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野樱桃树

2017-09-03 09:21邓贵环编辑柳向阳
中国三峡 2017年7期
关键词:背篓樱桃树繁花

◎ 文 | 邓贵环 编辑 | 柳向阳

一棵野樱桃树

◎ 文 | 邓贵环 编辑 | 柳向阳

我记事时起,那棵野樱桃树就长在那里,不知已经站立了多少年。认识它的时候,我六七岁,而它,已经有吃饭的大搪瓷碗那么粗了。

它生长在我家出门进山砍柴和放牛放羊的必经之路边,有一条小溪从它的脚下哗哗流过。每年刚有一点春的气息,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野樱桃树就早早地开了花,满树繁华珠光宝气,看上去像一片绯红的轻云。繁花落去,就有星星点点的青绿果子出现在长长的柄上。果子小而羞怯,象初生的猫一般惊魂未定地立在枝头打着颤。果实结得太多了,枝头被压得几乎要贴到水面去。因为生得偏僻,也因为庄户人家没有闲情去看风花雪月,所以即使是这般繁花绽放和硕果压枝的盛景,都少有人驻足观赏。

吃过野樱桃的人都知道,那果子红得再诱人,吃起来都会有一股苦味。果肉又薄,吃多了会泛酸,所以大人们不爱吃,也不让小孩子多吃。在我家里,数我哥嘴馋,但馋嘴的哥哥也不爱吃那树上结的樱桃,吵着要吃肉厚味甜的家樱桃,爷爷就给他嫁接了一棵樱桃树。嫁接的樱桃树长得快,没几年就开花结果了。自家有了美味的樱桃,我们就更少光顾那棵野樱桃树和品尝那树上结的野樱桃了。

野樱桃一批一批地成熟,而后一批一批寂寞地零落。有的被鸟儿吃下去,带向万水千山,听任命运的安排落到丰腴或者瘠薄的土地,更多的,则去追随了脚下那无情的流水。不知道那些种子最终在哪里做了停留,延续了下一株野樱桃树的命运。

有时候我也摘一手绢野樱桃包回去给我妈妈和姐姐吃,妈妈往往笑眯眯地接过去,吃得似乎很香甜,但姐姐们不愿意吃。她们说,太苦了,不好吃。然后就走到门前那棵结出又大又甜的家樱桃的树下站立,巴望着那摘过几批之后剩下的果子能快点变大变红。

我们家兄妹四个人中,哥哥从小就调皮,读书不太用功,读到高中没毕业就硬是不去了,父母也不强求,随他去村里当了民兵。两个姐姐因为家境不好也早早地回家务农了。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还没正式上学。没上学的我,每天早早地就跟着姐姐们去他们读书的学校,打发我一天天的寂寞时光。她们进教室上课,哇啦哇啦地大声读课文,我就隔着窗户在外面跟着哇啦哇啦地大声朗读;他们算老师讲的数学题,我也在外面算数学题;他们咿咿呀呀学唱歌,我也咿咿呀呀学唱歌。老师时不时地出题测验,或者检验唱歌效果,结果教室里的学生不会,外面的我全会了。老师就在村里召开大会的时候找到我爷爷说我不是笨孩子,要他们早点把我送进学校去读书。后来我曾惊骇地想,难道家里的大人就没打算送我去上学吗?我都那么大了!有一回问了爷爷,爷爷说,别看你那时候岁数已经有七八岁了,可你个子小,又瘦弱。想等你再大一岁了开始读书,把小学念完回家种地干活也就差不多了。后来,我成绩不错,并没有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干活。加上那时候上学也不花多少钱,家里的境况并没有因为我的上学而变得更加糟糕,大人们也就没有干涉我,任由我去读。

其实不光是我,也不光是我家,那个时候的乡下,对于用一辈子的光阴在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考虑家里孩子读书求学的问题,过于奢侈。大人们想得更多的,是想什么办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所以他们几乎从来不过问自家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上学读书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每年开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家里读书的孩子们才会正式地跟家长谈到读书的话题。我也是那个时候,才会去找我爷爷或者爸妈要一两元钱交学费,每个星期,再去要一点钱,做生活费。这些做生活费的钱家里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没有的时候我们就多带点咸菜豆豉当下饭菜,一个星期不花一分钱。而每当看到自己和其他同学饭菜里饭里没有新鲜蔬菜的时候,想到没有人在意我们考试得好不好的时候,感觉我们这群孩子就像长在溪边那棵野樱桃树,春天到了开花,花谢了结果,果子成熟被水冲走或者被鸟衔走,然后落叶。第二年再开花再结果,重复着上一年的故事。

因为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回家了,家里已不缺我一个人手做家务或者下地干活,我做什么,大家也都不管我。这种放任自流之于我,却是好事。每次打猪草,我都带着一本在外面工作的姨送给我的书,想看的时候甚至还背着背篓,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天黑了才想起背篓还是空空的,于是慌忙扯上几把青草树叶披着夜色回家。其实即使背篓里空空如也,大人们也并不责备,因为几个姐姐已经攒起了小山一样成垛的猪草,不少我那一小背篓。有时候妈妈让我去放牛,我手里牵着牛鼻绳儿,看书着迷了,不知什么时候鼻绳儿从手里溜走了,牛儿跑得无影无踪。但只要它不去偷吃别人家的庄稼,没有人找上门来“问罪告状”,也就没有人在意和追究我的过错。

后来我出门读书去了,据说读完就可以吃“皇粮”了,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喜不自禁,逢人就说他们家的幺女儿出息了,不必再像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也可以和村里的那几位教书先生一样靠拿粉笔教学生就有饭吃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幸福的笑容便洋溢在他们因经年劳累而叠生出来的一道道皱纹里。可惜我的奶奶没等到我读完书吃到“皇粮”的那一天,没有享受到这个“吃皇粮”的孙女带给她的哪怕一天的幸福生活。爸爸不知道听谁说在报刊杂志里不时可以看到我的文章,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年的小伙伴也不断地传回好消息来,阿大开了自己的公司,阿二当上了某大学的副教授,阿三评上了最美售货员,阿四做月嫂也月入五六千并且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

又一个早春,我回老家,特意去看那棵野樱桃树。已经多年不见,我不知道它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我在心里默念:我不要看到你的憔悴,不要看到你的枯落。慢慢地近了,我一眼看到了那株长在溪边的野樱桃树,它又开满了一树繁花,望去像一片绯红的轻云。我的担心一下子放下了,或许它已经知道,我此番来,就是要告诉它,即使长在僻远的乡野,即使生活寂寞冷清,也仍然要活出一棵樱桃树的样子,活出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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