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定国
活着,就是为了歌唱
——一代声乐大师温可铮往事
文/李定国
男低音歌王温可铮教授,是继斯义桂之后,在世界歌坛最负盛名的华人歌唱家,是中国人的骄傲。
温可铮不仅歌唱艺术被惊为天人,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品、艺德,对歌唱如此纯粹、执着、义无反顾的毕生追求,令人肃然起敬。
温可铮出身于北京的一户书香门第,他儿时就显露不凡的歌唱才华,7岁时就能在京剧《法门寺》中一人反串三角,10岁登台就获得华北地区“天才儿童音乐奖”。家中珍藏的许多古典音乐唱片,使年少的温可铮已对卡鲁索、基利、夏里亚宾等歌唱大师了解一二,并由此爱上了歌唱艺术。
中学时代,温可铮在看完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改编的歌剧后,兴奋不已。剧中主人公的歌声和形象,深深迷住了他。温可铮想演奥赛罗,为了使自己的皮肤像奥赛罗一样黑,他每天中午在太阳下暴晒几个小时。几天之后,原本嫩白的脸蛋变黑了,他却觉得还不够理想。但演出已迫在眉睫,于是温可铮急中生智,竟将黑色皮鞋油涂满了脸,再用鞋刷在脸上使劲地刷,直至乌黑锃亮。又将床单往身上一披,一个活灵活现的奥赛罗展现在同学眼前。他又是歌唱又是道白,表演十分传神,大家都被这惟妙惟肖的演出镇住了。
1946年高中毕业,已多次在北平中学生歌唱大赛中拔得头筹的温可铮,被北平艺专的赵梅伯教授相中,希望到他那里学习声乐。但此时的温可铮已迷上了不久前来北平开独唱会的斯义桂。于是,他想报考南京国立中央音乐学院,却遭到了当律师父亲的强烈反对。因为唱歌是吃开口饭,有辱门风。
但决意已定的温可铮,在咬破手指写下了“我当不了教授,就不回北平”的血书后,就只身去南京应考。当天赋出色的温可铮以优异成绩考入中央院后才发现,他想追随的斯义桂先生,已去了美国。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更大的喜讯却从天而降:斯义桂的老师——世界著名声乐大师苏石林将来校兼课,并于近日挑选学生。
那天,温可铮演唱了亨德尔的《在锁链中》,苏石林听后,频频点头,极为赞赏。就这样,温可铮成了苏石林钦点的学生。
苏石林的家在上海,每周只来南京一天。温可铮觉得学习、讨教的时间不够。于是,他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乘宁沪列车到上海,星期日下午再返回南京,自费跟随苏石林每周多学习一堂课。而在列车上的这段时间,又是学歌背词的好时光。
有一年夏天,火车因故误了点,他没赶上约好的时间上课,只能在苏石林寓所外的烈日下,足足等候了几个小时,待苏石林午睡后再开始上课时,温可铮的衣服已湿了好几回。苏石林被温可铮如此的执着所深深感动,他赶紧让温可铮先洗个澡,再把自己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后,才上课。从此,他教温可铮也更认真尽心了。
南京解放前夕,整座城市和学校都乱作一团,根本无法上课,苏石林也不能来南京了。把歌唱视作生命的温可铮,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冒着生命危险,约了一位同学一起去上海找老师上课。谁知,火车刚开出后不久,解放南京的枪炮声大作,火车司机吓得逃命去了,车上的乘客纷纷躲到车轨旁的稻田里。温可铮和那位同学则藏在池塘里,只露出一个头呼吸,头上顶着学唱的乐谱。等战斗结束后,两人才从池塘里爬出来。受此惊吓,那位同学返回南京去了。而温可铮则沿着铁路走了一天,饿着肚子来到无锡。在那里亲戚的帮助下,又几经辗转,才来到苏石林的琴房……
这样的学习,温可铮整整持续了十年,直至苏石林被苏联政府召回。对于一些难解的疑惑,包括很难用语言讲清的问题,温可铮总能从苏石林无与伦比的示范演唱中,找到答案。经过长时间不断的潜心揣摩与体会,苏石林的学问已渐渐地变成温可铮自己的理解和体会。苏石林在回国前,曾深情地说道:我在中国声乐艺术上最大的期望,已在温可铮身上实现了。
