父亲出生时只有不到20厘米大,天生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东西,从我记事起就天天的眯着左眼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瞎子呢。他奶奶在干活时就把他父亲放在胸前的一个袋子里。可后来,竟神奇般的长大了,竟然也娶了老婆——一个哑巴。
他母亲是临村杨家的女儿,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哑巴叫什么名字,只是把她叫哑巴。
哑巴生了二个儿子,一个是建军,大我四岁。另一个就是来军了,和我早一年却同一天出生。
从记事起,村里人都说来军是个苦命的孩子。
他们家六口人,人口在村里算是大家庭了,分的土地又多。但,他爷爷奶奶基本上已经步入老年了。父亲是一个干不了活的人,母亲又是个哑巴,只能给家里人做做饭,搞点家务活。家里的农活就差不多是他兄弟二个做的,农忙时基本上就没有见过他有闲下来的时候。
二
他家很穷,每年的收入,除了地里的庄稼和每年养的一头猪、养的鸡下的蛋换钱之外,就只有每年集市或有社戏的时候他爷爷带着全家在街上做一种水煎包的小吃挣的钱。猪,每年就卖掉了,从来没有舍得给自己家留下来吃的。鸡蛋,就换成了平时的油盐酱醋。
小时候,他经常穿着村里的大妈大婶送的自家孩子不穿的衣服,一直到读小学了,春节时都很少有买过新衣的。母亲经常把饭做熟了,给来军舀上一碗送过去,有时就从墙头上递了过去。
他家吃饭,基本上就是玉米面馒头和面糊糊汤,冬天了唯一的菜就是白菜和萝卜还有一种用白菜的老叶子泡的酸菜。(这不是刻意的渲染,这是我们乡村80年代初期真实的生活写照,一直到80年代未,村里很多家还没有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挣扎在生存的贫困边缘)。
三
我们是一起上的学前班,我五岁,他六岁。
我们读学前班时,教室是在乡政府所在地的一个大队部荒废了的院子里。农村大集体也才解散了四五年,院子里有很多废旧的农机。都成了我们的玩具了。课桌是用土坯上面放着一块大木板子搭起来的,小板凳是我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每周放假,又都自己再搬回各家。我家的凳子结实,有点重,离家又远,我小子小,有时就搬不动了。每次周未,记忆中都是他帮我搬一段路。
一年级时,我们才搬到了乡中心小学。
教室,是一个用土丕磊起来的二层土楼。通过石台阶一分为二,左边是二年级教室,右边一年级,上下用厚实的木板做成的楼面,很大的一个空间,记得我们一个班好像有七八十个学生吧。二边的墙壁上还绘有很多彩画,屋顶的房梁上也雕刻着很多各种样子的木雕。后来大了,才知道我们的教室原来是关帝庙。到底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二年级时,来军留级了。他家里没有一个人识字,成绩不太好。再加上有时要干活,学习自然就差了。更主要的是他还负责给家里人放牛。
他们一家好像对牛情有独钟,一直到很多年后,耕地已经开努用拖拉机了,他爸小牛还是一直养着几头牛。
再后来,我才听老辈们说他父亲是生在牛棚里,所以名字才叫小牛了。
校园的正中心,是座老戏台。每年的春冬农闲或固定的几个集日,都会有不同的剧团来唱社戏。县剧团是豫剧,山西过来的是蒲剧,洛南过来的是秦腔。还有一些民间艺人组成的不知名剧团。
然后我们就上半天课,下午放假。为了逃那二角钱的票,我们一班小伙伴们早早的躲在了校园里的各个角落,或一些老师的家里。有一次我实在没地方躲了,就跑到来军家做小吃的摊子里,装做帮他们干活才蒙混过关。
其实我们一群小伙伴也都是看不懂戏的,就是爱凑个热闹,还不用上课。最主要的还是能从大人那里要点零花钱,买上点各种小吃食来过过嘴瘾。红薯粉做成的凉粉,放上红红的辣椒,浇点蒜汁。再从来军家花二角钱买上四个煎包子,就是一顿美味的美餐了。每次都没看过他去看戏的,总是在帮家里在干点小活。收盘子,烧火。
我们上小学时,每年收麦子是要放假的,叫“放麦假”。我们乡村,老师也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在没有机械的年代,纯靠双手和镰刀来收获每年的希望。这在城里的孩子是不可能享受到的待遇。
麦假,是我们童年时最喜欢的假日了。
老师在放假时会给我们布置一个勤工俭学的任务,让我们在假期帮家里人收麦子,最重要的是从地里检麦穗,然后开学时再给学校上交。根据每个人年龄的不同,交不同重量捡的麦穗打的麦子。
往往村里人都收拾回家吃饭了,开始休息了,来军全家还在地里苦干,有时月亮好的时候一直会干到12点左右。有时他们干脆全家就在麦田里搭一个棚子,住在地里了。吃的就用白开水泡点馒头,再配几根放了盐的黄瓜片当菜,就是一顿饭了。
