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艺术都是人类的一种精神性创造。就其根本特质而论,它们并无太多差异,都讲求形象性、审美性、情感性。绘画作为艺术领域中的代表性类型,它与文学的关系异常密切,因而在中国古代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论断,充分表明了绘画与文学之间的相通与交融。
按照现代文学理论观念,文学被看做是带有相同要素的艺术创作活动。在文学研究中,美国文艺学家 M.H.艾布拉姆斯在其名著《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书中认为文学是一种活动,由“文学四要素”组成,也即作品、作家、世界、读者 [1],这些要素之间形成彼此互动的关联。我们可以说,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绘画,作为一种活动的绘画,也包括“世界”“画家”“作品 ”“观者”绘画四要素,它们之间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
从中国古代典籍的记载来看,“世界”“画家”“作品 ”“观者”绘画四要素在中国早期诸子论画的记载中已经出现。孔子、庄子、韩非子等诸子百家,他们对于绘画的提及,并非针对绘画本身,而是借用绘画中的某些现象来论证自己所属的“学派”观点。诸子论画虽不以绘画本身为旨归,仅仅视为借用工具,但他们的文字还是透露出绘画活动中某些要素的早期样态,并决定了中国绘画创作的某些特征。值得注意的是,诸子在论述绘画时,往往不固定于绘画四要素中的某一方面,而是注意到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原因在于,“理”需要借助一定的行为结构得以呈现。诸子所谈的“理”,蕴含在绘画四要素的彼此关系之中。
诸子中对绘画问题作最早记载的,当是孔子的《论语》: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2]
历来对这段话的解释,集中于短语“绘事后素”,也就是绘画过程中“采”与“素”的先后过程,对此有两种相反观点,一为汉学代表郑玄,他认为,“绘,画文也。凡画绘,先布众采,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 [3]。绘画的过程是先着众采,最后用素色点缀完成。一为宋学代表朱熹,他解释为“后于素”:“‘绘事,绘画之事也。 ‘后素,后于素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 ”[4]着色过程与郑玄所论相反,强调先有素地后施五采。
绘画色彩中“采”与“素”的顺序,年代久远,确难定论。在我看来,这段话的重要性并不是绘画着色的先后,而在绘画作品与道德之间的关系上。子夏所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描述了某个女性的具体容貌,形象的语言如同一幅绘画,由此引起的孔子的对于绘画活动的联想,也就是“绘事后素”。接着,孔子对于绘画过程的表达,又启发了子夏对于“礼 ”的先后顺序的认识。整个谈话,遵循了一种“作品 ”——“行为” ——“道德”的递进式过程。
作为儒家思想的反映,这种由绘画“作品 ”引发观者的“道德”体悟,强调绘画作品的伦理价值,成为中国绘画理论中论述最为久远,影响最为深远的第一个传统。它反映的是作为绘画活动的“绘画四要素”中的“观者”要素与“作品”要素的一种结构关系,绘画作品要含有伦理色彩,要对观者形成道德教化作用。这种论说在历史中反复出现:“夫画者,成教
化,助人伦曹植有言曰:‘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
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5]它的影响直至今天,如社会主义文艺工作方针是“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6]。第二个传统关涉到“绘画四要素”中的“画家”要素,它来自道家的《庄子》: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
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7]
这段话也集中于一个短语“解衣盘礴”中,表明画家一种放松的创作状态。其实,整个故事中这位画家未画之前的 “
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同样可以看出他神闲意定的生命状态。
作为道家思想的代表,庄子在此强调的是创作主体在创作过程中超脱于世的精神状态,也就是“画家”要素与“世界”要素之间一种和谐关系。主体与世界达成一种融合状态,不是主体直接面对世界,主体经由自我然后与世界达成一种和解。在此过程中,要经过“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保持内心的“虚静”,消除了个体的自我欲望与知识障碍,进而达到 “心斋”“坐忘”,而“心斋”与“坐忘”是精神的自我回归,“正是美的关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 [8]。
画家创作中的“解衣盘礴”情状,尤其是对画家内在修养的重视,以及创作状态的调整,在后世的画论中一再被论及。山水画家郭熙言,“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 ,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 ”[9]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引用“宋元君將画图”的故事,评说为“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 ”[10]可见,庄子的“解衣盘礴”之论,成为了中国传统绘画理论的一个重要来源。
第三个传统来自《韩非子》,涉及到“绘画四要素”中的“世界”要素: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 ”“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11]
韩非子的观点,抛开绘画的“难易 ”不谈,就绘画对象的取材而言,表明了“客观来源”与“主观来源”两个方面。“绘画四要素”中的“世界”要素既包括了绘画活动所反映的客观世界,也包括“画家”内在的主观世界。正因如此,“犬马 ”是客观世界中的存有之物,是客观之“有”,绘制“犬马”,也就是一种对客观世界的摹仿,也就是艺术创作中所说的“摹仿论”;同样,“鬼魅”是主观世界中的存有之物,是主观之“有”,绘制“鬼魅”,也即是一种画家的主观表现,也就是艺术创作中所说的“表现论”。但是,无论是“摹仿论”,还是“表现论”,它们都表明了绘画对象来源于“世界”这一事实,强调了“绘画四要素”中的“世界”要素。
这种绘画创作的“摹仿论”与“表现论”,在不同时代、不同画家、不同门类之间都大量存在。例如,宋代的山水强调一种写实风格,重视对外在客观自然的真实重现;而元代以后,画家发生“内转”,山水更侧重一种表现风格,山水本身成为画家内在精神的外射,是一种 “心印”。同样,明代的王履、清代的石涛重视写生,前者忠于自然,《华山图》摹绘了华山的真实风貌;后者更有“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豪语;董其昌则强调个人的主体创造,他说“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更看重笔墨的主体性表现。
综上所述,在先秦诸子中,儒家的孔子、道家的庄子、法家的韩非子先后提及了“绘画活动四要素”中的“世界”“画家”“作品 ”“观者”,这些论画的片言只语,往往与它们持有的儒家、道家、法家思想缠绕在一起,既阐明了他们的思想观点,也概括了绘画活动中的某些规律。他们的这些论述为后世的绘画实践确立了创作基调,为绘画史论提供了思想来源,影响异常深远。
注释:
[1] [美]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郦稚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5-6.
[2] [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高流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90.
[3] [梁]皇侃撰.论语义疏[M].高尚榘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57.
[4] [宋]朱熹撰.四书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63.
[5]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3.
[6] 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N].人民日报.1980-7-26.
[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719.
[8]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華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43.
[9] [宋]郭熙.林泉高致[A].见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640.[10][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M].俞剑华注释.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24.[11][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270-271.
臧家伟:河北省保定画院国家三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