1950年,年仅21岁的温可铮在南京,举办了新中国乐坛首次个人独唱会。打那后,温可铮在一个甲子多的歌唱生涯中,参演音乐会达两千多场,个人独唱会三百多场。能用德、法、俄、英和意大利语,演唱很多国家在不同时期、各种不同风格、题材和样式的歌曲近三千首,其中保留曲目达六百首,还以78岁高龄举办独唱会。所有这些,都创下了中国歌坛之最。
温可铮夫妇(后排)和苏石林夫妇合影
1956年,温可铮代表上海声乐家参加《全国音乐周》后,一鸣惊人。从此成为中国歌坛的焦点人物。翌年,夺得文化部举办的全国青年歌唱比赛的第一名,就代表中国青年歌唱家赴莫斯科,参加“西欧古典歌曲”大赛,获银奖。当年,但凡有外国元首、政府首脑访问上海,温可铮准会出席欢迎晚会,为外宾歌唱。
温可铮作为一代声乐教育家,育人无数,桃李满园。1962年初,总政歌舞团来沪公演期间,该团的领导想把团里几位没有进过音乐学院学习的独唱演员,留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学习。但当时上音规定,所有入学的学生必须经过当年统一的招生考试。于是15岁就参军、当了十年汽车兵的李文章就留在了上海,边参加院方的补习班,边准备高考课程。一个部队业余歌唱爱好者出身的演员,各方面基础都很差,初试就被刷下来了。经过总政歌舞团再三向上音交涉,才将李文章作为代培生勉强留下。但开学后,竟没老师愿意教他。系领导对李文章说:你先等一等,我们再想想办法……就这样,李文章在上音校园“流浪”了一个多月,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人也消瘦了很多。正当李文章准备打道回府之际,温可铮从外地演出回来。他十分愿意收下这“老大难”的学生,因为温先生培养过许多部队歌唱家。
在上第一堂课时,温可铮诚恳地对李文章说:你的嗓音条件虽然比不上其他同学,但我认为你可以学好声乐。我相信军人是能克服各种困难的。只要你用心学习,一定能为自己争口气。
温可铮针对李文章唱歌不敢开口,声带闭合不全的问题,先让其张开大口放声喊“啊”!但李文章又不知该怎么喊。于是温可铮形象地用乌鸦那样的叫喊声来比喻。后来,又拿来小孩的玩具发出“嘎!嘎”声响来形容“啊”音的纯和亮,启发他将声带的基音和能量充分放出来。慢慢地,李文章开始由不明白到大胆地喊出“啊”,直到唱出纯“啊”来,大约用了几周的时间。温可铮见李文章有进步,就鼓励,为他树立信心。
打那后,除了每周两节主课外,温可铮每天都利用他课间休息的十几分钟,给李文章及时辅导,甚至连周末和节假日都约李文章来家加课。
温可铮教学很严格,他要求学生把每堂课后学习的心得、体会,都写在笔记本上,而且下次上课还要检查。有时,李文章一堂课唱得不好,温可铮更要他写小结,分析问题,找出原因,还十分耐心地帮他解决问题。
经过一个学期的刻苦训练,李文章的声音有了长足的进步。在一次声乐系的演唱会上,李文章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绿叶青葱》引起了强烈反响。一年后,李文章夺得系里男高音的第一名。回到总政歌舞团后,李文章成为主要演员。他的代表作《伟大的北京》传遍大江南北。
温可铮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没教好学生的老师。他常对我说:老师教学生,就好比中医给病人开药方。首先要对症下药,更关键的是各种药的如何搭配及剂量的多少,这就要看功力了。
温可铮夫妇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了歌唱艺术和视如己出的学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温可铮在上音的学生李文,因为替彭德怀元帅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份子,还没毕业就被送往湖南的深山老林里放羊耕地。一去近二十年,杳无音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的消息也传到了山沟沟。与世隔绝多年的李文,此时想到了恩师温可铮,于是马上写信到上音,向先生求援。温可铮接信后,立即给李文寄钱,鼓励他到北京寻求公正。
李文很快获得了平反,并被安排到中国歌舞剧院工作。在报到那天,从不流泪的李文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为他已没有能力再歌唱了。温可铮闻讯后,立即邀请李文来上海,安排他在家里吃住,并每天给他上课,经过不长时间的训练,李文终于恢复了嗓子。后来他去了瑞典,成为那里出色的歌剧演员。
