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话中的满语印痕

2017-08-31 20:42
杭州 2017年8期
关键词:大辞典拉哈满语

杭州话中的满语印痕

杭州人说“他睏拉”,这“拉”,是“拉”什么?实在蹊跷。如果您对口语化的宋明话本有所偏爱,或者读过冯梦龙那原汁原味的吴(越)山歌,都读不到这“拉”。

“拉”在文字中的最早出现,是19世纪中叶西方传教士的《土话之南》,是外国人用同音词的记录。此后,语言学家赵元任在1927年的田野调查中也有。“他睏拉”,他正好睡觉。“小菜买拉的(de)”,小菜恰好(已经)买了。“我拉吃饭”,我正在吃饭。此外,老杭州人还能将“拉”缓读成为“拉哈”,“我拉哈吃饭”,“她拉哈睡觉”,“你老婆拉哈吗”。

“拉”与“拉哈”,在上海大学钱乃荣教授的《沪语盘点》中,还写成“辣”与“辣海”。沪、杭的方言,风不同,音有异,但意思相似,钱教授对此也进行过语境的研究。是的,语言学家的研究,不可能面面俱到,可以忽略“训诂”。这对于杂家的我,就有按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机遇了,也算“抛”一下碎“砖”,以求真“玉”。

“拉”与“拉哈”,从资料看,确实是清朝中后期的语言,出现在一个满清官话渐渐盛行的时段。也就是说,“拉”就是满语,是“Lakdari”(正好、恰好)的读音变异(见《满汉大辞典》504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7月版)。

对“拉哈”,就要赘言了。钱教授在谈上海话时,提出:这个“拉”的“双音节”缓读,最早是表示“在……里面”。这说法,我偶然翻读《清史满语词典》,也找到了依据。该书138页的“拉哈”项,指的就是“土壁堵间,缀麻草下垂,缘以施污墁”的矮屋,应该是“在……里”的最初雏形。

在杭州话中,还有一个“拉卦”也是满语的遗痕。此“拉”就不是彼“拉”了,已经被纳入了普通话中,譬如“拉后”。不过,“拉后”与杭州话的“拉卦”,虽然意思相同,都是“末尾”的表达,但杭州话底蕴至少要“拉”普通话一个“台级”。

继续赘言,这一个“拉”,在宋明话本小说中有吗?也没有。类似的表达,是“了得末(le/de/mo)”。所以,清时出现的这个“拉”,就是满语“lala”(意:最末的、末尾的,见《满汉大辞典》504页,版本同上)。杭州话“拉卦”,也就是“lala”与“卦”的结合。《周易》说六十四卦,末尾一卦是“未济”,事不利,人困穷。所以,杭州话“拉卦”,不只是说某人、某事倒数第一,还伴有些许不祥。

某日,为《老底子杭州话》,我“走”了一把市场“秀”。与读者会面时,我说“谢谢(jia/jia)大家到来”。有顶真的人指出,杭州话应该说“ji/ji”。我说是的。但我认为“jia/ jia”是正源,譬如“谢”姓,杭州人就读成“jia”。“Ji/ji”,是受到满语“gala zhoo”即“抄手谢过”的影响(见《满汉大辞典》312页,版本同上)。

笔者幼时有一位“大干娘”,70多岁,她男人金姓,旗人。“文革”初时,她从某山某庵返回“凡尘”,这也是我略谙世事后第一次见到。她长得高大,除了一身前朝的蓝布袍与僧帽,几乎没有尼姑该有的纤弱。她见了亲戚们的晚辈,好称“某某少爷”。记得她说,山庵的晨课,已经将佛经改为“老三篇”了。经小辈的一再要求,她一字不差地默诵了《纪念白求恩》。

“大干娘”很讲礼数,一开口,“ji/ji”“折寿”“罪过”一气呵出,并伴以前朝的搭(垂)手、哈腰,温良恭谨。当然,她并不知晓“ji/ji”就是满语的潜移默化使然。在旧时,杭州人说“ji/ji”,也大多以女性为主。男性说“ji/ji”也有,大致近距离对话为多。

要是细说开去,有一个“xia”的发音,也是满语的痕迹。杭州话称某人猥琐、落魄,就好说“xia”。当然,这一个沉渣泛起的老词,很容易与弯腰佝背的“虾”对应,因为意思相近。其实,这是满语“尘埃”(音yai)的派生词(见《满汉大辞典》822页,版本同上)。满语的“牙碜”“吏役”,都缘于这个基本音。当年,官员出门上轿、上马,仆人以背作垫的,给类似李鸿章这种痰气重的人端盂盘的,都是被称作“xia”的。好在《清史满语词典》给足了面子,“xia”的释义是“侍卫”。

“巴不得”,也是满语,(发音Bahachi tuttu,见《满汉大辞典》60页,版本同上)。一般都以为“巴不得”是汉语的演变,其实,无论《广韵》《集韵》《正韵》,“巴”都是一个地名。此外,《说文解字》与《山海经》都将“巴”称为“食象蛇”,即一条巨蛇。将“巴”解释为“盼望”,也是清中期以后才有的。

有人将杨万里的《过沙头》诗写成“暗潮巴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并解释“巴”为“盼”。我读了,当时认为应该解释为“巨蛇”。后来查了原著,却是“暗潮已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之宋杨万里《诚斋集》卷十五,第十三页)。可见,将“巴”作为动词、副词,都是后来的事。

在杭州话中,地名的满语遗留也有。“河罕上”的“罕”,“白荡海”的“海”,“堂子巷”的“堂子”,都是。“河罕上”的“罕”,以前有过“土”傍,满语指河边上,即河沿。“海”,指水泊,满语借用的蒙语。“堂子”一词,需要诠释,要不,几近“冤案”。

“堂子巷”,在清河坊东侧,南宋称熙春巷,一度名妓迎门、争妍斗艳。不过,早中期的满清,禁妓严酷,娼妓是绝迹的。民国初时,娼妓解禁,北京的国会在八大胡同的青楼中分组“议政”的也有,但杭州的堂子巷,并无青楼。“堂子Tang/zi”,满语是指祭祀之地。方志载,元明以后,这一带曾是佛、道以外的教徒聚会祭祀之处,如喇嘛教、伊斯兰教。或许,初期的满清贵族,是在这一带祭神敬祀的。

至于“白荡海”,只剩一个地名了。四十多年前,那几乎就是蒹葭苍苍、白芦茫茫的一片水泊。从如今的文一路,到北面的余杭塘河,都是有打渔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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