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帝师:仕途再美,拒奔为上

2017-09-03 07:09箜篌引
百家讲坛(红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东阳刘瑾孝宗

◎箜篌引

明朝帝师:仕途再美,拒奔为上

◎箜篌引

南归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秋日黄昏,京郊官道。

前少傅兼太子太傅谢迁勒马回望,同僚李东阳的脸掠过纷披的黄叶,越来越清晰了。谢迁苦笑了一下:十八相送,这又是何苦呢!

李东阳和刘健是他的同僚,这三驾马车曾在明孝宗的驾驭下将明朝拉向“弘治中兴”的康庄大道。孝宗临终,他们三人还成了顾命大臣,负有辅佐武宗的重任。

当时,望着孝宗潮红的脸,谢迁三人流着泪,答应得无比自信。老马识途,以他们管理朝政的经验,一定会把武宗带到光明正道。

只是,事情发生了偏颇:刚刚15岁、正值青春期的武宗喜欢的不是他们这些严肃刻板的老头子,而是玩伴—刘瑾等被称为“八虎”的八名太监。八虎花样百出,教武宗如何尽兴游玩享乐—在宫中模拟市场和妓院,让爱游戏的少年武宗代入感十足。于是,耽于Cosplay的武宗成了问题少年,他宠信八虎,纵情玩乐,不理朝政,不听劝谏。

谢迁忧心忡忡的目光越过兴致勃勃的武宗,越过得意扬扬的八虎,最终做出了决定:由三驾马车和诸多文臣同时出击,劝谏武宗除掉刘瑾。

这种孤注一掷的群殴本来就胜算不大,更哪堪泄露了消息,于是,八虎打出苦情牌,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武宗没了主意,不仅赦免了八虎,还将司礼监、东厂和西厂等重要部门也让其掌管。武宗放虎归山,自此宫内外将再无安宁日。

是威胁,也是自保,谢迁和刘健、李东阳同时请辞。武宗自然不同意——这三驾马车明摆着是威胁朕必须纳谏嘛!一番心知肚明的拉锯之后,武宗最终只批准谢迁、刘健二人辞职,单单留下了李东阳,后来还任命李东阳为内阁首辅。

其时,李东阳文名正炽,是流行诗派茶陵派的核心人物,有人说武宗和背后的刘瑾正是看中其文采才将其留下的。但往深里看,这很可能是刘瑾瓦解对手的一种策略:三驾马车,驱二、留一,不一网打尽,既能打击对方,又不给别人以口实,还能让留下之人为己所用,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何况与谢迁、刘健二人相比,李东阳要听话得多,刘瑾建造的玄真观就是由李东阳写的碑文。

谢迁和刘健二人却没有上这个圈套:有李东阳在,至少可以牵制一下刘瑾,让朝政有机会稍微正常地发展。不过,对李东阳来说,原本三驾马车同进同退,如今单留自己一人,他自然有点儿不自在,在京中刚饯行完,就匆匆忙忙赶来相送了。

李东阳下马,从匣中取出一物交予谢迁。谢迁打开—那是米芾的《山水图卷》,山峰林立,水汽氤氲,飘飘然有出世之感,留白处,一行字迹墨痕淋漓:“复道东山有谢公,身为霖雨稗无功。出岫入岫何从容,苍生之望安可穷。”

这是李家的珍藏,李东阳竟将它送给自己了。

同僚的心意,谢迁懂得。他默然片刻,收起画放在箧中,抱抱拳,和李东阳道别而去。和谢迁一起回去的,还有他受株连的儿子和弟弟。一骑烟尘夕阳里,万点心绪青山外。谢迁没有回头,跟着南飞的大雁一直向南。他知道,李东阳正目送着自己,谢迁怕一回首,就被故都的秋风吹迷了眼。