朝鲜族姑娘赵丽,当年因学习方法不当,嗓子给练坏了。那年暑期返京回家,连说话都有些嘶哑,更谈不上练声歌唱了。她的父亲、时任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的赵南起上将发现此状后,就托人请中央音乐学院沈湘教授给女儿会诊把脉。沈湘在听完赵丽的演唱后,非常自信地说:我马上写封推荐信,你回学校后可找温可铮,他一定有办法。
果然,温可铮不负厚望。赵丽到来后,他让她从消除声带的疲劳开始,先练默唱,然后哼鸣,禁声一段时间。嗓子有一定的起色后,再唱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品。在嗓子得到休养的同时,又学习到了许多歌唱技巧。就这样循序渐进,在温可铮的悉心调教下,赵丽的乐感好、音色美的演唱特色,都被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到毕业时,赵丽已经出彩了。
温可铮和夫人钢琴演奏家王逑痴情一生,相知相随。当年结婚时,温可铮就郑重地对王逑说:将来我是要当半个和尚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温可铮清心寡欲,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教学和歌唱。他一直认为,音乐是他生活的唯一意义,他所有的自尊、自信,都来源于音乐。他活着,就是为了歌唱。为了歌唱,他可以舍弃所有。
温可铮一生光明磊落,从不为名利所惑。但因其学识渊博,歌唱才华过人,而引起一些人的嫉妒,遭到了很多不公,甚至打压。在“文革”中,更是遭遇了惨无人道的迫害。历经罹难,九死一生。
“文革”伊始,上音一位同样唱男低音的学生,觉得自己取代温可铮的机会来了。他先是独自一人偷偷来到已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温可铮家,逼其交出所有的歌唱资料和研究声乐的笔记。可是,这位从不认真学习、只会投机取巧又想一步登天、而且居心不良的学生,既看不懂这些资料,更悟不出什么道理来。于是他又生一计,煽动北京来的红卫兵,去抄温可铮的家。同时,他趁机将塑料拖鞋、绒线帽子等强行塞入温可铮的嘴里,并用皮鞋底猛扎他的喉部,想从根本上摧毁他。
也许是一种本能,想保护自己视作比生命更珍贵的歌喉,温可铮挣脱了架住他的歹徒,猛地从三楼冲到二楼平台,紧接着纵身一跃至一楼,然后夺门就跑,逃到了毗邻的先锋电机厂。工人师傅见温可铮如此惨状,纷纷伸出援手,挡住了红卫兵,保护温可铮。这起恶性事件总算制止。
在“文革”中,温可铮受尽了屈辱,遭毒打是家常便饭,但他从不屈服。只要一有机会就偷偷练唱。如果一旦被发现,会遭来更严厉的毒打。不过,即使是在那样的年代里,人性是不会泯灭的。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温可铮被关在学校的“牛棚”里。一天,有位好心看守偷偷告诉温可铮,北京来的红卫兵马上要来批斗他,还扬言要掐碎他的喉咙。求生的本能和保护嗓子的欲望,使他勇气突发。就这样,他穿着单薄的衣服,从学校的琴房翻墙而出,赤脚沿着满地冰雪的复兴中路向西逃跑。红卫兵发现后,在后面紧追不舍。温可铮跌跌撞撞跑到常熟路口,岗亭里的警察一眼就认出了温可铮,见此状,就一把将他拉进岗亭。同时告诉追来的红卫兵:这个人已被我逮住,不用你们管了。就这样,这位民警保住了温可铮一条声带和至少半条性命。多少年过去了,温可铮只要经过此地,总要向这个岗亭眺望、注目。因为那曾是他人生的诺亚方舟。
温可铮从未与我谈及“文革”的遭遇,很多往事都是他夫人王逑在不经意间说出的。我很理解,人最伤心的事往往是说不出来的,只是默默地埋藏在心灵的深处。
但人再坚强,也终有扛不住的时候。温可铮一次次逃过厄运,又被变本加厉地遭到更大的折磨,他要崩溃了,一度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他每天向校医务室要一粒安眠药,在积累到一大瓶时,被王逑发现。这个危险信号,令爱妻焦急不安又痛苦万分。为了挽救这个危局,王逑使出一条“激将法”。
