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皮大馅
朝暮最相思
■薄皮大馅
一
景峥下山那日,刚巧雨霁天晴,他原是去集市买些柴米,回程却偶遇一女子。
那女子不知为何被猛兽追赶,一身素色衣裙沾满泥尘,鬓发散乱,面上白纱起伏,极是狼狈。景峥不禁出手相救,击退了猛兽,再回神时,一袋米似已沿着山坡滚落,不辨踪迹。他转身欲去寻,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
景峥回首,那女子正抱着米,面上一双眼睛微弯。她说她名唤寻语,父亲因还赌债要将她卖入青楼,她听闻后便一路逃到此处,未想会遭猛兽袭击。
景峥了然地点头。
她便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公子可否收留?我什么活计都做得。”
景峥摇头。他本就是因被仇家追杀才隐于山林,怎会不知多一人就多一分危险。
寻语默默垂下眼眸,道了声“叨扰”,便转身离去。景峥望着她的背影,有一丝不忍浮上心头,却到底没有叫住她。
然而次日醒来时,景峥发现水缸已被人打满,厨房桌上也摆了饭菜碗筷。他抬首朝外看去,篱墙外几株青梅掩映了一片素白衣角。
万千思绪霎时化作一声叹息,他终究是心软,朝屋外唤了一声:“你留下吧。”
“便知公子心善。”寻语进屋如是笑道,而后摘去面纱,黛眉杏眸,唇红肤白,是人间难见的绝色,景峥看着,不由有一丝恍神。
这一幕,落入寻语染上笑意的眸中。
二
景峥修在山中的房屋极是简陋,堪堪足以遮风避雨,屋内也无甚陈设,仅有一床、一桌、一榻,倚着墙角的瑶琴算是唯一的风雅,也因主人许久未动而蒙了薄灰。待到寻语来后,景峥扯了块幕布将屋内隔开一隅,将有榻那方让给寻语居住,自己捡了几根枯枝搭做床铺。
望着景峥端方君子般俊逸的侧颜,寻语一颗心怦怦直跳。
为报答景峥的收留之恩,寻语便拭净琴弦,弹琴给景峥饮酒助兴。她曾跟父亲学琴,技艺无多高明,但弹来也算得心应手。琴音淙淙似流水,漫过这一方荒草丛生的院落,添却几分悠然。景峥时常沉默地听着,她无意间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红透一张如雪容颜。
山中不知岁月,旦暮更迭,寻语只逐渐觉察到景峥对她愈加温柔,欢喜之余却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日他忽然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那亦是她第一次见景峥笑,似冰雪消融注入一汪春水,悄然让她的胸腔一暖。
他握住她纤细的柔荑,声嗓喑哑:“寻语,等我回来。”
她眼眶微微湿润,唇边却扬起一抹笑意,答他:“好。”
那日,他们相识恰满一个月。
寻语伸手抚上铜镜,边侧还有他亲手刻上的“慕卿”二字,一笔一画,如同刻在心上。
三
当夜,寻语梦到一场大火,半梦半醒间,原以为早已遗忘的事却在一瞬间纷至沓来。
她前世生得无盐之貌,生来十七载从未踏出府邸。不料某日听得有人隔墙念一段清词,心下微动,起了结识之意。一来二去,以诗为媒,寻语渐渐对他倾心。
后来那人到府上提亲,她心中满是欢喜,想着他品性高洁,定是不会在意她那般容貌。可熟料初见面时,还是看到他一闪而过的惊慌目光,如一根针霎时戳在她心口。
她在心中替他寻遍理由,闭目塞听,只想安然嫁给他。
成亲那日,她一身嫁衣坐于榻前,等待与心目中的良人共饮合卺酒,结为连理。可千算万算也不曾料到,最后等来的是夫君手执利刃,在她恐惧的目光中步步逼近,直至将匕首没入她心房,她连一句“你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都没有机会问出口。
而后,他为遮掩罪行,不惜雇凶杀光她府中所有人,卷了万贯家财与貌美的戏子私奔。
她怨气太重,连轮回道也过不得,阎王便允她以百世不得善终为代价,换得一世倾城容颜,而每个只贪恋她容貌的男子都会在一个月内死去。
四
次日醒来时,屋外阴雨霏霏,墨云遮天蔽日。景峥终是没有回来,寻语的心一阵刺痛,转而起身收拾了行囊。临行前却蓦然顿住脚步,她瞥见了桌上景峥尚未完成的一幅画,画中女子手抚瑶琴,唇含浅笑,不是她又是谁?
寻语合上眼睛想,再等一等吧。
许是因为这天气不宜出行,许是……这些日的缱绻相待,让她对他还有一丝期望。
寻语再次听闻人声,已是半个月之后。有面生的中年女子抱着大红嫁衣进了屋,看见她的容貌怔了半晌,才叹了声“好俊的娘子”,而后道出来由:“之前有公子在小店里订了嫁衣,可过了数日也不曾见他来取,只知他住在山上,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一户人家,想必就是此处了,这厢便送了过来。”
见她恍神,又问:“小娘子,你家夫君呢?”
寻语似是一瞬间惊醒,在身旁人惊诧的目光中立刻奔下山,发髻被枝叶刮乱也浑不在意,只顾四处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终于,她在茂林深处找到景峥。他正静静地躺在一棵槐树下,面容已模糊,胸口伤处流出的鲜血还四处可见,是被人一刀毙命。
可直至殒命这山林,他手心还紧紧攥着什么。寻语颤抖着掰开他的手掌,里面是一张染了血的婚书。“寻语”和“景峥”两个名字并排连在一起,给人一种白首到老的错觉。
婚书的末尾,落下了当天的日期。四月廿三,是他们相识的第一个月零一天。
眼前一片光影陆离,她轻轻伸手触上他的脸颊。
景峥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平日只会倒映她一人的身影,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寻语想起了先前他说他正被仇家追杀。
山林中有风呜咽灌入,倦鸟循着夕阳归巢,一片落叶缤纷中,她笑得悲喜难辨。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等的人,再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