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刚
批评,诅咒,甚至是肢体冲突,裁判早已成为高危行业,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拿起哨子。从顶级金哨到低级别联赛的无名裁判,他们是怎么开始自己的执法生涯,又是什么支撑他们坚持下来?
皮亚韦河畔的福萨尔塔,威尼斯省,1960年左右一个被薄雾笼罩的下午,一位瘦高的年轻人独自向一座孤零零的球场走去。“我坐着小巴来到这个小镇,费劲地寻找球场。那是下午一点左右,大家可能都在家里吃午饭,街上看不到一个活物。好不容易找到了球场,我对看门的说,‘您好,我是比赛裁判,他回答,‘我知道,鬼才会在这个点拎着个大包来这里。我想,这里的人就爱拿我逗乐,然后我看到一个人正在球场上划线,于是我问他,‘对不起,请问哪里可以换衣服?那人连头都没抬,对着远处大喊,‘伙计,把马牵出来吧,裁判到了。”
这个年轻人是保罗·卡萨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意甲著名裁判,九十年代曾担任意甲联赛裁判主管),他到过世界各地的球场执法,而他自己则坚持说,他的主业意大利国家能源公司出差去的地方更多。当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裁判,被场地管理员发配到马厩里换装,“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裁判才能树立权威:你意识到周围全是你不认识的人。嗯,我是往好的方面说。”从那时候开始,到之后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在问自己:“究竟是谁让我干的这一行?”
金钱还是激情?
这确实是个问题:对于成熟的、思想正常、过着平静生活的男人(还有为数极少的女人),谁愿意每个周末忍受—大群人愤怒的嘘声、谩骂、威胁,忍受家庭成员(尤其是女性家庭成员)被羞辱?裁判们愿意……
“为了什么?激情。”卡萨林这样回答,在1971年至1988年间,他执法了200多场意甲比赛,以及一场1985年的欧洲优胜者杯决赛。
“乐趣。”这是毛罗·贝尔贡齐的答案,在2010年至2014年间,他执法了148场意甲。“肾上腺素,一种混合着激动和担忧的情绪:激动来自于对足球的热爱,担忧则来自于对犯错的畏惧以及别人对你的评判。”以上是卢卡·马莱里的感受,他只执法过15场意甲——2007年,年仅35岁的马莱里在执法一场意乙的过程中,意外被一名球员撞断了腓骨,执法生涯大受影响。
以上几位算是裁判界的“贵族”,他们属于意甲和意乙48位裁判之一,是千里挑一的精英。按照现在的薪酬标准,他们执法一场比赛的酬劳大约是3800欧元,单单执法比赛已经能保证他们的生活来源。对于那些混迹于低级别联赛,吹一场只有几十名观众、经常要挨球员踢(维持比赛治安的可能只有一个宪兵)的裁判来说,支撑他们坚持下来的原因可能就不是经济方面的了。
你也许会说,可能每一个执法低级别联赛的年轻裁判,目标都是升级到顶级联赛,人人都想拿那只金饭碗。事实却不是这样,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能吹吹地区级的比赛,但大家还在坚持着。对于这种执着,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马莱里说:“我裁判生涯最美好的回忆,是一场丙一联赛的附加赛,由阿维利诺对那不勒斯,那场比赛我的工资是93欧元。”
因此,你只能用激情来解释他们坚持下来的原因,“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经常要吹罚那些比我大十几岁球员的(地区)比赛,那些家伙职业生涯都很不顺,所以变得精明又狡猾,而我得学会掌控那些家伙。”卡萨林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让球员闭嘴,把红黄牌亮到他们脸上。那是我本来黯淡无光裁判生涯的转折点,我从吹罚早场青少年比赛,转到专门吹下午两点半成年组的比赛。也许应该这样说:从那段时间开始,我真正变成了一个裁判。”
掌握平衡
“当裁判的感觉真不赖,你拥有权力,你受到尊重。一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场上唯一的权威。在一个充满狼的世界,那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不注意提升自己的技术能力,那你可能从权威变成一个自大的独裁者,你会想方设法掩饰自己技术能力的不足。如果你克服了这些局限,那就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次转折。随着技术能力的增长,你在球员面前表现出的威严会渐渐减少,而亲和力慢慢增加。如果不是找到了在规则和灵活解释规则间的一种平衡,我早就已经退休了。”
