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榈
风来秋月 白
■野榈
编 ·手记
“不改初心”是一种美好的坚持,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它去冒险一生,所以文中的女主是能够理解男主的选择的。只不过她无法看到,没有她参与的他的后一部分人生,正在破茧成蝶。文章的结尾与电影《我的少女时代》的结尾异曲同工,让我们一瞬间跌进了青春的酒杯里,浑身醇美酣畅。(By包小丹)
摄影/@鱼鱼Mood 模特/阿毛
这些话像吹来的冷风,让余羡背脊发凉。有些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而有个人,她突然开始疯狂地想念。
余羡看着前面的女孩对着墙壁上的海报拍照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等签售的队伍从书店门口一直排到天桥,不足300米的距离硬生生绕了两个弯,而余羡排在队伍的最外层。
面前有两个女孩翻着手机,大声读着网页里对这场签售会的实时报道:“本土作家柏木首次签售会,两个小时内,现场已聚集了上千名的书迷……”
余羡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脚却止不住地打哆嗦。天真冷,她想找个饮品店取取暖,可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帮她留位置。身边来排队等签售的人大多三五结伴而来,而原本应该和她前来的那个人,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没想到柏木新书的签售会居然会回来办,他都多少年没回来过凰城了,我记得他第一本书的签售会也是从自己家乡开始的啊。”旁边的女孩激动地对陪在她身边的男孩说。余羡瞧过去,女孩怀里抱着几本等签名的书,也许是因为激动,脸红红的,男孩提着包,把她揽在胸口,另一只手不停揉搓着她的双手。
真暖啊。余羡心里想。
书店门外的海报上印着作家的照片,和她许多年前小心翼翼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上的模样没什么分别。柏木,这是她藏在心底很久的名字,连同另外一个人,一直在她心里,没有苏醒过。高考后,她怀着一丝希望填报了凰城的大学,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放着她最喜欢的书,带着对另一个男生的记忆,来到这座城市。她想,如果哪一天柏木再回来举行签售会,那她是不是也有机会再遇见她那个日日夜夜想念的男生?
“这个作家很有名吗?这些小姑娘大冷天的等在这里。”提着公文包的中年大叔站在余羡旁边问。余羡扭过脸,并不打算回答,她已经冷得不想再耗掉身体里的热气了。
前面的女孩兴致勃勃地接了话:“写得当然好了。您知道吗,他的文字里有股凛冽的气质,用最犀利的话来批判社会上的不公。他说,世上所有的道德都是从自我出发,他经历过什么就写出什么,人性在他的笔下就是蚊蝇,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他一样的人了。”
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他一样的人了。
高中时,食堂一楼有个小阁楼,专卖水果。大多数同学买完水果便离开了,很少有人逗留,陈橪却是那里的常客,吃饭在那里,看书在那里,午间休息也在那里。他不愿意跟别人接触,甚至可以说是不屑跟别人接触,他内心有不能被人触碰到的地方,外面是围墙,不可翻越。
有人说,陈橪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小怪物,跟他爸爸一样。老怪物养出的小怪物,一定也是丑陋和恶毒的。
陈橪也听过这样的话,但他不认为自己必须把这些话放进心里,那多难受啊,他让别人难受就好了,反正在他们眼里,他是个小怪物,龇牙咧嘴,双手血淋。
同桌余羡也是不喜欢他的人之一,但她有自己的原因。陈橪是从楼下高三转到楼上高二的,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留级生的心智不成熟,跟一个内心成长速度比不上生理成长速度的人做同桌,那感觉一定糟糕透了。
“哎!你不要再压着我的书了,口水会流在上面!”余羡推搡着旁边熟睡的陈橪,她很难理解陈橪这种把妨碍别人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枕着她的书呼呼大睡。
陈橪把头转向另一边,用无所谓的态度告诉她:别打扰我睡觉。
“你快起来!”见陈橪还是没有半点还书的意思,余羡有点急了,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声音很响,本来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俩所在的角落。
初升的太阳把教室映得通亮,陈橪抬起头,睡眼惺忪。可是,他刚刚是被人拍了一巴掌?
