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后

2017-09-07 02:24张笠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张笠

在惊滔骇浪中,三垒方向的弹跳球把台湾送进了雅典奥运。我把手中的加油棒抛向空中,听着主播激昂的声音,弟弟也不断在电视机前面旋转奔跑,他隐约知道台湾的棒球队好像胜利了。画面不断回放着高志纲的一击,厨房夹杂着炒菜声和询问声,赤着脚来回厨房和楼上书房跑,厨房发出惊呼声和着书房的欢呼声。

小学校园好像又吹起了棒球风,就算去年刮起足球热潮,那两项体育赛事依然无法决定校园内体育实力的事实,躲避球的战力才是一个班级的实力,在校际比赛中,男生的卖力和女生的尖叫都是致胜关键,我环视斑驳的校舍建筑,已掉漆的绿色场地,白线也被踢掉几块。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后,我们都幻想着可以丢出火焰球,却发现其實只是丢出软弱无力的高飞球。之后我们校队奋力地拿到季军。有着200多万人在串起了整个台湾西半部后,我更有勇气面对即将离别的未来,而班导也在全班的歌声中送走了我们,凤凰花飘落后,我们都在祝福中的夜晚上台接受颁奖,夜宿学校的初体验,十二星座或是十二生肖的数量盘踞着视听教室和计算机教室,最后依然在脚踏车的回旋中结束了六年的奔波和相见。

仓促的抉择,不知所措地踏上往铜锣的苗栗客运,过了外环道继续往前迈进,最终在乌眉下了车,一个陌生且即将熟悉的地方。苗栗建台中学差点是我的落脚处,最后在心灵的抗拒下,选择在乌眉初中度过未来三年的光阴。年轻力壮地奔跑在街道,每天努力挤上苗栗客运,摇晃地抵达学校,在卫生股长的督促之下开始一天的打扫,最开心的是体育课的篮球时光,班上搞笑幽默的气氛渐渐形成,偶尔有的争吵跟打架,总是在班导凶狠教训下,在绕完校园池子后终结。在混乱的环境竞赛中险胜了其他两班,又在拔河比赛中拔得头筹。汗水和激情渲染了整个二班。同班同学总是来来去去的,在爱情花火还没燃起前,已经有转学的风声开始盛行。七里香的节奏不断萦绕在我们班级,我们在书桌下面传抄着时光机专辑,最后总是又回到了志明与春娇的尬车。吵闹嘻笑后也迎来第一个暑假,在看似告白失败的行动下,我依然过着莫名热血躁动的前青春期。篮球的报队从小学低矮篮框的灌篮开始,与死党们进展到了夜市柏油路球场,球鞋的摩擦与汗水的蒸发,后山篮球场的无人球场成了初中三年的依归。

我们总想要牵起陌生人的手使之变成熟悉的人,但最后却不留情面地放下,然后在他们和我们的脸上与身上留下疤痕。时间像是加速地翻转然后弯曲,每个年份都是断裂的,长假后的回归,莫名其妙爬升一个年级,心智成长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生理成长的进程,送走了学长姐迎来学弟妹,也意味着成长是必须的苦痛体验。炎热夏季有着水球爆破的华丽庆典;寒冷冬季带着圣诞火锅的交换礼物;最后依稀记得运动会的大队接力,掉棒后的急起直追,逆转夺冠后的激情感动,久久才在我们脑海中散去。书本的重量开始挤压到每个人的背脊,旋转的原子笔不断掉落然后拾起。周而复始环绕干燥的红土操场,标枪在空中飞翔然后坠落插入草皮,我们有着过剩的精力去幻想不切实际的梦想。飞奔追逐着总是不停站的苗栗客运,最后也只能潇洒的步行到街上,一路的漫长旅行,我们都满足于现状的安稳,我们霸占了两线道的公路两旁,垃圾子车静悄悄的在一旁,经过十元汽水的转角杂货店,我们继续上路。离开加油站接近陆桥,转眼间又一台苗栗客运在我们快要到站牌时呼啸而过,最后我们还是安全抵达镇公所见到朱铭雕像。

