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贵境

2017-09-07 13:54陈娟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芳房间

陈娟

“香港真好噢!”翠茵看着竞争向上的高楼,琳琅满目的商橱,车水马龙的街道赞道。

“好,好!”华姐表情平淡,辨不出她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华姐今天休息,带她到某大酒店见工。她才来香港三天,就急于去“淘金”。一到大酒店门前,她就被它外表的金碧辉煌所吸引。刚到门口,两扇落地玻璃门就自动开了。水晶灯、荷花灯、珍珠灯、麦穗灯放出來的白光,五颜六色大理石的反光,不同角度的镜子射出来的棱光,光怪陆离,令人眩目。这里是大酒店旅馆部新楼的底层,它比一般的大礼堂还要大,旁边摆着许多行李。许多金头发、红头发、白头发、棕头发、黑头发的外籍人士、都在等着分配房间。穿西装佩蝴蝶领结的侍应生匆忙地奔走着,讲着英语、日语、马来西亚语……翠茵仿佛邀游于水晶宫,感到扑朔迷离。

“走吧!”华姐不耐烦地拉她一下。听人说,在香港做了几年工,性格就变得急躁起来。她不信,她认为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工作,只能使人的性格更加柔和。她在内地是个幼稚园教师,很早就羡慕当个工人,工人阶级嘛,多光荣!一想到自己将成为工人阶级了,心里一阵高兴。

银光闪闪的轮带式的电梯为她代步,徐徐地把她们输送到二楼,二楼是环廊式的结构,给人以皇宫般典雅庄严的感觉。倚着雕栏彩杆往下看,可见刚才经过的底层,底层大堂中央,半月形的喷水池忽高忽低地喷射着晶莹的水珠。池底装嵌着七彩日光灯,映照得水雾彩虹般地迷人夺目。喷水池旁设有钢琴台,有人在弹奏着,那曲调是高山流水,是阳春白雪,使在茶座中恬憩的旅客情迷心醉,留连忘返。茶座设在水池与琴台以外,设计得如花园曲径,栽着许多室内常青藤和花木。眼前的水晶宫使翠茵心花怒放,沉醉于“人过海来便是仙”的境界。

一道小门自动开了,升降的电梯把她们直往上送。电梯内有两面全身镜,前后都照出人的影子,翠茵也感到新奇。华姐告诉她,从三楼以上都是旅客房间,毗连三座楼宇,少说也有一千间。

指示灯“16”字亮了,翠茵只觉得升降机震动一下,电梯门开了,她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厅连着三条走廊,地上铺着织有牡丹花的绿地毯,壁上都裱着米黄色的墙纸,两厢都是房间,每隔二、三步就镶嵌着一面对称的落地长方形镜子,两镜之间的上方都悬着以闪光的金属为花托的莲花灯,由廊头看过去,就像朵朵白莲浮在绿水江边。她从镜里看出自己青春焕发的倩影,白底红花的连衣百折裙,使她的身段更显露出曲线的美,搭肩的烫发衬着白里透红的面庞,稍许弯曲的刘海飘拂额前,弯眉毛下长着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她调皮地向自己的影子眨眯了一下,她太开心了。

走到一个拐弯处,华姐碰了一下她的臂肘说:“这是总统套房,住一夜六千多元港币。”

“什么?那我们做半年工还不够他住一夜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过去那边是公主套房,住一夜也要四千多元。”

“那么,这些普通房间呢?”