村里别的同龄人傍晚都会集中到打麦场上的空地上疯跑,做各种游戏。但他很少参加的。他放学后,还得先给猪从河边割猪草,然后再去后山的山沟里捡一篮子材火回来才能吃饭。他哥大一些,就负责给家里人做一些别的农活。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时,我就学会了打麻将。来军是个乖孩子,他不会的。他哥建军会。真正传给我们技巧的,是他的爷爷。这个话不多,留着半截山羊胡的老头,经常就拉着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打麻将。刚开始是一分,二分的打。五年级时就变成五分钱了。因为他爷爷做生意,有很多五分的硬币。每次来打麻将都带着二条用纸包起来的钱柱子,一条五十个。找不开的钱就到最后全换成硬币了。四五年级毕业时,我就能不用看,光用手摸就能把一整副麻将全摸出来。记忆最深的一种打法,记得他爸爸教我们打的是十三张麻将全部看一遍后扣在下面,全凭记忆来出牌……
那时,迷上了打麻将,有一次竟然和他哥哥等几个伙伴带着麻将跑到村子里的山沟里,一边放牛,一边在草地上打麻将……
以至于后来上师范、上大学时,再有同学朋友约着打麻将,我一听麻将就头疼,就推辞说不会打。
四
他有一个城里的姑姑,这是他唯一引以为豪的事情。
每年,总有那么一二次他姑姑来乡下看望他们全家。姑姑来时,总会带很多好吃的,有时就是一些黄瓜、西红柿。父亲、母亲就隔着土墙问候人家,然后来军就爬上墙头,会把姑姑带的一些东西给我分上一点。
每次,那怕是二根黄瓜,都会很喜悦的。
我读初一时,来军才读四年级。我家在前院盖了一座全乡第一座二层楼房。建军已经辍学去秦岭当矿工了,他们家还是和以前一样贫困。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读师范。第二年春节回来听说来军已经辍学了,好像去了北京。
再后来我师范毕业后又去兰州读大学,就很少有来军的音讯了。只是春节时听人说起他先在北京当保安,后来到了北京郊外一家洗衣厂当了一名工人。
大学毕业时,听说他已经在北京学了驾驶技术,专门开一辆几十万的车给公司送货……
这都是听说,我一直也没有再见过来军……
五
2006年年底,我陪支部的一位主任去清华大学上课。忽然想起了来军。通过家乡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了他的电话。
电话打通了,我说我是海涛,他很惊喜。于是约着他晚上来中关村送货时见面。
晚上十点多了,寒冬里的北京街头很冷。在中关村一家酒店楼下,离很远就看到了他,还是很瘦,我站到他面前时,他还没有认出来我。我叫了一声:来军……
晚上,座在他的货车里我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北京郊外通州的一个村镇结合部。夜班下了,他拉着我去一家馆子里要了很多菜,请我吃了一顿饭。
第二天,请了假专门陪我转了转,在一个花园里,我们留下来唯一的一张合影。
……
每次回家,都会遇到他的母亲——哑巴。
当我用手指一下天边,比划一下的时候,哑巴,来军的母亲一下子眼泪就流了下来了然后会哇哇的和我说个不停。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哑巴说的是来军。她的小儿子……
这中间他爷爷,奶奶已经相继去世了,建军也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个姑娘。他父亲小牛也在一个夜晚悄然离世了。回家时,听母亲说他回来过一次,办完父亲的丧事就走了。然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转眼,又是六年过去了,听我妈说,来军也结婚了,好像还生了个姑娘。在北京生活得还不错。
来军,你在他乡还好吗?
后记:
来军,是我一直以来想写的一个人物。2008年开始计划写乡土系列散文时,就把他列入了计划。可惜,一直未能如愿。终于,在这2012年的第一周里,间间断断的,勾划出了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开始回忆童年时代的一些片断。
岁月是最好的遗忘剂,我怕再不记下来,就永远想不起来了。
这中间,有很多我们儿时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老戏楼,早都破败了,在2008年的那一场大洪水中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西院也仅剩下哑巴一个人在生活,中院已经空了十多年了,东院的叔叔前年也已经得食道癌去世了。前院,我时常想起的老奶奶也已经出世了多年了。
每次回家,总会听到关于已经走出去的一些乡人的消息。每年春节前夕,都会想起那些散居在全国各地的儿时伙伴们。
有些东西随着岁月的的流逝已经沉没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有些东西,时间越长,越会想起。
来军,只是其中的一个。
故乡,是每个人的一个心灵密码,那里的所有,现在的,以前的,都将陪伴你的一生,直到你也消失在茫茫的岁月里……
(编辑:魏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