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 珏
忆吾师苏雪林
文|汪 珏
1956年夏天,台湾各大学新生联考发榜,我名列刚刚从工学院改制为台南成功大学的中国文学系的录取榜单中。喜忧参半,高兴的是总算没有名落孙山,且是公立大学,不会给父母添加太多经济负担;戚戚然的则是要离家远赴台南(现在南北高铁行车只要87-100分钟,用“远赴”二字,简直不可思议,但是50年代火车行程至少8小时,还是快车呢),私心却又夹着几分可以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兴奋。父母的反应亦是喜忧参半,父亲尤其不放心,怕我不知将如何任性、为所欲为。母亲对“猢狲女”倒自有观音菩萨熟谙紧箍咒的笃定:“你是我们的小孩,妈妈相信你凡事自己会用脑子,行动进退必不会让我们担忧操心……”
临行时母亲再三叮咛,代她向将任成大中文系系主任的苏雪林教授问安。苏老师是她在苏州景海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1926年)的国文主任。
30年间我们母女竟先后进入苏师门下,这是怎样难得的机缘!
1949年苏师离开珞珈山武汉大学之后, 次年赴欧,1952年再从法国到台湾。苏师在法国巴黎攻读古代欧洲及西亚神话学,同时在语言学校进修法文阅读书写的能力。在欧洲期间,苏师利用图书馆和大学的收藏,考证屈原辞赋里涉及的神话搜集资料,经过多年研究,她已略见屈赋“九歌”“天问”里西亚欧陆古老神话的端倪,并希望进一步探究其源,以考其实。毕竟距离她早岁(1921-1924)来法留学,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她在大学旁听著名汉学家戴密微教授(P. Demieville,1894-1979)的课,相与讨论屈赋问题。戴密微教授精通汉语、梵文,是中国古汉语诗歌、佛学以及敦煌学的专家。另外又选读了专论巴比伦(Babylon)、亚述(Assyria)神话的课程。期间,她得悉有些西方汉学家也注意到屈赋的部分内容可能涉及西亚古欧陆神话,却因楚辞释义的困难而极少进展。这增强了她责无旁贷地研究这一课题的决心,力图探究华夏文化与世界文化如何接轨、如何相互激荡。期间偶有闲暇,除了作画,她喜欢“蹓跶书铺”,买了很多有参考价值的书籍,准备以后细读。
台湾学界对这位“五四才女”“珞珈三杰”之一的苏雪林(另外二位是:袁昌英,1894-1973;凌叔华,1900-1990)十分欢迎,在她赴台后立刻聘其在台北的师范学院(1955年改为师范大学)任教。
那时,苏师的大姐淑孟女士已随次子一家渡海,住在南部。这应该是苏师1956年转而接受台南成功大学秦大钧校长之聘的主要原因。成大新建的教职员宿舍,即苏师东宁路的居所,也就是她住了四十多年的春晖山馆(最后三年苏师住入成大医院附属赡养中心), 极宽敞,有院落,离学校很近,正宜迎其姐姐来共住,再续珞珈山“姊妹家庭”之乐。
我到学校才知道,苏师以不谙行政工作为由,恳辞中文系系主任之职;校方遂请历史学、国学家施之勉教授任系主任。当时,苏师为我们开的课程是“基本国文、作文”和“中国文学史”(二三年级开“楚辞”)。
从女生宿舍穿过朝阳下火红翠绿的凤凰木林荫道,走进廊前垂着紫藤的教室,以为走错了地方,怎么坐了这么多人啊?
