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现代小说中到处都是塞给大力水手能量的菠菜罐头,却鲜少有这些直面承担、直面谅解的文字。”
美国作家马克·奥康尼尔曾在《纽约客》上撰文说:“当我们说起自己喜欢某个作家时,其实我们顶多只喜欢该作家的一半作品。可是当我说我喜欢玛丽莲·罗宾逊的作品,我指的是她的作品的全部。”
比起很多美国最顶尖的当代作家,罗宾逊可谓非常“低产”,处女作《管家》写于1980年,入围当年普利策奖决选名单,并荣膺海明威笔会奖。但她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投入到漫长的对英国塞拉菲尔德核电站事件的调查和研究中。之后,她回到书斋,重估信仰与现代思潮之间的关联。她的第二部长篇《基列家书》隔了整整半个世纪之后才出版,该作品也让她摘得当年的普利策奖。算上她2014年的新作《莉拉》,罗宾逊总共也只有四部长篇作品问世,但部部都是杰作。
评论罗宾逊是困难的,即便处女作《管家》已经问世近40年,英语世界对该作品的艺术价值也早已达成高度一致,然而,却罕有全面深入的解读。英语系的教授津津乐道罗宾逊的文辞有如诗歌般的隽永;神学素养不俗的学者则像福尔摩斯探案一般把小说中每个可能的象征都追本溯源,和《圣经》一一对照,做连线游戏;女权主义者则把这部作品霸占为宣扬女性独立的重要声音,以便为自己增加点底气。
不过,换一个角度揣想,这恰恰证明了《管家》的博大浩瀚,不同履历背景的读者可以寻得不同的启示和共鸣。而倘若问我为何钟爱罗宾逊、钟爱《管家》,我想说我读到的是一种在整个现代文学世界中失落已久的“和解之美”。
《管家》的叙事者露丝生长于美国中西部小镇指骨镇。一如这个鬼气森森的地名,露丝的家族似也一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厄运纠缠。露丝的外祖父丧命于一场火车脱轨意外,那是个“月黑之夜”,火车直接冲入湖中,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目击者都没有。外祖母独自养育三个女儿,但随着孩子长大,“前一年,我的外祖母有三个安静的女儿,后一年,房子空空荡荡”。三人相继离开后,留下外祖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接下来发生的事与露丝的关系更为密切,她的母亲海伦带着她和妹妹露西尔短暂返乡,让两个孩子在有一台洗衣机和一只猫的门廊里等着,自己则驾车冲入外祖父曾葬身的湖底。母亲死后,外祖母承担起抚养两个外孙女的义务,等她过世,露丝的两个姑婆背井离乡,接替外祖母未竟的责任,而后,垂垂老矣的她们担心两个孩子的未来,写信寻回离家许久的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是露丝的阿姨——很快,两个孩子发现,这个阿姨“明显不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
小说乍看起来像每个作家都会写作的第一本书,一部个人印记浓厚的“成长小说”,确实,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看到《管家》迥异于同类题材的地方。我们可以列举各种当代名家所写的“成长小说”:菲茨杰拉德的《人间天堂》、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珍妮·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等,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多半以控诉社会成见,叛逆出走,甚至与原生家庭决裂,继而完成自己的独立与蜕变。可惜的是,即便最终如愿长成能够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成年人,曾经的疮疤如影随形,从未被时间抚平。
