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飞
“不用美货”是人们在自由交换的市场上,自主运用消费权和销售权,由民众自愿采取一致行动,以表达抵制诉求,这是一种和平的、非暴力的市场抵制方式。
一百多年前上海商民团体发起了一场蔓延至全国,商界、学界、妇女界广泛参与的抵制美货运动,堪称中国近代第一次市民抵制外国商品运动。
1905年,中美两国围绕在美华工续约问题的外交谈判,陷入僵局。《排华法案》一字不改的消息传出,国人悲愤莫名。一场波及全国、轰动中外的抵制美货运动,就此登上历史舞台。当然,在当时列强殖民、清政府媚外的特定历史背景下,这场抵制运动具有反抗腐朽的清政府、民权启蒙的正面意义。
抵制美货为哪般
19世纪无数广东人像“卖猪仔”一样被卖身到美国,留学生容闳描述当年华工的凄惨状况:“无数华工,以辫相连,接成一串,牵往囚室,其一种奴隶牛马之惨状,及今思之,尤为鼻酸。”
“美用华工修造铁路而有今日,美之铁,华之血也。”华工修建第一条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太平洋铁路,贡献之大,有目共睹。超乎常人的辛勤和忍耐,引發白人劳工的嫉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也让他们在白人主导的美国社会,饱受歧视和屈辱。
1852年,加州议会通过“外国矿工执照税法”,高额盘剥华工;1854年,加州最高法院宣布华人不准在法庭作证;1870年之后,旧金山议会制定《住屋法规》《街边挑担法规》《洗衣馆法规》,矛头直指中国人。
排华情绪恶性发酵,各种残害华工的暴行不断上演。1871年洛杉矶市、1877年加州奇科市发生多起暴力事件,一夜之间几十名华人惨遭杀害。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规定华人劳工十年之内不得移民来美;更有争议的是,该法案拒绝给中国人成为美国公民的机会。美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反移民法案,专门限制中国人,引发国人公愤。
1894年,中美签订《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该条约对华人进入美国作了严格限制,条约有效期为十年;如双方无异议,自动续延十年。1904年1月,中方照会美方不再续约,中美劳工条约谈判开始。
次年4月,美国新任驻华大使柔克义到达北京履新,随后撇开立场强硬的清政府驻美大使梁诚,与外务部进行直接交涉。中美谈判大转折引爆抵制美货运动。
上海发动 全国响应
“抵制美货”运动最早起于上海,商界、绅界、学界、妇女界振臂一呼,全国各地纷纷起而响应,召集会议、议定办法、宣传演说、组织团体、印发传单、互致电函等各种活动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以“不用美货”为口号,一时声势大起,形成以市民团体为龙头、市民为主体的轰轰烈烈的民众抗议运动。
1905年5月10日,上海商务总会召开董事会会议,通过两项决议:一是吁请清政府不要与美方签订任何劳工条约;二是要求美国政府在两个月之内更正排斥华工政策,否则将开始抵制运动。决议送达华盛顿的中国公使馆以及国内21个城市的商会。
《申报》刊登上海商务总会发布的《筹拒美国华工禁约公启》,揭露美国排斥、迫害华人的种种行径,指出华工条约“违害国家之尊荣”“玷辱国民之人格”,号召全国民众起而抵制:“事关全国之荣辱,人人有切肤之痛,合群策群力以谋抵制。”敦促美国废除禁约,否则将号召国民“不用美货”,以为抵制。
《香港日报》7月8日报道:“广州大街小巷尽是大幅黄色标牌,上面印有运动领导者的图像和讲话,号召民众团结起来拒绝使用美货。”7月9日,上海务本女塾师生发起集会,多位女士发表演说,提议一致“不用美货”。广州商会集议“不用美货,抵制华工条约”。苏州妇女界在兰陵女塾举行集会,号召妇女界响应抵制运动。
连风气保守的京师重地,也出现了民众响应抵制美货的活动。《大公报》报道:“各埠商人于美国禁华工一事迭次开会,提议以不用美货为抵制之一端。唯北京官场对此事淡然处之,若与己无甚关系。而学堂之学生及有志之绅商大为愤激,今日宣武门内一带地方忽贴有白纸匿名揭贴,用双钩法大书‘大清国民公认不买美国货物十二字,围观者颇多。”
7月20日,以上海为中心的抵制美货运动在全国蓬勃展开,商人、学生、妇女、儿童、医生、船夫甚至乞丐,积极参与抵制美货运动。“美货”,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外来琐屑之物,骤然成了美国乃至列强欺侮中国人的象征,而成为举国民众一致排拒的对象。
全国各地更是频繁展开集会、宣传等活动,推动“不用美货”。短短十天之内,《申报》就报道全国19个城镇抵制美货活动的消息,地域涉及上海、江苏、广东、浙江、河南、安徽、江西、湖北、辽宁9省,北至辽宁营口,南到广东番禺,甚至还有泰国的广东会馆。
抵制运动伊始,清朝政府甚至连慈禧太后,也都表达了对海外华人苦难的同情,唯独直隶总督袁世凯,严禁天津商会参与抵制美货运动。设于天津法租界的《大公报》,不畏禁令,气得袁世凯下令天津邮局不得邮寄《大公报》,同时禁止民众购买报纸。
抵制美货面面观
各地群起响应,抵制美货运动迅速向全国扩展。“不用美货”对于普通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将对人们的生活带来何种影响?
当时在中国最为畅销、人们消费最为普遍的美货是面粉、洋油、洋布、纸烟、肥皂5种商品,其中机磨面粉是城镇居民日常主食,煤油是夜晚照明的燃料,洋布是人们衣物的普遍用料,紙烟已是城镇烟民的必需品,肥皂也是家居日用之物,这些涉及人们吃穿日用的生活物品皆以美货为佳,普及城乡。
所谓“不用美货”,对于民众来说,自然会带来生活的不便;对于商家而言,即不订、不售美货,当然是断了财路,蒙受损失。参与“不用美货”活动的人,从商家店铺、贩夫走卒,遍及城镇一般市民、普通百姓。
当清政府对民间抵制美货运动进行压制,甚至发出惩办威胁的情况下,民间舆论更是强调人民的自主权利,不惧政府威胁,甚至出现对抗政府压制民权的言论。
8月底,清廷颁发上谕,以“有碍邦交”等为由谕令商民“不应以禁用美货辄思抵制”,并以“从严查究”相威胁。《申报》连续发表两篇评论进行辩驳,认为政府不予鼓励而反行压制,是“遏绝我国民能力发达之萌芽,摧坏其转弱为强之基础,是则可慨也”。
文明抵制:彼愈行野蛮,我则力求文明
“不用美货”是人们在自由交换的市场上,自主运用消费权和销售权,由民众自愿采取一致行动,以表达抵制诉求,这是一种和平的、非暴力的市场抵制方式。当时舆论突出强调其“文明方式”“和平抵制”,指出不会给外国以干涉借口,不会给清政府造成“对外交涉”问题。显然这是要与此前发生的义和团运动“野蛮排外”“暴力排外”而招致战争灾难相区别。
当时言论在强调“文明抵制”的同时,指责美国禁约为“野蛮”。上海杂货各业举行千人大会时,拟定办法六条,其中一条即为:“此次各埠同胞相约不用美货者,以工禁之野蛮也,欲责人野蛮,必先自居文明,切勿轻举暴动,酿成意外之交涉。”京师五城学堂学生在致上海商会函中也说,美国苛待我华工,“彼愈行野蛮,我则力求文明,不涉国际,无碍政府”。
(摘自《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