成大中文系当时隶属文理学院,班上不到五十人,女生与男生几乎一样多,是全校最大的异数(工学院,女同学极少)。
这天是正式上课的第一日,第一节课“基本国文”,紧接着“中国文学史”;是中文系最重要的课程,7个学分(占全学期必修学分的三分之一)。教室可容约八九十人,居然坐得满满的,显然是许多别系的同学来旁听。
因为教授这两门课的苏师文名远播。爱好文艺者谁不知道这位个性独立、思想卓越的“五四才女”?谁没有读过她的著作《绿天》《棘心》,且为书中文字的优美、意境深远而感动?另如《唐诗概论》《玉溪诗谜》等,虽是学术论著,见解每与前人不同,行文生动,主题特殊而印证周详,读过之后令人再三思考,得益匪浅。至于苏师对屈原辞赋之稽考诠释,印证域外文化与华夏文化两千余年的冲击融和,在学术界已经自成一家之言。
那天上课铃声一响,立刻走进教室的正是神采开朗的苏师,跟照片上一样,及耳的短发、短刘海,不染脂粉,着一件自然宽松长可过膝、深色布料的旗袍,黑短袜黑鞋——一如想象中“五四”时代女学者的风范。我们站起来欢迎致敬,她含笑说:“坐下,坐下!”这以后每一次苏师来上课,不管是文学史、国文,还是屈赋楚辞;不管天晴还是台风落雨,只要有课,她总是铃声一响就走进教室,笑着跟我们说:“坐下,坐下!”有时用空着的手频频作坐下的手势,另一手则拎着沉沉的布书袋。
苏师的笑容让我很难忘记。那样完全率真的笑容,好像很少能在其他成年人脸上看到,让她的学生们都感觉到她坦荡不怀心机的真性情。有时她讲课讲得兴起,就笑了;有时我们问了一个自己并不觉得那么好笑的问题,她也笑了,笑得真切,有时还笑弯了腰。如果讲述一件物事,她一再解释而我们依旧蒙蒙然听不明白;却见她忽地转向黑板,手持粉笔,几秒钟就出现了一张速写,可能是马匹、车辆、人物,也可能是某种奇花异草。总之叫大家瞠目结舌,这才想起,苏师第一次游学法国不就是学艺术绘画的吗?以后就恨不能及时拍下照片来。但是那时谁有照相机啊?空想罢了。
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我们逐步跟着她走进有声有色活泼丰沛的中国文学史世界;走进质朴的古诗;走进屈原幽玄神秘的骚赋;走进曹植走进李白的天地,与古人歌哭啸叹、上下遨游。
住校的生活多采多姿,除了上课之外,还有各种社团的迎新会、球类比赛。大家忙着认识新环境,忙着与同学互相熟悉,也忙着参加课外活动。直到母亲来信问我有没有替她向苏师问好,才想起该打点精神去拜访老师了。那已经是开学之后两三个月了。
苏师虽然成年以后就离开了安徽故乡,一直在异乡或是国外读书工作,但是她乡音未改,或是乡音之外还掺杂了别地语音。总之,开始的一段时间,苏师上课好像只有我可以随堂记笔记;当然每门课苏师都先发给我们她自己编好的讲义。只是她上课并不照着讲义宣读,时常有电光一闪的精彩;我几乎完全听得懂,可以立刻记下(连出色的笑话都不放过)。因此我的笔记变得很“吃香”,不少同学要借去对照看。自揣可能是听多了父母亲的海州话、苏州话,加上父亲好友中不乏操着安徽、山西、山东,大江南北各地方言的长辈,时常出入我家,自然而然给我的训练。可是尽管如此,还是有若干地方需要向苏师请教求证,免得自误误人。
苏雪林纪念集《凝视》书影
先跟苏师请示约好,一天午后跟班上一位同学同去拜访。东宁路的教职员宿舍离校本部不远,穿过自强区就到了苏师的宿舍。
小巷转角第一家,竹篱笆围着一扇红门。门上的路牌号码很清楚:台南市、东宁路、十五巷、5号。
开门的正是苏师,含笑延我们入内,水泥步道直抵简朴平房的纱门口。步道两边种着些花草和三五棵小树,显见主人住进去还不久,没有到繁花成圃木成林的光景。进屋是客厅的格局,放着几张藤椅、矮几、竹凳,后面好像有柜子饭桌等物。苏师要我们去右边的书房,只记得到处是书,靠墙立着无数书架。壁上有画,却没敢放肆细看。两三张椅子,一张在书桌前,案上摊着纸笔书本等。苏师坐下,要我们在另两张椅上就坐,问道:“有什么问题啊?你们只管问吧!”