一个周末的傍晚,王逑与温可铮相约去西郊的荒野,作“最后的歌唱”。这天两人骑着自行车,快到西郊公园时,突降瓢泼大雨,两人没带任何雨具,当时也没有任何躲雨的地方。而且,雨势越来越大,一直不肯停歇,温可铮夫妇被雨水淋个湿透。无奈,他俩就停在一棵大树下,开始放声大唱。唱了一曲又一曲,歌声里蕴含着温可铮曾经有过的多少欢乐、甜蜜和如今正在遭受的痛苦、委屈……
这时,王逑深情地对温可铮说:你想死,我可以陪你一起死。但你想过没有,你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理想,实现了没有?你终身喜爱的歌唱,唱够了没有?你的教学,教够了没有?……王逑连珠炮似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令温可铮茅塞顿开,他突然警醒:是呀,如此漫长、这么多的苦难我都已熬。为了歌唱,难道还有什么坎儿不能过吗?此刻清醒的温可铮突然紧紧地相拥着爱妻,嘴里喃喃地反复自语:我要活着,我还要歌唱……雨,越下越大;歌,也越唱越多。这时交织着的歌声和雨声,似乎在化作一缕缕希望……
命运多舛的温可铮在“文革”中受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从不屈服,没掉一滴泪,但他在艺术生涯中的一些感人演出时,却多次潸然泪下。
1962年盛夏,哈尔滨举办第一届“哈尔滨之夏”音乐节。这是继“上海之春”后,中国歌坛的又一盛会。来自中央和全国各地的音乐团体、艺术家们应邀参加。其中,前辈歌唱家张权、杨彼得、黄源尹和正在崭露头角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温可铮,分别举办了独唱音乐会,受到了冰城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由于温可铮第一次在此地亮相,而且在音乐会上又有不俗的表现,因此,当地的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一时成为新闻人物。
本届音乐节的闭幕式,被安排在两个剧场同时进行。中共东北局、沈阳军区和黑龙江省委的主要领导,将出席人民剧场的主会场。音乐节的主要演员都将亮相,温可铮压轴。届时,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将拍摄纪录影片《哈尔滨之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直播闭幕式。这样的演出,容不得半点差错。
当辅会场的观众得知,温可铮不能同时来此地演唱时,纷纷要求大会组委会能否破例:请温可铮能否在主会场演完后,再赶来此地加演,他们可以等待。
当组委会将观众的要求转达给温可铮时,他二话没有,一口应允。在人民剧场的演出一结束,温可铮不卸妆就与钢琴伴奏王逑一同驱车赶往青年宫。
那里一千多名观众,一个也没离去,他们已足足等候了一个多小时。当温可铮从侧幕看到那么多双期盼的眼神,已令他激动不已。在他突然出现在舞台中央的钢琴旁时,原本寂静的剧场,一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经久不息,似乎要把剧场的屋顶掀翻。这是温可铮艺术人生从未经历过的,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能得到人民群众的如此厚爱,那要比在国际歌坛得奖更自豪。平复后的温可铮,接连为观众演唱了他的许多保留曲目。这夜,观众和温可铮夫妇都难以入眠……
在“四人帮”倒台前夕,上海歌坛发生过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一天晚上,歌唱家张世明突然造访温可铮家,想请当年的恩师帮助他解决高音唱不好的大问题。此时张世明所在的上海合唱团,正在排演交响大合唱《智取威虎山》,而张世明则担纲男一号:杨子荣一角。由于歌唱演员改行唱京剧,方法用得不当,致使高音唱不好。而且最紧迫的是,几天后剧组就要晋京汇报演出。在这个关键时点,无奈的张世明只能求助于温可铮。
当温可铮得知张世明的来意后,起先是拒绝的。理由是自己还没解放,给样板戏演员上课,显然不妥。但又经不起张世明的苦苦哀求,此时一直把歌唱、教学视作比生命更重要的温可铮,也顾不了由此带来的后果,毅然决然地替张世民“诊治把脉”,解决他的当务之急。