残局

回到老家余姚(在今浙江宁波),谢迁比较从容。毕竟此时他已有57岁,即将迈入耳顺之年,又宦海沉浮多年,对自己的落职并不太意外。

某日,谢宅,一群学人共聚一堂。这些家乡才俊并不以谢氏浮沉为意,依然一大帮人聚在一起,或诗酒酬唱,或共研学问,只谈风月,不问政治。只是外表虽淡定,谢迁的心并不是真正的静若止水。放浪形骸间,落寞如苔痕,映绿了台阶,映绿了杯中酒。

除了和学人聚会,谢迁更多是陪家人。他每天都和孙女下叶子棋以消磨时光,还经常买青州的大柿饼、宣州的甜栗子,回来继续和家人玩点儿小赌怡情的游戏,不问世事。时人都说,谢迁“真一愚痴老子耳”。

做一个愚痴老子又如何?游宦半生,他欠家人太多了,此次被黜正好叙叙天伦—怡儿弄孙、做做游戏、吃点儿小零食、小赌一番,就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这样的必修课其实还有更深一层意思,那就是做给朝廷看:自己懂规矩,也守规矩,让武宗和刘瑾放心。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谢迁有心不问世事,刘瑾却不时警惕地望望南方,对这个前三驾马车的首脑人物放不下心来。

正德四年二月,刘瑾终于有动作了。他借口浙江推举的贤才多是谢迁的同乡,而草拟诏书的又是刘健,彼此肯定有勾结,刘瑾不仅将被推举的士子拿下,还欲以“徇私援引罪”将谢迁、刘健二人问罪。多亏李东阳在朝堂上周旋,才大事化小,到十二月武宗只撤销了给谢迁、刘健等人赐爵授官的诏命,并追回所赐玉带。与此同时,被撤销授官诏命的竟达675人,一时间,官帽纷落如雪,成了正德四年冬天一道奇特的风景。

这一日,谢宅一派热闹,官员进进出出,吆三喝四,东西七零八落,琳琅满目;家眷们躲在屏风后观望,眼里满是怯意;后园的小亭子里,谢迁正和友人下棋。友人杀势凌厉,几次将谢迁逼入绝境,但谢迁看准机会,一子掷出,便将弥天戾气化于无形。

良久,随着一声绵缈的叹息,谢迁放下残局,将目光转入严冬的暮色。池塘冰层重重,小径蜡梅欲放,厅堂烛光摇曳,一时间有些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这里还算安全,余姚的那些贤才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不仅受举荐不成,还或被关押、或被流放。如此这般,刘瑾还不解恨,又下令将余姚人画地为牢:从此余姚人都做不得京官,只能做县令。

其他两驾马车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退休在家的刘健不仅早早被列为奸党之首,还被削职为民,夺去一切封号;李东阳虽是内阁首辅,却独木难支,回天乏力,为生存计,还得忍辱敷衍于外戚和宦官……乌云压城城欲摧,大环境如此,谢迁除了装聋作哑,又能如何?

深夜,谢迁一人静坐于室中,他的前面依然是那局无解的棋。北风料峭,吹得烛光欲灭,也吹得棋子瑟瑟作响。谢迁望望残局,叹了一声,站起身,拨亮了灯芯,像拨亮了他旖旎多彩的前半生……

拒奔

谢迁是名臣谢安之后,他出生时,家里正有乔迁之喜,便取《诗经》“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之意,名之为“迁”,字“于乔”,号“木斋”。谢迁早慧,七岁便会妙对,曾以“马出河图,将治也,将乱也”对祖父的上联“蛙鸣水泽,为公乎,为私乎”,以“黄蜂出洞,一心耿耿只随王”对家中来客的“白犬当门,两眼睁睁惟顾主”。这些对联既显现了他的智商,更彰显了他的胸襟:名门之后,自当以修齐治平为己任。

17岁时,他娶了妻子,之后在一个富户家任教。主人家有公子,更有小姐。英俊的书生、如花的小姐,在那个禁欲的时代,想不发生故事都难。某夜,小姐来奔,谢迁不仅正襟危坐,还严词呵责:女子应自重,才能赢得尊重!小姐顿悟,掩面含羞而去。

这件轶事是否属实值得商榷:正人君子谢迁肯定不会宣扬此事,小姐和主人家也不会自曝家丑,它之所以成为众所周知的轶事,可能就是吃瓜群众爱之心切的浪漫创造吧?毕竟才华和德行是君子的标配,才华横溢的谢迁同样有着高尚的道德,那么怎能没有一两件彰显其道德的雅事呢?