这时进来一位跟苏师差不多高矮、脸庞容长、梳着发髻穿着暗色旗袍的女士,手里拿着两杯水。我们赶快站起来,躬身称呼,知道必是苏师的长姐“大苏先生”。她含笑连连叫我们坐,要我们喝水。等大苏先生走了,我就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开几个做了记号的地方,问苏师我写得对不对。苏师很高兴:“哦?你还记笔记啊!”看到我跟着苏师画的那三脚猫似的鸦图,她就哈哈朗声笑了起来——那孩子似的笑声一甲子以后还在我耳边回荡。
苏师替我改了会错意的字句,随口问:“你们台北来的吗?哪个中学毕业的啊?”
我忍不住就告诉她:“苏师,我的妈妈也是您的学生呢!她要我向您问好。”她有点吃惊,立刻问,是在哪里的啊?我说,在苏州,景海女师,并告诉她我母亲的名字。“哦!袁小玉,我记得。个子小小的,坐在前面,聪明得很,两个大眼睛,书读得蛮好。很调皮,上课还一面偷偷打毛线……”真是难以想象,三十年前的事,苏师还记得这么清楚。她还记得我母亲个子小、却会打篮球。
后来告诉母亲,母亲惊讶苏师的记忆力这么好,也笑着承认大家都偷打毛线,还以为苏师没有发现呢。
我一直喜欢随意涂写,在苏师基本国文课上除了读古文,每两周写一篇作文,时蒙苏师加红圈、写赞语。可惜这些作业和讲义、笔记本,以及其他的课业,都在无数次搬家和台风淹水中络续遭难,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在脑中留下的是二年级开始,苏师给我们启蒙讲解她孜孜研究的楚辞屈赋,用她对于域外文化的研究来解释屈赋里的难题。她追索的不只是章句字汇的意义,而是要探寻辞章典故的原始渊源。它们刻印在我脑海里,不为岁月颠沛流逝而漶漫泯灭。
苏师早在1927年就开始研究屈原的辞赋, 先后写下:《九歌中人神恋爱的关系》《屈原与河神祭典关系》(刊于《现代评论》)。此后执教武汉大学期间,讲授中国文学史,也讲到《楚辞》。
《楚辞》在亘古绵长的中国文学史里,是承继《诗经》的一种重要的韵文体诗歌。流风所及,开两汉赋体及其后诗文乐府之先河。《楚辞》最重要的作者当然就是楚人屈原和他的代表作:《离骚》《天问》《九歌》。
苏师教学一贯认真,既要开课,自己立刻细读原文并大量参阅古今笺注和参考书。她发现历代屈赋的章句注释,从东汉王逸(活跃于107-144年间)以来,无非香草美人、君臣遇合之类的“譬喻说”, 把屈原的文学境界固囿在他与楚怀王君臣不遇这一据点上。后代诸家的学说,多少就是架构在古人说法上,鲜有突破。
特别是文理驳杂凌乱的《天问》,因为错简问题,是历来最费解的篇章之一。于是苏师决心着手整理《天问》。她以精深的国学根底、辅之以慎密的构思和坚毅的意志, 将《天问》各句各节,一一拆散,分别写在不同的卡片上;用有机的方法,将文句按其义理、音韵、长短,严加推断, 仔细反复排比,因是竟得次序俨然、严谨有则的《天问正简》。
1943年她据之写了一篇《天问整理的初步》,收入在卫聚贤编《纪念吴稚晖先生八十诞辰学术论文集》。
苏师将《天问》按其义理分为:天文、地理、神话、历史、乱辞五段。天文、地理、神话每段各四十四句,历史部分,夏、商、周三代每代各七十二句,乱辞二十四句。
考古语言学家杨希枚(1916-1993)指出,这些数字都和“四”有联系,其特殊的“神秘性”,与希伯来、古希腊文化中之数字“四”相类同(《说古籍编撰的神秘性》,南港中研院,1971)。这篇论文正可补充证明苏师整理《天问正简》各段各篇数字之意义与价值。
