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色

2017-09-05 04:00龙应台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栀子花儿女人会

龙应台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当场被读者问倒的情况不多,但是不久以前,一个问题使我在一千多人面前,突然支吾,不知所云。他问的是:“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这不是小学二年级的作文题吗?和“我的志愿” “我的母亲” “我的暑假”同一等级。

问者的态度诚诚恳恳的,我却只能语焉不详蒙混过去。这么难的题啊!

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时,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赶车时,有人催你喝热腾腾的豆浆。天若下雨,他坚持你要带伞。烫的便当盒塞在书包里,书包挎在肩上,贴在身上还热。周末上街时,一家四五口人可以挤在一辆机车上招摇过市。放学回来时,距离门外几尺就听见锅铲轻快的歌声,饭菜的香气一阵阵争前恐后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晚上,一顶大蚊帐,四张榻榻米,灯一黑,就是夜晚的甜蜜时刻。兄弟姊妹的笑闹踢打和松软的被褥裹在帐内,帐外不时有大人的咳嗽声、走动声、窃窃私语声。蒙眬的时候,窗外丝缎般的栀子花香,就幽幽飘进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帐里帐外都是一个温暖而安心的世界,那是家。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人,一个一个走掉,通常走得很远,很久。在很长的岁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头的灯光特别灿亮,人声特别喧哗,进出杂踏数日,然后又归于沉寂。留在里面没走的人,体态渐孱弱,步履渐蹒跚,屋内愈来愈静,听得见墙上时钟嘀嗒的声音。栀子花还开着,只是在黄昏的阳光里看它,怎么看都觉得凄清。然后其中一个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个,从暗暗的窗帘后,往窗外看,仿佛看见,有一天,来了一辆车,是来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锁了门,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轮椅上,被推出去,也可能是被一张白布盖着,抬出去。

和一个人做终身伴侣时,两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曾经是异国大学小城里一间简单的公寓,和其他一两家共用一个厨房。窗外飘着陌生的冷雪,可是厨房里伴侣的手温暖无比。后来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跟着一个又一个新的工作,一个又一个重新来过的家。几件重要的家具总是在运输的路上,其他就在每一个新的城市里一点一点添加或丢弃。墙上,不敢挂什么真正和记忆终生不渝的东西,因为墙是暂时的。在暂时里,只有假设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家,也就是两个人刚好暂时落脚的地方。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很多,没多久就散了,因为人会变,生活会变,家,也跟着变。但更多的是,很快就有了儿女。一有儿女,家,就是儿女在的地方。天还没亮就起来做早点,把热腾腾的豆浆放上餐桌,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才安心。天若下雨,少年总不愿拿伞,因为拿伞有损形象,于是你苦口婆心几近哀求地请他带伞。他已经走出门,你又赶上去把滚烫的便当盒塞进他的书包里。周末,你骑车去市场,把两个女儿贴在身后,一个小的夹在前面两腿间,虽然挤,但是女儿的体温和迎风的笑声甜蜜可爱。从上午就开始盘算晚餐的食谱,黄昏时,你一边炒菜一边听着门外的声音,期待一个个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晚上,你把滚热的牛奶搁在书桌上,孩子从作业堆里抬头看你一眼,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你觉得,好像突然闻到栀子花幽幽的香气。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选自《目送》)

【点读】

作者反复追问自己“这个家,会怎样呢?”家会离散,人会走掉,没有永恒的陪伴,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觉得寒色就是人生苍凉的底色。在万般无奈中,依旧有温馨留存着,作为被呵护的儿女,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作為有终身伴侣的人,两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有了儿女,儿女在的地方就是家。人生该用什么来抵御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呢?父母的嘱咐,兄弟姊妹的笑闹,滚烫的便当盒,栀子花幽幽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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