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鸿
尽管已是人至中年,千帆过尽,可是少年往事犹在心中清晰。那一年,我和哥哥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一个隆冬季节的夜晚,爸爸在学校里值班,妈妈去对门邻居家串门,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我们两个在暖烘烘的土炕上玩耍。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期,我家在城里,可那时在北方城市人家的家里,一方土炕仍然是家里人活动的主要地方。那时候,家里不生火炉,更没有暖气,无事或有事,大家总喜欢聚在炕上,休憩或谈事、做事。比如拉家常,比如女人做针线活儿,比如搬上一张小炕桌就可以写作业。我们家的土炕上还常常放着一把茶壶、几只茶碗,为了喝茶时伸手就来的方便。我和哥哥在炕上玩着“拉大锯”的游戏,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在童年时代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两个人手拉着手,脚对着脚,手脚齐用力,谁的力气大,把对方拉过来就算取胜。我和哥哥尽管只差两岁,可在力量上还是他明显占有上风,几个回合下来总是他取胜。哥哥有点儿兴奋,这一个回合刚开场,他就想速战速决,用力地后仰拉着我,我力量明显不支,有点儿气馁,犹犹豫豫中就松了手,正用猛力的哥哥一下子仰面晃倒了,压翻了他身后的茶壶,茶水洒了满炕。哥哥赶紧爬起来,扶起了茶壶,却发现茶壶嘴被压掉了,壶里剩余的茶水汩汩地流淌出来。我和哥哥一看,傻了眼,这下闯祸了。我们把炕上的茶水收拾干净后,就对着那破损的茶壶发呆。怎么办呢?这回可要挨妈妈的训了。
妈妈的脾气并不严厉,很温和,她很爱我们。可是,她对我们并不娇生惯养,从小她就教育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要自己做,还要帮助大人做事情。所以,我们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碗筷就不用大人洗了,吃完了饭,我们会主动收拾碗筷,进行清洗。另外,像扫地、抹桌子这类比较简单的家务活儿,也会主动承担。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自己养几只鸡,生蛋吃。我们家的鸡窝都是由哥哥承包堵鸡窝门的任务的。每天暮色四合的时候,哥哥都记得去鸡窝前,猫下腰,拾起那块固定的砖头堵上鸡窝门。
爸爸媽妈在我们心中有着不可冒犯的尊严,因为妈妈从小就教育我们要尊老爱幼。我们要尊重并信任爸爸妈妈,要服从他们的安排。对于哥哥而言,他还多了一项责任,就是爱护并照看我。妈妈明确告诉哥哥:“妹妹有了错误,不许打,告诉我,我来解决。”妈妈的话就是悬在哥哥头上的尚方宝剑,哥哥不敢逾越半步。在这把尚方宝剑的保护下,我也有乘机欺负哥哥的时候,那时候哥哥只有冲我晃动几下紧握的拳头的权利了。
那时候,在家中,“对”与“错”是泾渭分明的。这回茶壶嘴被我们弄掉了,我们很明确自己犯了错误。妈妈曾说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我们怎么改正自己的错误呢?我和哥哥面对着那把残缺的茶壶,思来想去,恨不得像孙悟空那样,吹一口气儿,就让茶壶嘴自己长回去。最终,我和哥哥达成共识:主动去找妈妈,向妈妈认错,争取妈妈的原谅。我和哥哥于是赶紧爬下炕,穿好鞋子,锁好门,来到了对门家。
当我们推开门裹挟着冬天的寒风走进去的时候,妈妈是惊愕的,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来。哥哥在前面,就像上课的时候一样,把手背在后面,紧张地磕磕巴巴地说:“妈妈,对不起,我不小心把茶壶嘴压掉了。”我跟在后面,耷拉着头,像个小尾巴。妈妈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微笑了,她把我和哥哥拉过去,拥在怀里,说:“你们敢于承认错误的勇气让妈妈很感动,诚实是很可贵的品质,妈妈原谅你们了,以后玩耍的时候注意点儿就是了。”
这就是我们家风的力量。它使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辨是非,知悔悟,见行动。
四十多年过去了,妈妈也已永别了我们,可是那晚明亮的灯光下妈妈温暖的微笑依旧在心中清晰如昨。
妈妈在世时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她带领我们下放回家的事情。那时候上级有政策,小学教员一律下放回老家。妈妈就带着四岁的哥哥和两岁的我回到了爸爸的原籍——蓬莱老家。一个不会农活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回到了人地都生疏的地方,艰难可想而知。没有柴草烧,没有粮食吃,我们几乎是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常常是饿肚子的。秋收的时候,生产队里的花生都堆在场院里,妈妈告诉哥哥,经过花生垛的时候,要把头扭向另一边,看都不能看一眼。哥哥果然做到了。彼时,我尚不懂事。成年后的我,便经常听妈妈讲述这一幕。妈妈在讲述的时候,更多的是饱含酸辛,夸赞的成分少而又少。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是如何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抵御花生的诱惑甚至于看都不看一眼呢?这只能归功于妈妈家教的力量了。
如今,尽管妈妈已音容渺茫,与我们天人永隔,可是她却不曾须臾离开过我们。她如梅花般馥郁的爱心、如竹般清高的人格已深深镂刻进我们的身体与灵魂,我们在说着妈妈的语言,做着妈妈的事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