至于“天问”的释义,苏师早在1943年整理正简之后,就陆续撰写了关于《屈原天问中的旧约创世纪》《后羿射日》《诸天搅海》三篇神话故事的论文,刊登在《东方杂志》上;以及《昆仑之谜》专著。她发现我国故纸古籍(如:《山海经》《淮南子》《穆天子传》等关于史地、神话的书籍,大抵是汉代人篡作)无法解决的神话问题,她竟然在读《旧约·创世纪》中得到证实。而《旧约·创世纪》实受西亚两河流域文化影响,同样内容的神话纪事也可在古希腊神话、古印度神话里得到印证回响。她开始广泛搜查阅读这些有关书籍。她认为这些域外文化传入的时间最早略在夏商周时代,以后又发生在战国初年,比吾人一向的观念,汉唐记载、敦煌文物都早得多。
此外她觉察到《天问》的体制在国学史里非常罕见,以一百七八十个问题来书写全文(因为脱简问题、文字时有出入)。而这种文体却在《旧约》和印度古经文里可以找到呼应。
杨希枚教授在1961年发表的另一篇论文《苏雪林先生天问研究评介》里写道:“雪林先生对于天问的题解、体例和语句结构的意见是值得注意的……她解释《天问》的意思应就是问天;天问作者藉发问以反映出自己有关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神话,也就是关于天的知识……代表着战国时人的一种宇宙论(Cosmology),证诸天问的内容,此说应是无疑。”对于苏师所举域外文化与“天问”里的句例比较,他说:“谁看了都不会不惊讶于它们在文体、甚或文意上的类同性(Parallelism)的。”
杨希枚教授生于北京,武汉大学生物系毕业。1943至1980年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大学教授。退休后于1981年返北京,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作极丰,文字鞭辟入里,是国际知名的学者。在我读过的有关或讨论苏师屈赋考证的文章里,我认为杨教授当年写的这两篇仍是用功最深、最有价值的论文,他同时还提出意见供作者补充参考。
二年级下学期,我们初叩屈赋之门。从比较易懂、章句没有太多问题的《离骚》开始,继之《九歌》。三年级读《天问》。
苏师以她的论文《离骚导论》作为我们研读的初步阅读功课。
《离骚》是为千古“骚体”之始源。苏师特别提出要我们注意全文的体制,其章法结构之严谨、音韵之起伏转折,更在《九歌》《天问》之上。然后才逐字讲解其义理,其遣词用字之美。
苏师不是雄辩滔滔出色的演讲家。她学问渊博,研究屈赋之心得累积了几十年,一字一辞不肯错过。她认真恳切的教学态度,让我感觉到,她是如何希望把诗人内心的感受通过吟咏疏解,传递给两千多年后、诵读三闾大夫心血之作的这些青涩年轻学子。让我们感动,更将之不自觉地储放在大脑内某一个珍藏永恒的小屉格里,像清流和风,默默萦绕回拂。
《离骚》之后,苏师为我们讲《九歌》,将《九歌》阐释为整套歌颂祭祀诸神的组曲;有的是神之独唱,有的是祭司所唱、礼神众信徒合唱,或由女性祭神者颂唱。
苏师的《屈原与九歌》那时还没有成书,有关文章则先后发表在学术刊物上。1973年此书出版,是《屈赋新探》系列的第一本。特以开卷“上编”为《屈原评传》,专论诗人;“下编”则详述各神之原始神籍、与域外文化之密切关系,以及辞章诠释。
据苏师的论证,《九歌》十一篇所祭的是源自西亚九重天之九神:木(东皇泰一)、水(河伯)、火(国殇)、土(湘君)、金(湘夫人)、 月(云中君)、日(东君)、 死(大司命)、 生(少司命), 加上“山鬼”为大地之神,最后一章《礼魂》乃祭祀完毕送神之短歌。其排列次序与屈赋不同,因涉及域外文化、史记封禅书等古籍之参考互照。
我一直喜欢神话故事,能把思绪带往一个邈远的似真似幻的世界。苏师介绍的《九歌》诸神,更大大开拓我的冥想空间。