当见到林智胜的穿越安打时,家中客厅马上爆出欢呼声,有人猛力敲打沙发椅。我们依然鬼混在球场和补习班,补习班如同是全校的大融合,欢乐的程度更胜原本的班级盛况,一张数学考卷检讨的时间可以消磨过两堂课。压力随着倒数的逼近更显得巨大,每天的晚自习加上周六的到校,一分一秒的喘息机会好像也无法生存,我看着墙上的时钟,流逝和发呆的时间也都无法挽回,只能在题目跟分数间叹息着。第一次的失败带来了图书馆的光临,已经黄灰掉的白色砖墙,几层短阶梯在大门前,透过大片落地窗能够一览无遗。准备基测前的心思总是迷茫的,对爱情友情人生都是如此。迈向青春期的我,只能看着未来一直来一直来,最后模糊在十几人的简易棒球中。记忆只停留在从考场乘车回初中车上的情景,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在毕业后快转了人生,失联了一些人也热络了一些人,原本在实时通页面的联络人尽管存在,但却也不会再联络了。

双脚重踏在通霄溪上的桥面,口中的吐司已经半悬空,侧背的书包依然帅气地摆动,但火焰山的校车已经蠢蠢欲动,我拼了命地赶上青春高中序曲,青春期的未来三年只是换了一个方向乘车去邻近的城镇。嘻皮笑脸的大伙们都四散了,在更远的大甲、苗栗、大里和台中,我们也用尽全力地在周末跟假期间燃烧。滚烫的柏油路蒸发掉汗水,厚实的球皮面拍打地面,反弹,一个转身大跨步然后跳起,抛出了完美弧线,应声破网!马路上三三两两的制服女孩经过,血气方刚的狼嚎声四起,却也只能换来几个回眸一笑。光顾图书馆的频次增加,一楼的阅报区总是让管理员起身制止我们的喧闹,三楼的数排读书区则是每次对决隐藏食物的技巧之区,饮料与面包都只是小儿科,速战速决的泡面或是香味四溢的鸡排才是决定实力之战。总是在九点后聚集在图书馆门口,或是通宵漫游在夜晚的街道,昏暗的路口,闪红灯紧邻着闪黄灯,橘黄色的老旧电线杆伫立不动,远方听见逼近的引擎声闪过我们面前,便利商店的灯火通明,对比着对街的警察局和农会的幽暗。

离开四楼的新生层,往下搬移进驻战备层。一年前才刚松懈的心情瞬间武装了起来,原本一同搭校车的女孩和同班的男孩在一起了,我只能暗自地坐了一年的下层行李箱区,打乱的心思和分组班级一样混乱,新环境新教室新同学,些许的老同学加上新心情,好像可以淡忘她的离开和结束。奔跑、打滚、爆走的青春,我们摸黑进行了秘密行动,代号是篮框终结者,在一座座小学里达成数人灌篮的壮举,骑上最轻便的铁马,浩浩汤汤地在半夜两点聚集,夏夜的风格外清凉,数人或并或前后的行驶路面,在双黄线的周围不断蛇行,远方的排排路灯只成了背景,糊焦的画面更是显现出青春的不可逆转性,经过无人的火车站,只见到移动缓慢的街友坐卧墙角,我们一行人继续往白沙屯前进,天仍未亮,我们的终点是新埔小学。

空气中混杂着海水味,风打在脸上和身上。看着前方摇曳的路灯,大伙不断在路上咆哮和呼喊,越过了市区经过了外环道的平交道,我们骑乘在水泥堤防上,接近日出时刻海洋的尽头渐渐露出光芒,齿轮回旋着发出嘎嘎声响,一路谈笑声也在我们翻墙进到小学后继续吵闹,我们大叫狂奔,最后停留在一个滨海的旧球场。我们来纪念到此一游吧,我看着死党在篮板上写着年份日期时间,我总觉得有些场景和时刻是应该会永久储存的,像是跟初恋告白后的走廊;第一次牵手的逛街,月台前的离情依依,和最后是穿着制服的你在门口的告别笑容。