趁着陈橪直起身体的瞬间,余羡一把抓过自己的书,气呼呼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她有些不敢看他。
上课铃响起,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余羡不敢再有大动静了,连拿书的动作也放慢再放慢,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身边的男生散发出来的低气压。
“你刚刚打了我一巴掌,是吧?”陈橪问,声音很轻。这瞬间,余羡听得见蝉叫,闻得见花香,却觉得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美景都叫美好。
余羡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橪,他埋着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书,放在腿上一页一页地翻。空白页被写得满满的,看得仔细的话,都是重复的一段话。
她不回答。默认也是一种承认吧,她安慰自己。
上午11点半,大家都期待着下课铃声快点结束这节漫长而无聊的课,余羡却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还仔细摩挲着书页,时不时在页面上批注两句。陈橪看着她,手不自觉地往她的桌子挪去,一把将她的书抢过。
“你干什么!”余羡惊叫起来,声音迎合着下课铃,打破了寂静的课堂。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看了看他们,并没有严厉地训斥,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余羡一眼,然后收拾好教案走出教室。
陈橪低头仔细研究起那本书来,包着书皮的纸上写着大大的“物理”两个字,内页却是小说内容。陈橪挑着眉看向余羡,余羡不好意思起来,有点害怕陈橪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从陈橪转学来的那天起,她就多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高年级的人叫他怪物,他们说:“陈橪啊,说话和做事都很绝,混蛋得不得了,得罪他的人下场会很惨,连老师都说他这个人没救了。”
“柏木?就你那个脑袋,看得明白这些?”陈橪合上书,把书扔回她的桌上,然后走出教室。
余羡觉得委屈,把书的褶皱一点一点铺平。
其实,她有一个愿望,等未来的某天她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她要尽最大努力把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现象披露出来,把良知变成整个社会的供奉。而作家柏木,是她找到的唯一和她秉持相同信念的人。
柏木的作品以讽刺人性见长,笔锋犀利,擅于将人心深处的黑暗展露无遗。余羡觉得,柏木就是她所坚持的这条道路上的终点,等她拥有了和他同样的能力,她也要像太阳一样,把所有的黑暗照亮。
这个愿望一直被她深藏在心底,但现在有人窥见了这个秘密,而且还嘲笑她。
“如果你没有能力接受别人的嘲讽,那么,不能怪别人的恶意太深,是你自己如同蜗牛一样把自己困在薄如纸屑的壳子里,缓慢挪动着自卑的脚步。”一天晨读,陈橪兀自念起这段话,声音很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余羡知道这句话,这是柏木采访时的回答,她郑重地将这句话誊写在自己笔记本的第一页,也是从那之后,她用过的每一个笔记本,这句话永远记在第一页。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余羡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橪。
他从抽屉里拿出的一本书,正是柏木的小说。他身子侧向余羡,把书递给她,说:“我不像你只是盲目崇拜,我能看得明白。”
那本书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余羡翻开第一页,入目是满满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连再下笔的地方都没有。
余羡有些吃惊,她一直以为“脑力跟不上体力”的这个人,好像跟她有同样的爱好,而且,好像喜欢得比她更加用力。
从那以后,余羡开始不自觉地跟陈橪分享有关柏木的东西。柏木的经历、旅行过的地方、看见过的不公平现象……好的坏的,她统统讲给陈橪听。她觉得陈橪就是她的盟友,他们对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那个在他们的世界里高高在上的人、被奉作神明的人。
一开始,余羡还有点小心翼翼,怕陈橪会冷面相对,但后来发现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反感她,甚至还接受她“入侵”他的地盘。在那个小阁楼里,他听她一遍遍地诵读柏木的文字。
“如果有一天柏木再举行签售会,你会去吗?我想亲眼看看他的样子。”天气正好,有风透过窗户吹来,余羡把洗干净的葡萄一颗颗放进保鲜袋里,打算课间的时候吃。
陈橪坐在她对面,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一声低低的笑。
“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想亲眼看看他,告诉他,是他塑造了我现在的性格。”余羡停下手上的动作,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直直的。
“去呗,顺便告诉他,你怎么把他的书伪装成课本,在上课的时候看得津津有味。”陈橪顺手捞过袋子,拿出一颗葡萄扔进嘴里。