温可铮上世纪90年代演出照
不料,温可铮的楼下邻居,也是张世明的同事,第二天就告了密。于是,不仅张世明写检查,温可铮更成了众矢之的,被批斗。那时上海报纸的大标题是:《英雄人物,怎能拜倒在资产阶级权威脚下》。原本,老师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是天经地义,但在那个非常时期,却成了温可铮的一大罪状,由此又被发配到上海赴江西革命老区的知识青年慰问团中,去当搬运工,并接收工农兵的再教育。
在井冈山苏区的巡演中,温可铮又是搭台,当搬运工,又打灯光。不怕苦,不怕累,与工人师傅们打成一片。一天晚上,慰问团来到宁都的一家纺织厂的广场上演出。舞台搭好后,供电设备却突然出现了故障,现场一片漆黑。修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起色。此时,就有工宣队领导提议:温可铮嗓门大,先让他唱首《咱们工人有力量》来垫垫场。那时工人师傅的话,犹如皇帝的圣旨一样管用。就这样,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已快十年没登台的温可铮,被工人师傅推上了场。那天,没有扩音,也没有灯光,但台下无数支手电筒都聚焦在台上的温可铮。温可铮一人高歌,台下千余人和唱。那激动的声浪,直冲云霄……这样的歌声,一直持续到通电后的正式演出。
前排左起:楼乾贵、李定国(本文作者)、贺绿汀、温可铮、罗天婵、叶佩英 后排:金铁霖
人民群众是如此的认可、热爱自己。回到后台的温可铮,嚎啕大哭,宣泄他这么多年所遭受的苦难和委屈……
因为工人师傅的肯定,回到上海的温可铮,不久就参加了在文化广场举办的“纪念聂耳、冼星海音乐会”,这也是“文革”后温可铮第一次正式登台亮相。那天,当报幕员宣读:男低音歌唱家温可铮将演唱《热血》和《码头工人歌》时,全场所有观众自发起立,热烈鼓掌,掌声长达五分钟。此刻台上的温可铮,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当一声长歌、泪满前襟时,感人至深的歌声,根本不仅是温可铮用歌喉在演唱,那是他生命的咏叹,心灵的呐喊!
十年动乱结束了,中国又迎来了文艺的春天。温可铮想弥补错失的十年,有些力不从心了。十年没有系统地练唱和登台,嗓子还受到人为的摧残。但执着的温可铮还在倾其所能地努力着。
上世纪80年代,与尚家骧教授、郭淑珍教授、意大利声乐专家吉诺贝基、沈湘教授合影
温可铮夫妇在美国康州斯义桂家中留影
1979年初春,应文化部之邀,有“华人第一歌唱家”美誉的斯义桂先生来上音讲学一学期。斯先生的到来,打开了中国声乐封闭了几十年的大门,也带来了一种当代声乐的全新理念,更解开了困惑温可铮多年来声音上的问题,同时也圆了他一生的梦想。
因是同门师兄,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由于温可铮在“文革”中所受到的残酷迫害,声音已存在很大问题。对此,斯义桂帮他逐一解决。还辅导他演唱勃拉姆斯的《四首严肃歌曲》,并把自己从美国带来的乐谱,全部复印后送给温可铮。这些乐谱中有很多斯义桂亲笔写的注解。温可铮多次对我讲过:“斯先生的到来,使他的歌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受益终生。”
1992年,温可铮夫妇开始了十年的旅美生涯。初到纽约,就接到远在康州的斯义桂夫妇的盛邀。那天在斯义桂家中,温可铮在夫人王逑的钢琴伴奏下,唱了多首他俩久别后的新作。斯义桂听后很欣喜,觉得他有很大进步,声音不摇了,变得更坚实,更漂亮了。当然也谈了自己的一些建议。那天,斯义桂也演唱了自己的代表作。两人互相点评,共同切磋。就这样,唱唱聊聊、聊聊唱唱,一直到下午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于是斯义桂亲自动手,烧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来款待远道而来的知音。
那天告别时,大家都依依不舍。温可铮与斯义桂长时间地紧紧相拥。当温可铮夫妇乘坐的小汽车开出很远后,斯义桂还专门用白毛巾在自己寓所的窗前挥动,直至小车消失得无影。
