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致佐
在《创业》遭到封杀以后
——记白桦与贺捷生
文/曹致佐
贺捷生(右一)与白桦(中)等人
42年前,曾经发生了震动全国的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电影《创业》被江青封杀,后经毛主席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据说罪名有十条之多,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创业》由此又重放异彩。粉碎“四人帮”后,解柝其中原委的文章有各种版本。然后,时至今日,当事人都守口如瓶。今年8月初,白桦与我长谈时,才告知我这一鲜为人知的真实经过。
1975年春末,贺捷生寻找白桦,说有要事相谈,当时白桦正在八一电影制片厂修改剧本。白桦立即就和贺捷生见面了,他们并非陌生人。
在战火中诞生、在元帅父亲身边长大的贺捷生,自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积极报名支援边疆的建设,成为青海民族学院一名历史教师,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身边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特殊身份。林彪坠机生亡后,贺捷生被调至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回到北京,当她了解到父亲于1969年6月9日15时4分被迫害致死,不知哭了多少回。为了查明真相,给父亲沉冤昭雪,她于1975年4月上书毛主席,要求寻找父亲的遗骸,为贺龙平反昭雪,补行葬仪……
1952年春天,在西南军区所属步兵38师任俱乐部主任的白桦,被突然调到了贺龙司令员的身边工作,聆听贺龙元帅讲自己的经历,为撰写他的传记做准备。这样的因缘际会,使他与贺家结下了深厚情谊。贺家的孩子们非常喜爱这个会讲故事的小伙子。那时,贺捷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是贺龙与前妻蹇先任的大女儿。1935年11月,贺龙元帅打完一次胜仗后,正巧蹇先任在老家湖南省桑植县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叫贺捷生。
文革后期,贺捷生和白桦在北京重逢,对当前的文艺形势的看法相当一致。那时候,实际上不只是他们,大多数已经认识到问题在于“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当时,白桦就住在贺捷生的生母蹇先任家。一天晚上,贺捷生匆匆赶到母亲家,向白桦说出了这样的话:“上面希望找几个了解情况的文艺界的朋友,摸一摸文艺界的真实情况和问题,写成一份材料……”不言而喻,材料要上报中央。白桦思索之后的回答是:“这是一件一定要做的事,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给我一点时间,我必须想一想。”贺捷生说:“好,白桦,这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 “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人,还有没有其他的人知道。”“现在还没有,但还要找几位朋友,这要和你商量。”第二天,白桦经过贺捷生的同意,找到冯牧,俏俏向冯牧透露了这件事。冯牧是白桦信得过的老领导、老战友,从1947年起就在同一个部队工作。冯牧的回答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应该参加”。这样一来,白桦也就心定了。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又找到另外三位朋友:韩翰、张契、范曾。四人精神饱满地投入了无声无息的工作。贺捷生自己住在月坛。她每天都来与白桦碰头,把搜集来的文艺界所遭受歪曲、玷污,甚至被扼杀的各种资料、信息,进行研究、评估、筛选,五个人共同商量之后,整理了一份材料。通过贺捷生向“上面”汇报。第一次的汇报材料充满义愤之词,被退回来了。据贺捷生的传达,“上面”对贺捷生说:“这些很像你父亲的话,他是个武人。同志们不要误会,以为要打倒江青同志。不是的,我们只是想了解当前人们对文艺工作的意见。”后来经过研究,心平气和地对于当时文艺界的问题做了陈述。最终“上面”决定以《创业》遭受无端打压的事实为突破口,希望由编剧出面最为合适。特别交代,一定要他本人同意。
《创业》是“文化大革命”中长春电影制片厂恢复创作后拍摄的一部故事片。这部影片以铁人王进喜为原型、以大庆石油工人艰苦奋斗的史实为素材,真实地再现了当年大庆创业时的艰难和石油工人的风貌。它的上映,不仅极大鼓舞了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而且在邓小平对文艺领域“拨乱反正”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创业》在全国公映前,被送到文化部审查。文化部部长于会泳和其他人看过后认为这是部好片子,并立即写报告推荐,准备向全国发行。岂料1975年2月,江青调看了影片《创业》后暴跳如雷,认为这个电影是为余秋里、康世恩等主管石油部门的老同志翻案,在政治上、艺术上都有严重错误。于会泳没想到江青会不同意,便立即根据江青的意见将只放映了半个月的《创业》打入冷宫。而江青并没有因此罢休,她又以文化部核心组的名义,下发了对《创业》的意见,所列罪状达十条之多,并要创作人员为此作深刻的检讨。