成化十一年(1475年),26岁的谢迁考中进士一甲第一名(即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骑马戴花游街那天,在骏马、花环的掩映下,谢迁更显得风神俊朗、英气逼人。围观者啧啧称叹,讲起谢迁拒奔之事,慨叹良久,更以拒奔之因释其高中之果。那几天,明朝的头条皆是谢迁。

那时的谢迁不会料到,多年后,暮年的他会如此落魄,落魄到和孙辈做游戏度日—即使料到又如何?从他七岁时吟出“马出河图,将治也,将乱也”就可以猜出,对他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来说,假如命运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进入仕途后,谢迁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某日,品行不佳的某御史高升为都御史,同僚劝谢迁代写贺文。但谢迁不仅不写,还严词喝责同僚:“奈何以谀词阿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拒奔,只不过,这次拒的不是小姐,而是同僚和上司。

之后,谢迁任礼部会试同考,有落第的同乡诋毁他沽名钓誉、故意不录取自己,谢迁也不辩解。不久,廷试成绩出来,一甲第一二名(即状元和榜眼)皆为谢迁会试所取之士,且都是其同乡,大家才知谢迁的眼光和胸襟。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孝宗即位,内侍要为孝宗选妃,谢迁当即上书谏止,理由是此时选妃是对刚刚驾崩的先皇宪宗的不敬,也会令孝宗背上不孝的恶名。众臣商议后大都认同,朝廷便采纳谢迁的建议,中止选妃。

值得一提的是,之后,孝宗再未选妃,终其一生,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他宽厚仁慈,勤于政事,不近声色,是难得的好皇帝,而这些或许都可追溯到谢迁,追溯到一个臣子的直言进谏。

乐工

孝宗初年,谢迁担任讲读官。其实,成化二十年,在孝宗还是太子时,谢迁就担任过讲官,一年后又担任经筵讲官,和孝宗有师生之谊。孝宗即位后,谢迁进讲前更是仪式感十足,“必正衣冠,习诵”,焚香设案,如对孝宗。这是谢迁对孝宗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38岁的大叔风度翩翩,谈吐不凡,自己精神起来,皇帝看了也会高兴吧?

弘治八年(1495年),帅大叔谢迁和李东阳、刘健同入内阁,不过谢迁因居丧而未赴任。丧满后,谢迁升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他在其位谋其政,上疏劝太子“亲贤远佞,勤学问,戒逸豫”,辞切切,意谆谆,宛若诸葛在世。臣子善进谏,孝宗喜纳谏,终于成就了弘治中兴的神话。

理政之时,谢迁也曾遇到诸多难题,但都凭着资深执政经验一一化解。荆襄之处曾有流民屯集,驱之不去,皆成隐患。谢迁随意安集,令其附籍还乡,顺利消除了隐患。弘治十一年十月,太皇太后居住的清宁宫发生火灾,谢迁上疏“请修人事以应天变”。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在灾异说盛行的封建时代实属难能可贵。

到了孝宗晚年,朝中积弊甚深,孝宗想改良吏治,谢迁给出建议:只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必须责任到人,才会有效果。当时边境警报不断、军粮不足,朝廷欲加税银,谢迁不同意,怕会加重百姓负担,他给出的药方是裁减费用,以节流替代加税。

这些政绩缘于谢迁过人的才具,时人赞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意即李东阳善谋划,刘健敢决断,而谢迁则二者兼具。这些政绩也缘于孝宗用心的倾听。遗憾的是,弘治十八年,孝宗驾崩,那个善听、兼听的人不在了。临终前,孝宗将谢迁、刘健和李东阳一起召到宫中,这些乐工,他的股肱之臣,太子的顾命大臣的演奏,太子能听得懂吗?