在自己以后的生活和读书经历中,屡屡不自觉地回想到苏师为我们解释的种种故事。譬如:“山鬼”,他不是鬼怪的“鬼”,不是可怕的“鬼”,他的打扮正是西方的酒神。后来,在美术馆画廊里看到那全身披挂着青藤葛蔓“乘赤豹兮从纹狸”,在丛林坡石间“含睇宜笑”时,我总会讶然:他们,这些欧美画家们,读过《九歌》《山鬼》吧?
英国中世纪的传奇《甲温爵士与绿骑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里,那绿骑士横刀上马、在阿瑟王厅堂上,手提自己的首级,口中朗朗作语。还有那在云间高呼:“还我头来!”的关公,印度古画里时常出现的象头人身武士头被斩,遂按上象头……岂不都是如苏师所解的兵主、无头战神?“首虽离兮心不惩”,“魂魄毅兮为鬼雄”;是荧惑,是火星,是《国殇》里的战神。对于《天问》错综复杂的辞句、难解的神话,苏师在为我们三年级上课之前几乎都已有了她自己的答案。她称《天问》为“域外文化知识的总汇”,是屈原以他那时代的宇宙观解答天时、地理、历史、神话的课题。
苏师用域外文化兼辅古籍国学来探究屈赋诗骚,就是将世界性的“神话比较学”的学术视野纳入中国古典文史哲学以及民俗学的研究中。
这是她毕生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具有前瞻性的世界文史观。
苏雪林画作
在跟从苏师读书的三年(四年级没有苏师的课)里,知道她忙,不愿常去打扰。我课余还找了个家教的工作。而台北家里,母亲住进疗养院已经几个月,每天我都给她寄一封信,好像写日记,告诉她我读书起居的种种事情,让她放心,也让她开心——那是打电话还属于奢侈的时代。
一天傍晚,我从图书馆出来,正遇见苏师下课回家,我趋前行礼问候。苏师一贯的和蔼亲切,问我快考试了,是不是在忙着温习功课。我说,刚给母亲写信,晚上才来读书。
苏师想起我母亲是她的老学生,关心地问她好吗?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摇头。苏师大惊,一把拉着我的手臂,连声说:“来,来,来,跟我回家,慢慢谈。”
那是我第一次跟苏师话家常,不是问学。我告诉苏师母亲的病情,苏师皱眉叹道:“肺结核重发,多半是积郁劳累出来的。”是的,我说,母亲异地的亲人忽然病故、台北生活不易……苏师嘱我不要难过,自己好好读书就是爱母亲让双亲安心的最佳方式。还宽慰我说她了解我的心情,当年她急急从巴黎赶回国就是因为母病。以后读苏师的回忆和传记,多次提到她母亲的遭遇,是以用“春晖”题书斋之名纪念母亲。
确如苏师金口,母亲次年春天因为特效药有效,痊愈回家,而且性情变得开朗乐观。此后她还给苏师写信恭敬道谢。
1960年夏天我从成大毕业,毕业典礼致辞的贵宾就是苏师最敬仰的胡适先生。全校师生都很兴奋。1958年胡适先生从美国返台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但是身体一直不很好,是令人担心的心脏病。
6月18日上午,胡适先生为我们作了将近一个半钟点的演讲。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先生,清癯温雅,笑容满面。现在记得的就是他送给我们三个“救命药方”:问题丹、兴趣散和信心汤。他认为我们出了校门开始进入另一个人生阶段,应该带着一些问题,其实一生都应该经常有些问题,才会不断要求自己找答案;永远记得培养兴趣,生活才有意思;同时对自己要有一定的信心,才不会气馁,不会停止努力而努力绝不会白费。