《创业》作者张天民在哪里?谁认识张天民。很巧,白桦在五十年代初就与张天民相识。白桦听说张天民这一段时间滞留在北京的家里,于是白桦就贸然前往拜访。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张天民果然在家。白桦和他在门廊里见了面,意外而又惊喜的张天民紧握着白桦的手,好一阵寒暄之后,白桦告诉他希望今晚见个面,有要事相商。张天民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勉强同意了。白桦给了他一个纸条,写有白桦的地址电话。当晚,张天民来到了西便门国务院宿舍。交谈很快转入正题。白桦直陈己见:“《创业》的遭遇,是江青处心积虑仗权压人,打的虽然是一部影片,所危及的是党的文艺事业。这种飞扬跋扈的恶劣作风,我们下面的人虽然感同身受,但上面的领导不一定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希望你能上书毛主席。”张天民一边用困惑的眼光瞧了瞧白桦,一边审视客厅有别于普通家庭的陈设,用探询的口气问,“你怎么会产生鼓励我给毛主席写信的想法?”白桦略一迟疑,真诚地说:“路见不平!”张天民直视着白桦:“没这么简单吧。”话语里,透露出想了解是否有背景的意向。白桦说:“简单也好,复杂也罢,我确实真心诚意要和你站在一起。”张天民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还是被白桦真情实意打动了,疑惑地问:“你能保证把信送到毛主席的手里?”白桦直率地说:“我不能打保票,不过会有办法的。”“什么办法?”张天民边说边扫了一眼客厅。白桦说:“现在的关键是看你有没有决心上书。”张天民小心翼翼地又问:“就算毛主席能看到我的信,你能保证毛主席……”白桦已猜出他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说:“一切都是未知数。就看事在人为。如果信写得说理透彻,叙情真切,辩驳有力,我相信会打动人的。”白桦还讲了自己代武汉军区几个老干部给叶剑英写申诉信的例子。张天民陷入了沉思。几乎有两个小时相对无语,白桦拿出一封信的草稿,说:“天民,请不要见怪,我思索了很久,把信的内容草草写了一下,你拿去看看。如果你认为可以,那就供你参考。”张天民接过信慢慢看阅,信中叙述了《创业》放映后,广大的石油工人和其它战线的工农兵观众,反应强烈,深受感舞。但在同时,也受到文化部的严励批评,无端指出影片存在着严重的问题。直到今日问题还没有解决。并表明了对十条批评意见的不同看法,理直气壮地指出,从实践、效果来看,《创业》是部好影片,绝不是毒草。最后恳切地要求,创业是以大庆油田为背景,歌颂了石油工人头顶青天,脚踏荒原为祖国献石油而英勇奋斗的精神和辉煌业绩……希望能准于重新放映。”读毕,张天民虽然有些动容,还是下不了决心。白桦问他:“你相信我吗?我相信你才对你说这些。”张天民说:“我知道,但是……”白桦知道他的但是后面想说什么,“你放心,你的信一定可以到达收信人手里。”张天民追问,“有人支持吗?”他指的是上层。白桦已无法绕开这一话题,就点了点头。张天民在白桦的小房间里一直到凌晨才离开,离开时只说了一句“再考虑考虑”。
电影《创业》剧照
剧作家张天民写给邓小平副总理的信
张天民走了,还带走了白桦草拟的信稿。在告密成风的文革时期,对于白桦来说,实在是具有很大的风险,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如此了。
张天民回到家里,把那封信看了又看,信中的每一句话,何偿不是他也想写也想说的啊。可是,他不过是一个经不起任何风浪的文人,纵然有理却未必能斗得过江青啊!他真想横下心来铤而走险。他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张天民的妻子赵亮虽是一位普通的女工,但明达事理。在这进退维谷的关键时刻,她用坚定却充满温情的口吻说:“如果你蹲了监狱,我带孩子给你送饭!”
妻子的贴心话,竟然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与其任人宰割,还不如破釜沉舟。张天民决定孤注一掷。
翌日中午,张天民给白桦打了电话,就讲了6个字,“就按你说的办!”然后说我老婆赵亮有话对你说。赵亮讲得更简单,5个字,“我支持你们”。白桦一直蹦紧的心弦终於松驰了下来,赶紧说:“那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
当晚,张天民和赵亮按时来到国务院家属楼。经白桦介绍,方知贺捷生就是贺龙的大女儿。
彼此客气了几句后,贺捷生开门见山地问张天民:“你应该知道《创业》这部影片产生的背景吧?”张天民说:“那当然,1974年石油部部长余秋里受周恩来总理的委托,指示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一部反映以大庆石油会战为题材的电影。”贺捷生说:“长影很快成立了摄制组,并请你负责剧本的创作。”张天民说:“我多次深入大庆采访,并在原先积累的大量资料及真实事实中提炼出《创业》剧本,剧本以王进喜为原型,讲述了大庆石油工人艰难创业的英雄事迹。”贺捷生很自然地展开了话题:“《创业》遭禁实际上是江青一伙针对周总理与邓小平所发的一枚炮弹。《创业》是周总理关心下拍摄的,也是对国务院领导下的石油部一些老同志过去工作的肯定,这也是邓小平所支持的。当下,主持国务院工作的邓小平与江青一伙的整顿与反整顿的斗争正处于白热化。所以要从大局来衡量《创业》的得失。”白桦加重语气说:“我们4个人得拧成一股绳。”张天民敞开心扉说:“你们既然为我鸣冤叫屈,又从大局出发,我已经参照白桦的信重写了一封。”他拿出信郑重地交给了白桦,说:“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赵亮补充了一句:“他坐牢,我带着孩给他送饭。”
邓小平后来夸张天民的妻子说:“虽然赵亮不是共产党员,但比我们表现更好。”
贺捷生曾经想让白桦把张天民的信送到外交部直接交给王海蓉,白桦拒绝了:“让我留在幕后吧。”贺捷生说了一句笑话:“走出前台,在历史事件里留个背影不好吗?”“不!”
是凶是吉?张天民在期盼和焦虑中捱着日子等待。没过多久,张天民意外收到了中央办公厅下发的文件,还附有毛主席在他信上的批示的副本:“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据说罪名有十条之多,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张天民与赵亮欣喜若狂,并于第一时间把这一特大喜讯告知白桦、贺捷生。其实,他俩已经浸沉在初战告捷的欣喜之中。
不过,对于张天民来说,心中始终存有未解之谜,贺捷生临危受命,是谁把她召之帐下面授机宜的呢?
不管各种版本所披露的“真相”与事实有没有出入,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贺捷生确实把张天民的信呈交到毛主席手里。毛主席确实作了批示。
《创业》的重放异彩,无疑给了江青一伙以沉重的打击。从此,仅有样板戏包揽一切艺术形式的文化专制堡垒,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邓小平就此开始了对文艺政策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