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明 摘/徐恩丹
我家弄堂
文/路明 摘/徐恩丹
《歌以言志》主编:周毅 舒明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它是上海最著名的弄堂,它是凝固了的时光。南京西路1025号,静安别墅。
20世纪20年代,南浔富商买下这块地,建起了十二排三层红砖洋房,轰动上海滩。雕花地砖,花园庭院,阳台带巴洛克风格的纹饰。租金贵得离谱,要用金条支付,因此第一代居民大多是洋行上班的高级白领。张爱玲在《色戒》中写到的“印度珠宝店”“西比利亚皮货店”和“凯司令咖啡馆”,就开在弄堂口。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往来着诸多名门望族成员和社会名流,蔡元培、于右任、郑小秋都曾在此小住。当然也不乏众多姨太太、交际花,以及国际间谍。孔祥熙在1942年购得大部分静安别墅产业,后委托美商中国营业公司经租。小时候有老人跟我讲,房子是孔先生的,将来要还给孔家的……锣鼓声中,工人阶级搬进了静安别墅。一栋小楼硬塞进去八九户人家。公用浴室、公用阳台、公用“灶披间”(编注:沪语,意思是“厨房”),甚至每一只水龙头都是公用的。家家建阁楼、搭棚户,各显神通,十几平方米愣是可以住四代人。1966年美新老板“屋里厢”(编注:沪语,意思是“家里”)抽水马桶堵塞,房管所来人一捅,下水管里捅出一卷卷美钞。类似的花边新闻,至今仍为老房客所津津乐道。
2 0世纪90年代起,附近的老弄堂一个接一个拆了,相继建起了波特曼、梅龙镇、中兴泰富、恒隆这样的摩天大楼。静安别墅的居民心动了。多年来,他们受够了早起抢马桶的日子,眼馋那些煤卫独用的两室一厅,又不情愿搬到彭浦、江桥这些“下只角”(编注:沪语,与“上只角”相对,指在文化、语言、居住区域上属于下层阶级),觉得“坍台”(编注:沪语,意思是“丢脸”)。住在静安别墅再有诸多不便,可讲出去多少是个身份。他们无比期待着拆迁的那天,潜意识里却又在抗拒。一时间,小道新闻漫天飞,阿婆们见面不再是小黄鱼几钿一斤,而是:“有撒讲法?”晚饭后弄堂里走一圈,能听到七八种“内部消息”。2002年,静安别墅名列上海市历史保护建筑,确定不会拆。有些人难掩失望,有些人却松了一口气。几分惆怅,几分自豪。他们自嘲,这回想当乡下人都当不上了。每天仍旧为谁家霸占厕所太久,谁家自来水多用了争吵不休。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弄堂,也是我关于这座城市的最初记忆……
年轻人发现了静安别墅。寸土寸金、摩登时尚的南京西路,居然有这么一处安谧的所在。
128号开了家丝袜奶茶铺,许老伯亲手调制,三花淡奶和太古砂糖的比例拿捏得刚刚好。慢慢地小铺有了口碑,不少白领中午特地赶来,买杯奶茶捧着去上班。生意兴隆时,一天能卖出四百杯。后来弄堂里又冒出三四家丝袜奶茶。有人不辨真假,干脆一家一家喝过来,“味道好像都不错”。
文艺青年纷至沓来。最早是162号的格子咖啡,随后各家茶舍、咖啡馆、画廊、青瓷店、手工工作室、服饰店、寿司屋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居然还开了家青年旅舍,提供八个床位和一间小小的阳光房。它们藏身于肋骨般的支弄里,夹杂在普通民居之间,靠黑色铁门上的小招牌才能认出它们。
我喜欢144号的“茶事”,布置简单素雅,墙上的挂钟永远指向两点半——午后两点半是喝茶的最好时间。
136号是有名的“2666图书馆”,老板钱小昆不太愿意解释店名的来历:“哎呀太弱了,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2666》是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一部小说的名字,老板推崇这部小说,也希望这家私人图书馆能走得更远,“比如开到2666年”。房间不大,木头家具,暖色灯光,四个直达天花板的大书橱。每周末这里举办文学讲座、读书沙龙、旅行分享会、深夜电影放映活动、迷你音乐会,人气旺盛。工作日则一般生意清淡,我常去看书,店里就我一人,点杯咖啡就可以坐一下午。咖啡味道一般,老板自己都承认。好在书不错,看店的女孩子也漂亮。
静安别墅不缺漂亮女孩。这里的十几家咖啡馆,每家都坐着一个声称“不爱上班”的姑娘。姑娘们瘦、森、冷,上班就是对着苹果笔记本,不怎么理人。她们抽ESSE,穿小碎花布裙子,戴大耳环。你若夸她文艺,她白你一眼:“你才文艺,你全家都是文艺女青年。”
抓米在法国学习花艺,当初为了一段“奋不顾身”的感情,“说走就走”来到上海,在静安别墅觅得个门面,开了家“抓米的花作坊”。感情不在了,作坊还在。这类文艺小店,真正能赚钱的不多。“如果怀着功利心,还是不要来这里了。”81号“小鸡啄米”的老板娘Season说。老板们好像没把盈利太当回事,过得去就好。他们更在意这种慵懒的日子和浓浓的弄堂生活气息。有人羡慕他们的勇气,也有人说他们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