先生演讲洵洵然、侃侃然,如和风细雨。用简单的比喻,简单的字汇,深入浅出,蕴含深刻的人生道理,让人难以忘记。如今回想57年前那一个半钟点听先生讲话,跟先生同在一个礼堂,坐在台下遥遥仰望的情景,竟有是耶非耶的迷惘。
接着是谢师宴,跟老师们辞行。最后去苏师家向她和大苏先生告别,苏师刚从台北治疗眼疾回来,但暑假后将再行北上。苏师与大苏先生送我到门口,我回首看她们二位站在树旁。树已成荫。
然而我再见苏师却是在整整23年之后的1983年。苏师一目病翳,且重听,依仗笔谈,虽然仍旧含笑吟吟,却神情萧索。大苏先生早已作古。临辞黯然,不堪追念。
1961年我结婚生子,1963年远行。先在瑞士日内瓦小留,以后到西德汉堡,在汉堡大学读现代德国文学专业。
期间跟苏师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在年终假日之际,总会记得给苏师选张好看的卡片,向她贺岁。苏师是不肯负人的,必定复我。连她休假在新加坡南洋大学执教的一年半日子里,也能读到她的来信,告诉我她重提画笔、时吟古韵诗词的事。
苏师回台后,教课之余勤于写作,并继续研究屈赋,希望读其书者可以接受她对屈赋与域外文化的诠释。时有新著,每每寄我,包括那四册《屈赋新探》, 洋洋180万字让我有重头细温旧业的机会。
此后我在慕尼黑巴伐利亚公立图书馆任中文藏书部主管,主要为馆藏善本书编目。暇时与友人德译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函禀老师, 她来信勉励,殷殷嘱我多读书、用心查证,还说:“不论做善本书还是翻译都不可粗心大意、求其速成!”
师训无时或忘。
苏师不管在文章里还是给我的信里均表达出让她痛心的是:几十年来一般论者都以为她用域外文化解释屈赋,是藐视中国固有文化,是“野狐禅”,是“臆测”。不管她多么周详地比较解释思想的相类、神话内容的相同,提供参考书目,都无法使他们认同夏商周时代以至战国时代,域外文化曾经传到中国;曾经影响屈原的学术思想、写作,和当时楚地的世风民俗。
胡适先生正是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现代大儒,但是他对苏师的屈赋探诂亦不赞同——因为没有实物,没有看到有文字记载的简籍。
作为苏门弟子,我也时常寻思:苏师半生穷究屈赋,为什么在学术界得到的共鸣不多?大家对她的敬重推崇是她文学修养的深厚,言之有物的健笔。她毕生勤学勤写,四十余种著作:包括学术论文、散文、评论、小说,还有诗词、画集、日记。但是她的屈赋研究却被认为不见实物,证据不足,非正法眼藏。
晚年苏雪林
反思我自己的经验,初读屈骚,开始听苏师的理论,也未尝没有疑惑:是不是屈原代表的楚文化、先秦文化与苏师考证的域外文化(两河、希伯来、苏末、古希腊、印度……),在某些据点上正好相同啊?譬如人类渴了都要喝水、饥了都要进食,或是对大自然变幻的好奇,对生死的疑惧,对神仙世界的幻想等,是不是也都是巧合?但是读过太多“巧合”之后,就知道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更不可能有这么多系统井然、慎密深思的巧合。苏师是用功笃实的学者,她研读我国古籍及外文书籍之后,引经据典,提供注解诠释,让我们自己潜心思考辨解。经过这样的学习历程,我认为苏师的论据就在她申引的文字里,那些文字不是她捏造出来的,足可一一核证。至于实物,当然重要,我们希望有实物实据。可是毕竟是几千年之前的事迹,沧海桑田。有,是运气;没有,难道就什么都归之于“臆测”“野狐禅”,轻易把这扇通往中外学术研究的途径堵塞了吗?