罗宾逊笔下的露丝不带有丝毫的“愤怒的青年”的“嚎叫”,甚至也没有流露出半点自怜自伤的少女的忧愁。伦敦大学学院教授约翰·穆兰曾在英国《卫报》上撰写一组专栏文章分析罗宾逊《管家》中的文学技法,其中有一讲提到的是书中的比喻运用。罗宾逊的比喻从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让描述对象更为具体生动,而往往是反其道而为之。比如小说伊始,露丝讲述致使外祖父丧命的火车惨剧,罗宾逊如此写道:“车头朝湖冲去,余下的车厢随它一同滑入水中,像鼬鼠爬过岩石一般。”这个喻体把可怕的人间悲剧轻描淡写为一个太过平常的自然现象,不需感伤,甚至无须多提。而这位露丝也没有走上“冲破家族诅咒”的康庄大道,不是她没有这样的醒悟,小說中她至少被给予两次离开西尔维娅的机会:一次是她的妹妹露西尔开始打扮自己,开始和学校里其他比较“正常”的女生交朋友,露西尔也企图改造露丝,而露丝对此的反应却是“那年夏天,露西尔仍忠于我们”。待露西尔投奔家政老师后,小镇的警察也曾介入露西的生活,先是希望露西住到自己家中,由自己的妻子来照顾,后来则是直接搬来治安官这位救兵,后者对西尔维娅说:“会有一次听证会,费舍太太。”露丝则敏感地觉察到“拆散一个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为什么露丝不离开举止怪异的西尔维娅阿姨?为什么露丝最终选择和西尔维娅一同把这栋祖屋付之一炬,而后走上夜间的铁轨,走向死亡的永夜?我以为这就是罗宾逊最高妙的地方,她在反问读者,为什么露丝要离开她的阿姨?或者说,为何我们冥冥中认同露丝抛下疯癫的阿姨,促成自我成长才是“正确之举”?
现代思潮三大源头之一的弗洛伊德灌输给世人一套“杀父娶母”的理论,在这之后,成年人但凡遭遇生活的困窘与磨难,都可以坐在心理治疗师面前舒适的皮沙发上,让他为自己寻找所谓的“童年阴影”,并用心理创伤的疗愈之法获得新生。这是我们众多的“现代迷信”之一,很少人质疑这种治疗的方式。一来,父母也只是普通的凡人肉身,也有凡人的局限和缺点,也就是说,严格意义上,不存在不给孩子造成“童年阴影”的父母;二来,现代人似乎忘记了,苦难和无常恰恰是命运的常态,我虽不能鲁莽评说我们的很多归因和解决方案都是徒劳的努力,但在这些寻寻觅觅、兜兜转转之中,我们很多时候是在逃避命运的真相,我们缺乏的恰恰是承担苦难的勇气。
这也是露丝这个形象带给现代人的震撼与启示。在焚烧家里的报纸杂志的那个火光通天的夜晚,露丝感慨:“那晚,我在果园学到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不抵抗寒意,只是放松身心地接受它,就不会再为寒意所苦。”而到西尔维娅决定带她离开的次夜,露丝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已被“怪阿姨”同化的精神麻木的俘虏,她的决定完全基于自主——“我们非走不可。我留不下来,没有我,西尔维娅不会留下来”。
这也是露丝的决定,多舛的命运虽然导致她几次三番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但她知道,西尔维娅不能够在那个情况下被她抛弃——哪怕她的决定在自视甚高的现代人眼中愚蠢至极。她选择的不是反抗,不是决裂,甚至不是独立,而是宽容,是陪伴,是和解。现代小说中到处都是塞给大力水手能量的菠菜罐头,却鲜少有这些直面承担、直面谅解的文字,或许因为后者的前景太过惨淡,波派可以酣畅淋漓地把布鲁托揍一顿,抱得美人归(我们满足于童话般美好的人生节点,轻易忘了他不久又要重复这种落难-抗争的插曲),而露丝所能得到的只是内心的安宁,以及死后的救赎,现实生活中所有绚烂的火花都没有她的份儿。内心安宁的意义早已被闹哄哄的世俗生活斥责为无聊,现代人内心更真实的声音或许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罗宾逊是我挚爱的作家,我也一直执着地认为她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值得聆听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已经和过去断裂,我们的家园也已经被拆毁,一方面我们相信握有掌控命运的力量,另一方面我们又陷于周而复始的焦虑和不安,实际上后者恰恰证明前者不过是虚妄。如果在小说世界里,我多半也是出逃的露西尔,但罗宾逊让我看到,我的出逃,不是因为我的勇敢,恰恰是源于我的怯懦和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