晚年的温可铮,从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岗位上退休后不久,就应邀去美国的康奈尔大学当访问学者。在这期间,温可铮大开眼界,因为在那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可学习。
两年工作结束后,已65岁的温可铮决定自费在美国学习。由于人生地疏,加之纽约的房租很贵,温可铮又不愿意麻烦亲朋好友。因此,起初他们只能租住在只有几平米的地下室,晚上睡觉连翻身都很困难。但温可铮宁肯把不多的金钱都用在学习上,除了不收费的纽约国家图书馆是他常去的地方外,但凡当地有新的歌剧和音乐会上演,他总会买最便宜的票去观摩聆听。当然,众多的声乐大师讲座,他更不会错过,每次听讲座,温可铮总要认真详细地记笔记。把大师的讲解与自己的看法逐一对照。若有疑问,有时还会当众请大师解惑或干脆上台演唱,请大师点评。要知道,那样的大师班,学习者几乎是清一色的来自全世界的年轻人,像温可铮那样的老者,绝无仅有。
有一次,旅美歌唱家火磊无意中讲起,纽约有位名声不大但却有火眼金睛的声乐艺术指导威廉姆斯。温可铮知道后,一直想去拜访学习。当有天温可铮夫妇敲开威廉姆斯的家门时,开门者就是这位年近半百的意大利籍声乐艺术指导。当威廉姆斯得知这对白发苍苍老者的来意后,顿觉不可思议。但出于礼貌,还是请来者入室就坐。在沏上咖啡、一番寒暄后,就直奔主题。威廉姆斯拿着温可铮自带的乐谱,为其伴奏。温可铮连唱了几首高难度的歌剧咏叹调和艺术歌曲后,威廉姆斯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说“非常棒,非常棒”,并认为温已经是位很出色的大师,不用再学习了。而温可铮却回答说:我来您这里,就是想知道自己的演唱,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对于温可铮而言,无论是苏石林、契尔金、吉诺·贝基那样世界歌坛的教父,还是默默无闻的后辈,抑或是自己的学生,只要是正确的东西,他都会去接受,不耻下问。因为,只有达到温可铮这样境界的大师,才会深谙到:声乐艺术是永无止境的。
温可铮的歌声,在“文革”中被迫沉寂了十年,但劫后复出,爆发出更大的热情和能量。在以后的三十年间,他唱遍大江南北,五洲四海。就是像卡内基、大都会和联合国总部那样的世界殿堂级会所,都留下过他难忘的歌声。
我和温可铮相识相交达二十多年,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因此我听过温可铮无数次的演唱。总体感觉他的演唱:不仅字正腔圆、张弛有度、举重若轻、随心所欲,而且歌由心生,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像温可铮的代表作之一俄罗斯歌曲《跳蚤之歌》至今无出其右者。在歌中,他用造型性的歌声与尖锐性的语言,塑造出一种似朗诵、似歌唱的唱腔。尤其是贯穿全曲的嘲讽性的笑声,他的处理异常精彩:时而冷笑、媚笑;时而又苦笑、篾笑。语言突出,形象生动。无论他的声调、语势,还是句法和行腔,都给人耳目一新。
温可铮的另一首代表作俄罗斯歌曲《酒鬼之歌》与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用诙谐、幽默甚至夸张的表演手法,把一个酒鬼的形象,展现得活灵活现。在《伏尔加船夫曲》中,温可铮则运用了丰富的歌唱色调和富有弹性的音乐节奏,道出了穷苦人民内心的愤懑不平。
温可铮虽然长期从事西洋唱法,但他对中国作品,尤其是中国民歌,一直情有独钟。许多作品在他的音乐会中,每场必唱。如风趣的《凤阳花鼓》、柔美的《虹彩妹妹》、伤感的《红豆词》和清新的《我住长江头》,他的诠释,有声有情、有字有型、无可挑剔。
诚然,温可铮的演唱,既继承了前人的精髓,更融入了自己一生的真知灼见。在他的歌声里,既能听到小桥流水、情意绵绵,更能感受博大胸怀、激情万丈。他为后人树立起一个真正歌唱家不断进取的标杆。
温可铮是中国歌坛一座难以逾越的巨峰,更是人民群众心中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
温可铮和契尔金教授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