在苏师提出“域外文化”这个观点之后半个世纪,出土文物证明:不是没有实物,简籍可能已经焚毁于秦始皇或兵燹于汉初,但是也有可能仍旧深藏在地下等着出土的一天。
我以为,屈原楚骚里两河流域文化的特异色彩,不必一定要到山东才能得到灵感;从巴蜀来的“异质文化”不就是近在眼前的“域外文化”吗?既然铜器、金器、青铜神树(可能就是苏师论及的山海经里的“不死树”,旧约圣经里的“生命树”)都可以制造出来,精致如此,相信必有能匠大师传授,则故事神话、思想学问的传介绝非不可能。到屈原的时代,域外/异质文化已经是楚文化的一部分了。
万般遗憾的是:三星堆遗址最早发现于1929年,紧接着连年的兵荒马乱,遗址没有开发,任凭盗贼游民任意破坏,直到80年代中才启动学术性的发掘工作。其出土文物之丰富、对世界文明之价值,可说是无与伦比。90年代以还,中外考古学家的学术论文不下四五百篇。“三星堆文物展”,遍赴欧美、日本各大城市,造成怎样的轰动已毋需赘词!
苏师年事已高不良于行,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到处参观研究博物馆展览的文物,更没有机会看到实物、读到相关的文章。尤其是关于南方丝绸之路与其“异质文化”的重要性,是近若干年来段渝等学者深入探究的焦点。然而,苏师早已离世。
1995年7月8日,苏雪林致作者书信原稿
苏师对自己的研究是有信心的。她在有生之年为自己的学术事业做了最大的努力和贡献。所以她可以坦然在《浮生九四》(1991)自序里写道:“现世虽无知音,我将求知音于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即五十百年以后仍无人赏识,那也不妨,文章千古事,只需吾书尚存,终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是的,必然还有更多文物出土,更完整地印证苏师对屈赋的探诂;让人们认知她“视为性命一般,非常宝爱”的屈赋研究。
1995年夏接到苏师7月8日寄自台南的手书。99岁的老人了,行文三页,仍旧流利清畅。
那时我移居美国已经有些日子了,好久没有向苏师问安。忽见《世界日报》报道成大为老师庆百龄大寿的消息(实际是暖寿),立刻怀着歉疚的心情给苏师写了封祝贺的信,并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先父去世后,接母亲来西雅图侍奉。信末母亲嘱我敬候起居。苏师来信写道:“你说太夫人是苏州景海女师的学生……事隔差不多一个世纪,我哪里记得?”
69年前的事,不是30年前。69年跟一个世纪有什么两样?59岁跟99岁则是不同的人生境界。
苏师的信温暖亲切一如既往,还自我调侃:“我出生是早了点……岁次乙酉、属鸡。所以我是只老母鸡。”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己两次摔伤,目下行动不便,记性更坏,“老病侵寻,百药罔效”而导致不能写作的无奈和感伤。信的末端告诉我:“你赠我玉照,我现在也送你一张近照……还有我的山水画册、百龄纪念文集,等我精神略好时找出……”
这是苏师最后一封给我的信。几个月后收到老师的画集、文集等。苏师的画境,高迈古拙,跟她冰雪寒林出尘而入世的个性一样,入世,但绝不媚俗。
苏师于1999年4月21日过世,享年103岁;我的母亲,她1926年的学生,于1999年5月4日过世,享年96岁,都在20世纪末花红柳绿的春天永别尘世。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