孝宗的信任和期盼,谢迁虽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作为曾经的太子少保,辅佐武宗是谢迁的职责,也是他作为一个儒生来报国和实现自身价值的方式。奈何武宗玩乐成性,喜欢的是刘瑾等八虎的街舞和打击乐,不仅不听顾命大臣那高山流水的演奏,还把他们当噪音,踢到了偏远的江湖。

知音已逝,斯琴何用?

在余姚老家,江南的风平日很柔和,但偶尔也狂暴。这时候,谢迁就背着手,立于窗前,默默聆听。风声夹杂着大雨,凌厉地袭来,谢迁没有躲,他听到了琴碎的声音……清冷的水珠从他脸颊上蜿蜒而下,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自画像

正德五年是明朝历史的拐点。刘瑾擅权多年引发朝政混乱,四月,安化王趁机造反,一位都御史和八虎之一的太监张永奉命平叛。这位都御史曾遭刘瑾陷害,若非李东阳出手相救,早已尸骨无存,此时又身居要职,更以铲除刘瑾为己任;张永虽说和刘瑾同为八虎,两人却各怀心事,矛盾重重。于是,平叛后,张永和都御史双方合力,扳倒了刘瑾。

刘瑾伏诛后,朝廷拨乱反正,凡被刘瑾所害者均予平反。谢迁与刘健也在平反之列,但耐人寻味的是,朝廷令其致仕家居,并未任用他们。关键还是武宗的态度:他玩兴正浓,虽被私造伪玺、意图谋反的刘瑾败了兴致,但新的太监玩伴还是会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至于谢迁这帮老头子,武宗实在不想再听其聒噪。

退休居家,谢迁除了吟诗赋词、交游酬唱,偶尔致信给地方官,提点儿修堤造福家乡之类的建议,便是建宗祠、修族谱—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状元丞相只好将儒家士子的理想倒着来,由治国而齐家了。好在他是名门之后,沿着先祖谢安当年隐居东山的道路一路走下去,倒也是风景绮丽。

正德十六年,武宗驾崩,其堂弟世宗登基。此时,谢迁已72岁,朝堂上起用他的呼声甚高,然而世宗只是安抚他,并没有起用他。理由不得而知,不外乎朝廷派系的平衡和权宜。好在世宗虽然没起用他,但起用了其儿子和弟弟,对谢迁则是赐酒赐米,关怀备至。谢迁回归朝堂无门,也识趣地频频上疏致谢。时间就在恩赐和揖让中过去了。

到谢迁78岁时,起用他的呼声又高了起来。世宗便派传令官到谢家去征召他入阁复职。谢迁辞谢不已,末了只得进京,任少傅、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和谨身殿大学士。世宗对他很好,准其天寒时不必上朝、生病有太医治疗,还不时送上美酒佳肴。垂垂老矣的谢迁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劝世宗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世宗也微笑着一一答应了。但谢迁深知自己已是耄耋之年,自己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此时告老还乡是最好的选择。一年后,世宗终于同意谢迁退休。

重回故乡,谢迁享受着生命的最后时光。李东阳和刘健早已去世,连知名的同乡晚辈王阳明也已作古,只有谢迁还活着,在朝野和庙堂活得恣意,像一株芙蓉。他曾这样吟诵芙蓉:“傍水施朱意自真,幽栖非是避芳尘。已呼晚菊为兄弟,更与秋江作主人。”那种淡然简直是他的自画像。

82岁时,谢迁含笑病逝。世宗为之辍朝一日,赐以最高等级的谥号,极尽哀荣。谢迁仪表俊美,为人刚直,才华的德行兼备,这个风度翩翩的帝师宰相不仅严于律己,拒小姐、拒谀文、举贤才,还在国事上制止了一次次旁逸斜出的夜奔—止选妃、治国事、善进谏,使充满荷尔蒙的历史因此得以稀释,具有了清爽宜人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难得的智慧。

编 辑/葡 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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