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头

2017-09-07 16:20陈宁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鱼骨屏风丛林

陈宁

地 头

独立乐队my little airport有一首歌《美丽新世界》,林阿P写的词: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头,就当我在外地旅游。地头,广东话,即是领地,俗一点说是地盘。像动物一样圈示自己的领土,或黑势力分配的据点,利益所在,情感所在,权力所在。当我说,地头,那是包括着声音、气味、语言、食物等等,甚至是过马路的方式,开车的习惯,常用的银行户口,各种日常生活的规条以至局限。当我熟悉得闭上眼就能辨认,并且知道如何跟着走。或许有人叫这种地方做家,但有些家只是心之归处,未必在我的地头。地头不然,它全方位认同你,让你感到这是你唯一可以任意撒野与编织势力的地方。像我曾待过的巴黎、台北、纽约,情感够深也可算另一个家,但始终不是我的地头。有太多外来因素影响着地头的形成与定义,原有的地头可以变得愈来愈陌生,比异乡更遥远、当我与阿P说“我的地头”,那就像新大陆的印第安人,站在自己的领地里,用手比划着,指着东指着西,跟外来的人说:My Land。意思是,我比你更早来到这里(时间的次序),我熟悉这里(空间的细节)。在香港这个所谓“借来的时间与地方”,“地头”是在地的占领,无法归还,曾经沧海难为水。

都 市

我经常跑到不是我的地头之处,隔着距离,凝望,思考。距离在我是必要的,是独立与自由的前设。观察时必须抽离,写作的时候也希望离现实远一点。我住在闹市的老房子多年,楼下是一个繁忙的露天市集,旁边是菜市场,每天人声鼎沸,混杂着叫卖声,其中一两声较响亮的,我在楼上也能听见。有时忽然有不一样的市声,如卖艺人的二胡或笛子,分外穿透,似为密闭的城墙打开一道缺口。穿过屏风楼,代替了风声。屏风楼,这里最著名的人为景观,活在其中,距离自然相当遥远,尽往内心寻找风景。人和空间的互动,是此地重要的命题。很小的房间以前叫板间房,用木板做间隔,现在叫劏房①,把房子劏开几格,悚目惊心。还有小小的露台叫悬棺露台,像悬着的小棺材,从楼房的大棺材伸出,景象很可怖。我家附近一条利东街,本来是喜帖街,拆到只剩下街牌,像《老人与海》大鱼怒海挣扎最终只剩下一排鱼骨。这条鱼骨,生长出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屏风楼,把山也遮蔽了。如果走上六十楼,也没有在云端的感觉,只是很静,耳朵好像塞了棉花,声音浮浮的。妖兽都市,千方百计教人往上爬,以离地为时尚。这是什么都明码实价,寸金尺土,分秒必争之地。文学是这些事物的相反,好比穿透石屎丛林②的笛声,很难生存,却是必要的存在。

南 方

因为有北方,所以更意识到南方,先是气候差异,南方湿热,使人容易滋养不好的脾气,迂回曲折,不够大器。语言也分九声,花样奇多,难以捉摸,然韵律婀娜,勾人心魂。我是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写作,和北方大不同,语言自是必然。且有从生活习性而来的态度,有话不愿说清,放进太多枝节,暧昧未明,细细思量,斤斤计较。不为压场,只为低回倾诉。譬如有地水南音,一出《客途秋恨》,男子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呀呀呀”,呀~~很久才唱下去,慢慢讲故事,延长等待,用时间来换取空间。生活很快,城市很急。文学却是这样开辟空隙,在现实里挖出裂缝,安在其中,感叹,流离,浪荡,徘徊。如是我写。

①劏危,香港出租房屋的一种型态,于唐楼等旧建筑较常见。房东将一个住宅空间分割成两个以上更狭小的单位,用以出售或出租。

②石屎丛林,又称石屎森林或水泥丛林(concrete jungle),指現代都会里高楼大厦密集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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