余羡觉得陈橪完全在打趣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抢过袋子,气呼呼地说:“这是我买的,你要吃自己买!”说完,起身准备走。
“余羡。”身后的陈橪叫她。
余羡当作没听见,她知道陈橪肯定要说难听的话了,这人贯会泼人冷水,就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大怪物。
“我会去的。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要比你先站在他的面前,我要告诉他,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不被这个世界的黑暗改变内心。”陈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风吹进余羡的耳朵里,痒痒的,又很舒服。
余羡扬了扬提着袋子的手,傲娇地说:“补救也没用,我不会给你吃的。”
陈橪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笑了一声,说:“笨蛋。”
午休时间还有很长,陈橪没有跟着余羡回教室,他还坐在小阁楼的窗边。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里的阳光这么好。他想,如果真的等到那一天,刚才那些话,他一定要用广播大声地说出来,说给所有人听,也说给这个跟他坚持一样愿望的女生听。
很久没这么清净了,他靠在椅背上,心想,睡会儿觉吧。而他心里的那面墙好像有些松动了。
马上升高三,学校查课越来越严。余羡的班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吩咐班干部每节课都要清点人数,缺课的名单必须上交给年级主任。
陈橪是留级生,被班主任列为考勤的重点对象,可是他好像丝毫不在乎,时不时就跑到校园的某个角落写字、看书、听歌、放空,全然不顾考勤的事情。可余羡替他担心,于是不厌其烦地盘问他去了哪里,告诫他下节课一定要到。
“你别不当一回事啊,万一惹毛了班主任你就惨了。”一天中午,余羡在阁楼抓到了正在吃饭的陈橪。
“不用管我,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陈橪咽下嘴里的饭,慢吞吞地说。
“哎,我这是为你好啊……”
“真的,余羡,你不要管我,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听。这么久以来都没人管我,你所谓的关心,我不习惯。”陈橪打断她的话,收拾起桌上的残渣。
为什么会不习惯别人的关心?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吗?余羡盯着陈橪的一举一动,脑子里冒出这个问题。听说,陈橪的爸爸犯了罪,是陈橪举报了他。
收拾完桌子,陈橪起身走出小阁楼。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余羡想大声地安慰他:“陈橪,其实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坚持着正义,把至亲送进监狱。但是你做得没错啊,你值得人敬佩。”可是,她说不出来。
下午,陈橪还是没有出现在教室里,余羡静不下心来做习题,翻开笔记本,发现里面多了好多句子,都出自柏木的书。她认得,那是陈橪的笔迹,他的字不是很好看,可是一笔一画都写得特别用力,余羡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什么时候悄悄帮她誊下的。
她突然觉得,陈橪这个人,她真的有些摸不透。
他撞破她的秘密,并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也告诉她,他们是一样的人,追逐着同样频率的脚步,要把这个世界的黑暗全部扫光。
他永远安静地听她讲,看似很被动,却在她没留意的时候,帮她抄录下她喜欢的文字。
也许他还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关心,可是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想告诉他:“我们要一起走这以后的路,朝着终点,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第三节课上课的时候,陈橪回教室了,一回来就埋头睡觉,呼吸声很轻。
其实陈橪睡着的样子,余羡很熟悉,在教室里、在小阁楼里,她悄悄观察过很多次。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可是大多时候都是被惊醒的,醒来的时候眼睛里有点湿,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陈橪,来我办公室一趟。”正在这时,在窗外巡查的班主任打断了任课老师的讲课,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投向他。
余羡轻轻扯了扯陈橪的衣角,陈橪站起身,未看任何人一眼,走出了教室。
在小阁楼找到陈橪的时候,余羡莫名安了心。
从被叫去办公室后,陈橪就一直没有回过教室。班里的同学纷纷猜测,班主任原本就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次肯定会因为缺勤的缘故把他踢出去。
“我听说他留级就是因为他爸爸的原因啊,原本成绩挺好的,结果休学了半年,跟不上进度了。”
“不是吧,我上次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听老师说,他是因为暂时不能参加高考才被迫留级的,毕竟他爸爸的事闹得那么大。”
“活该!谁让他有个那样的爸爸!”