“这层楼每间要一千多元,其余只要四、五百元。”

“咦,奇怪!你看,一张硬纸片插进壁缝里,门就打开了。”翠茵巴眨着眼,好奇地看着一位金发女郎开门进房,轻声对华姐说。

“这是电脑钥匙,是塑胶制的,客人登记住多久,它就可以用多久。如果时间一超过,它就自动失灵,再也开不进去了。”华姐解释说。

她们穿过一座跨街的天桥,径到东楼,再乘电梯下M楼,华姐带她到管家部。一位四十多岁、身躯肥胖、头发修得很短的女管家,上下打量她一番,问了几句话,便向旁边一位营养型的男副管家仰仰下巴颏儿,她算是被通过了。填过表,影印过临时身份证,找了两个担保人,她就成了这里的工人,分配十四楼,第二天正式上班。

十天过去了,她的体重一下子减轻了五磅。她禁不住想,那些阔太太何必花那几千成万元去美容院减肥呢?来这里减肥不是很好吗?不仅免费,还有工资收入呢。她活了二十五春,从来没有这么辛苦、疲劳过。一个人负责十四间客房的清洁打理,单就整理床铺这一项,就够人受了。先要拉出笨重的沙发床,一间卧房二架床,不管床单、枕套多么干净,每天都得换掉。然后铺上三层床单二层毡,把它们折塞得有棱有角,有款有样,再把床铺推回原处。由于床又重又矮,这一拉一推,手指、腰部都要受苦的。每间卧房里,都有间巴房,巴房里的浴缸、盥漱盆、抽水马桶及地面都要洗擦得干净发亮。房内家俱、壁橱都要喷上“碧丽珠”,揩得油光可鉴。地毡要用吸尘机吸过。十四间房间单就玻璃杯要洗拭一百一十二个。她从早到晚都处在极度紧张中,拿着抹布旋风似地转,进进出出简直在跑步。尽管这样,领班还经常不满地大嚷:“阿茵,快,快,客人都来了!”她有时急了,也用闽南话嘟噜:“快快,你叉着手也不来帮帮。”

她很讨厌领班的一张势利脸,恨他把自己的一份活全摊到工人身上,只知道控制钥匙,收客人的贴士,说是收的贴士与工人四、六分,但不知漏在他口袋里有多少。她在这里只是个“哑巴”,奇怪的是那么多人听不懂她标准的普通话,他们跟她讲话多是打手势。有的会讲普通话的,怕被人看轻,也假装不会,偏说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话。早来的工人很痛恨新来的“大陆仔”,认为这些廉价的劳动力,是他们争夺饭碗的劲敌。

一天,她和小李被分配洗楼梯,从十六层洗到一层。小李只有十七、八岁,满脸愠色,总是用仇恨的眼睛看人,她默默地刷着扶手和墙壁,抿紧嘴,半天一言不发。忽然,不情愿地把刷子一摔,气咻咻地用闽南话骂起来:“他妈的,尽把一些硬活儿派给新手!”翠茵听见乡音,十分高兴,便动以乡情,终于打开了小李的话匣子:“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原是很乐观的人,爱说,爱唱,爱笑,可是,我现在变成了木头人。去年,我跟妈一起来港,起初,一切都觉得新鲜,后来我失望了。我哭了好几天,我想家,还是家乡好啊!这里的人虚伪、狡诈、势利,只认钱,不认亲,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的舅父是个大资本家,可我和我妈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还要睡店里简陋的床架,一间房子住二、三十人,连张桌子都没有!”小李的心理变态使翠茵大为震惊;小李对家乡的怀念,引起她内心的共鸣,牵动她缕缕乡情。她想起了幼稚园那些可爱的小朋友:上课时,他们像红石榴般咧着嘴笑,祝“老师好”。下课后,他们围着她拍着小手歪着苹果脸,跳呀,唱呀。那时候,她天天迎着旭日放声歌唱,快乐得像只无忧的小鸟。而现在,她只能听到电视机发出的靡靡之音和疯狂嘶哑的歌声,自己要是润喉歌唱,就会被人讥为“痴神”!