贝尔贡齐完全同意卡萨林的观点,他想要强调的是,裁判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最让我发疯的球员是德罗西,他和我一样有血性,强硬。如果我是一名主教练,我永远想要一位他這样的领袖。执法比赛时,我更倾向于口头上的警告而不是出牌,如果球员抗议—下就要出牌,那估计一场比赛剩不了几个人。有一次某个球员被处罚后,对我来了句“xxx”,我马上回骂“xxx”,事情到此为止,这是男人的处事方式。当职业生涯早期,我可不是这样,伊格尔·普罗蒂(1995-96赛季效力巴里期间获得意甲最佳射手)帮助了我。2000年,我刚刚从意丁升级到意丙,目中无人。我去吹罚一场利沃诺的意大利杯,那时他们刚刚从意乙降级到意丙,普罗蒂留下了。我在场上执法,刚愎自用,不可一世。伊格尔走过来,对我说了两三件事,最后他和善地说‘你自己想一想吧。那些话让我受益无穷。两年后,我又吹罚利沃诺的比赛,那是一场他们与斯佩齐亚的冲乙附加赛,比赛中我罚下了3个人,包括普罗蒂,利沃诺最后0比1告负。但是比赛结束之后,他过来找我聊天,我们还一起抽了一根烟。”
贝尔贡齐的一段经历,对大多数裁判来说,也许都经历过,“2007年10月27日,我吹了一场那不勒斯主场对尤文图斯的比赛,我判给那不勒斯两个点球,他们最终3比1取胜,赛后看回放,我才发现那两个点球都不存在。足协处罚我停吹3轮,但这根本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我晚上不敢回家,害怕有人从黑夜里冒出来,给我塞上头套。那是唯一一次我想退出,后来我想通了:我之所以被选来吹罚那不勒斯对阵尤文图斯,是因为之前我表现优异,一场糟糕的表现不能抹杀我以前的努力。复出之后第一场是意乙,我坐出租车去球场,路上我回想了一遍整个裁判生涯。”
焦虑症
裁判们的职业生涯,大都开始得很偶然,前面说到的激情,是一点一点累积的,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对于男孩子来说,当球员一定是第一个梦想,而不是当只能看不能踢的裁判。endprint
卡萨林说:“我是18岁开始学裁判的,那时我球踢得很一般,于是和我们高中所有队友都加入了裁判学校。我出生的地方梅斯特雷,是一座裁判之城,出过里加多,安戈内塞(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意甲著名裁判)……”贝尔贡齐的故事是,“我妈妈逼着我去裁判学校,那时她希望有人能管教管教我,教会我纪律。我一直不同意,直到她告诉我,裁判可以免费看任何—场足球比赛……”
马莱里的情况差不多,“不是我决定去当裁判的,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我的舅舅当了40年裁判,我毫不知情。有一天他来家里看我妈,告诉了我他的职业,这份职业听起来很新奇,于是我就開始了。为什么我吹了15场意甲就挂哨了?因为我和科里纳处不来。2007年,他当上了裁判委员会的头,那之前他一直很看好我。可一年后,我们的关系出了问题。我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我们之间矛盾渐渐不可调和,他决定逼我‘辞职。今天,我承认科里纳在技术层面是我的老师。其他都不重要了,两年前我心肌梗塞,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那之后我看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有人天生享受聚光灯下的生活,有人则不习惯周遭喧嚣嘈杂。“裁判在其职业生涯结束后,或在职业生涯过程中,都可能受到焦虑症的困扰。”斯蒂法诺·贝卡里医生说,他是运动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有许多裁判,甚至许多高水平的裁判,都面临这样的困扰。对于裁判来说,心理方面的训练与技术规则和体能方面的训练一样必不可少。”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有研究发现,一名裁判的成功执法,50%-70%取决于其心理状态。心理状态意味着对抗批评和偏见的能力,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自信。
对于一些成功的裁判来说,还有一个风险,那就是模糊了比赛和现实生活的界限,走到哪里都想“执法”,碰到每一个人都想“吹哨”,成为生活中真正的独裁者。“这在我身上发生了。”卡萨林说,“最危险的事就是一辈子,每一天24小时都当裁判。在球场上,你一直等待做出判罚的机会,到球场下你会不自觉地延续。现实是,你常常碰壁。在我那个时代,裁判大多只是兼职,周日的比赛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本职的工作有助于你保持一种平常心。”
卡萨林说的,正是现在的裁判与老裁判不同之处:现在的顶级裁判,因为电视和网络的缘故,和球员一样是名人,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由于收入的增加,吹罚比赛的报酬也几乎成为裁判家庭的支柱,这无形之中又会给裁判们带来压力:一场糟糕的执法可能砸了他们全家的饭碗。“我完全理解现在的裁判,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