…………
这样的议论充斥着余羡的耳朵,但她什么也不想听,她知道,这样伤人自尊的话陈橪听过不少吧,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她现在只关心陈橪的感受。
“你没事吧?老师跟你说什么了?”余羡在陈橪身边坐下,声音干涩。
“你别不说话,陈橪,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她声音哽咽,就快要哭出来了。
她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陈橪。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光芒了,像一摊死水,惊不起波澜,泛不起涟漪。她甚至感觉到旁边的这个人在微微发抖。
“这世上不会再有他一样的人了。”陈橪握着余羡的手说。
“啊?”
“余羡,我可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见柏木了。我输了,我成不了他那样的人,我没办法把世界上的阴暗面照亮。我觉得自己也要变成阴暗的一面了。”陈橪在哭,余羡听见了他的哭声。
“我爸的事没那么简单。当初是我指证他的,他教我善良待人,他教我坚持正义,可是我发现他做了错误的事情,他是我爸爸啊。”他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自己心里剜了一刀,余羡也跟着疼。
“直到后来,我爸服刑以后,我妈从我爸的旧手机里翻出了一条信息才知道,我爸其实只是替罪羊,真正的罪人早就逍遥法外了……一年了,我妈连上街买菜都像过街老鼠,没有人听她的辩解,没有人相信她,受害者的亲属围在我家门口责骂,还要求学校将我退学……而最痛苦的莫过于,我每天都在拷问自己,是我做错了吗?我亲手把我的父亲送进了监狱。”陈橪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死死地用手抱着头。
“余羡,你知道吗,我心里这堵墙要塌了。大家都说我爸是怪物,说我也是怪物,可是我怎么觉得他们更像是张开淋淋血口的怪物,把我逼到没有退路了。”
“别说了,陈橪,会有办法的,你别放弃。这条路你要走下去,你不可以放弃……”余羡紧握着陈橪的手,怕一放开,他就走了跟她不一样的路。
她不能让陈橪变成这样子,她还要抓紧他的手,跟他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走到路的终点,把世上的肮脏与黑暗一点点清除掉。
“可是余羡,我真的太累了,我想要重新开始。”陈橪松开了手。
签售会准时开始。余羡排了整整四个小时的队,终于领到号码纸,进入了大厅。
柏木走上签售台的时候,尖叫声响彻整个书店,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余羡有些发晕。
“那个,你可以帮我拍张照吗?让我和柏木同框就好了。拜托了,谢谢。”排在前面的女孩突然向余羡请求道。
余羡接过手机,调整着角度,尽量避免把两人照拍成大合照。结果,在人潮的推搡中,按下快门之后才发现连焦都没对上。
她苦笑一声,打算重新拍一张,却突然从照片的一角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清瘦,颀长,穿着白色衬衣。
看错了吧,拍得这么模糊。她安慰自己。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那个连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转学的人,那个说好跟她并肩走下去却食言了的人,那个杳无音信却被她放在心里好久的人。
“柏木先生,我们都知道,凰城是您的故乡,也是您第一次举办签售会的地方。您已经很多年没有举办过签售会了,这次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回来举办新作品的签售会呢?”
现场提问的环节,有记者提出了这个问题。
余羡看向台上的作家,他懒懒的眼神里好像藏着一份惊喜。
“因为有个人拜托我帮他圆梦。”
余羡心里忽然一惊。
柏木继续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书迷,现在是我的助手。他曾对我说过……”
“嗞……”话筒发出一声杂音。余羡抬起头,发现签售台后面走出一个人,手里拿着话筒。他清瘦,颀长,穿着白色衬衣,与她记忆里的那个男生别无二致,只是眼睛里闪烁着她未曾见过的光亮。
“总有一天,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不被这个世界的黑暗改变内心。我要比你先站在他的面前,余羡,我做到了。”
此时,台下的余羡早已泪流满面,她轻轻地回答:“我听到了,陈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