即将面对大考前的日子像是幻灯片地快转,我看着小白球在空中旋转高飞,挥棒后的奔跑,我踏着一个垒包继续奔向另一个垒包,只为了回到是家的本垒。我奋力在最后的时光抓住一些记忆,每天经过的桥头早餐店,点着老样子的鲔鱼蛋饼和百香果汁,逛过了边陲地带的大型超市,跟着死党跳进新完工的游泳池中,记忆已经断裂过的海水浴场,沙滩跟防风林的古老记忆,一直被锁在眺望海浪的石制长廊。深山中的飞牛牧场,我们打滚在草原,品尝最新鲜的牛奶和布丁。走过倾斜屋和信仰雕像,我们依然追逐在夕阳和花海间。看着榜单上的名字,我又回头望了过去的你们和可能的未来,我们在哭与笑之间抉择青春的颜色,把力气浪费在书本与爱情的摆动,最后分数与机缘决定了未来四年或是更久以后的人生,我们也可能成为对方记忆中的蛋白质或者一则笑话回忆。我们像是被绑在不等人的列车上,强迫告别一去不回的青春跟故乡,然后,然后各自在成长的道路上后悔或是骄傲。

北上的自强号已经离开车站,南下的班车依然例行性慢几分。我踌躇在月台上,手上提着铁路便当,胡乱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消磨着空档时间。背包里面是妈妈交代要带回来的伴手礼。来到北部的第五年,已快要忘记通宵车站的样子,曾经抱怨过刮风下雨仍无遮风避雨处,但现在却身处地下黑暗空间,倒是想念起艳阳下的月台了。窗外景色匆匆交替,从高楼变成矮房,再从街道变成农田。

我悄悄闭起眼睛,我好像看到了一些画面,家乡的那些画面。

下午四点的阳光从玻璃射进客厅,悬浮微粒清楚地飘在空中,电视的影像声音渐渐淡化,日光灯的照明也觉得多余,慵懒的天气陷在沙发里头,一旁散落着书本和宣传单,遥控器只能嵌入手中,机车也嚣张地霸占走廊,轿车的驶入代表五脏庙的幸福,香味从锅子烤箱厨房窜出。

外头经过牵着脚踏车的制服男生群,对着后头的制服女生喧闹着,几个小学孩童拿着球叫喊着奔过,远方的黄色大车响起了给艾丽斯,隔壁、对面、隔壁的隔壁与斜对面的塑料大球纷纷涌出,无规则的投球竞赛突然展开,一两岁的小孩隔着对街打招呼,娃娃车缓缓行驶在街头巷尾。

阵阵下课美食香味招呼着学校,鸡排鱼板仙草甘;珍奶卤味小笼包;挫冰包子铜锣烧,邮局前挤着最后关头的存折信件,文具店聚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仅存的漫画店也香火鼎盛,网咖永远是家长、老师的宿敌和学生的最爱,火车站的人潮鱼贯而出之后又鱼贯而出,蓝白苗栗客运也满载而归,街上的色彩和氣味逐渐多样,补习班与图书馆也继续吞食学生,天色逐渐转暗,路灯也好整以暇地准备上工,家家户户上演着五彩缤纷的电视。

干枯的河流钻过桥墩,归家的行人找寻道路,放学的孩童追逐操场,烟囱的烟雾飞往远方,苦命的学生补习消磨,昏暗的街道亮起街灯,邻镇的考生夜读沉闷,铁路的鸣笛寻觅站台慰藉,迷途的旅人流连车站,异乡的游子想念厝所。

家乡的气味触动情感,回忆涌现脑中,对家乡的想念,其实只是熟悉的眷念。

在我被摇醒后,列车长微笑地要我出示车票,即将抵达的下一站,我收拾好书本和耳机,起身穿起外套然后拿下上方的行李,愉悦地走向车厢门口,嘴角默默扬起,然后我走出车厢,踏上月台的那一刻,好像有着更雀跃与想念的心情回来了,一个家的感觉和味道,仿佛青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