她们都沉浸在浩茫的心事里,缄默不语了,只有刷墙壁的嚓嚓声,在诉说着她们难言的遭遇。

半个月过去了,有一天翠茵揽镜自照,不禁吓了一跳,发现两颊渗出许多疲惫斑,她憔悴了。她真想哭,哭它几天几夜。

不久,她認识了两位上海人,她们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起来觉得特别亲切。她们也都是刚从内地出来的,张芳原是中学教师,林菁原是工程师,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她们虽然各有苦衷,偶尔相遇,也会说些笑话。

“哈哈,老板的鬼心计就是多,瞧,工作服除了胸前有小口袋外,全身没有一个袋子。”张芳拉拉一身过于宽大的工作服笑了。

“这平底青布鞋倒很好走,但为什么偏要配着黑袜子呢?”林菁始终不解。

“这像泥腿子,表示我们的身份嘛!”

有一天张芳来翠茵这一楼替工,当翠茵走过她工作的房门口时,恰见张芳吃力地拉着床铺,不慎跌坐地下。她便悄悄地进去慰问。张芳摊着双手,痛苦地对她说:“你看看我这十指,都肿成这个样子了,又痛又硬,都弯不过来。我这弹钢琴的手啊!”

“你会弹钢琴,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不会讲广东话啊!”说着,她赶快忍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要不,她将完不成任务了。这时,只听见领班粗声大叫:“阿芳,快点呀,你这间的客人又来了!”

“讨厌!”翠茵啐道,立即跑回去洗巴房。

女工程师林菁,和蔼可亲,翠茵很喜欢她,叫她菁姐。菁姐胸前的口袋里,总放着一封上海原单位领导写给她的信。那封信,因她经常掏出来看,已皱得不成样子。她指着信里的一段,对翠茵说:“阿茵,多感动人啊,你看,信上写:‘如果你在外面工作不如意,我们欢迎你回来复职,大家都很想念你。”然后总要补上一句:“我太爱我的丈夫了,我为他作出了最大的牺牲。”翠茵已经三次听她说过这些话了,真担心菁姐会像祥林嫂一样,天天向人讲那阿毛的故事。

菁姐所在的楼有两位工人病倒了,翠茵到那里替工。她知道菁姐这几天腰痛,十分同情。于是她拼命地干完自己份内的活,立即跑去帮菁姐的忙。只见菁姐跪在巴房里刷着地板,到处都是洗洁精的泡沫。她急得直跺脚:“菁姐,谁教你这样洗法?”

“芸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呀,每天还念她好!她总担心我们这些大陆仔抢走她的饭碗,窄心眼促狭你,好让管家都炒我们的鱿鱼。哎,难怪你天天都应付不及,尽挨领班骂,弄得腰痛得直不起来!”翠茵一面愤愤不平,一面抓过一块大抹布,蹲在地上拭将起来,“这样不就行了,何必那样辛苦!你这个工程师可以设计一座大厦,就是不懂得这一套。”对于翠茵的啰嗦,菁姐只是笑,她喜欢翠茵的直爽和热情。

洗完巴房,翠茵就帮菁姐整理床铺。当她兴冲冲抱着一叠新床单往房间走时,就被高颧骨的女领班叫住了,她瞪着眼盘问翠茵:“你是哪一楼的?”翠茵口里不答,心里嘀咕:“打什么官腔,你只管四个兵,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来替工的。”高颧骨又往房间里喊:“阿菁!”菁姐赶紧走出房来,手里还拿着刚换下来的枕套。

高颧骨用命令的口吻说:“把她手上的床单拿去!哼,还想当工程师时那么舒服!我问你,要是房间里丢了东西,是你负责,还是她负责?”

翠茵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她气得满脸通红,悻悻地咬紧牙,心里骂道:“白骨精!青脸夫人!”

那高颧骨忽然又转向翠茵,尖刻地说:“你没事干了吗?好,把所有的门窗都揩一揩。拿去!”说着,恶狠狠地扔给她一块抹布。

收工了,翠茵拖着疲乏的步子往家里走,任什么宫苑般的美境再也不会吸引她了,五彩缤纷的商场,她连看也不看一眼,现在最吸引她的是房租和她的工资划等号的一间九平米的斗室,那里有关心她的丈夫,和那让她舒筋松骨的木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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