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陆闲亭 图 summer
挽天河
■ 文 陆闲亭 图 summer
壹
熙祯十三年,少帝广发“集异令”,再年春,琴师应召进京。断绝景朝六百年国祚的靡靡之音,终于在阳泉宫的角落幽咽响起。
琴师就是在来京城的路上冻坏了腿脚的。他自扬淮出发之时正逢凛冬,雪都没过了膝弯,可衙役催得紧,风餐露宿赶到洛阳,还没等到相府挑人,琴师便病倒在了驿馆里。
待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阳泉宫一处偏殿的院落中寂寞凋零的梅花。
琴师知道,许是他这一身病骨惹来丞相府的仆役不喜,转头就将他打发进了皇宫。他嗅着微冷中带着寒梅余香的空气微微摇头,想:这样也好。
他早年浪迹天涯,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卖艺为生,后来得了贵人赏识才得以进京。他向来随遇而安,只期盼能安稳过日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阳泉宫内外皆知,当今天子瞧上了一个琴师。
琴师吃过苦,因此哪怕是阴雨天时两腿酸疼得格外难熬,他也忍得住不去找医官来看,生怕引起他人一丁点儿注意,忍气吞声的功夫让陆挽都不禁肃然起敬,所以他的这点儿毛病还是陆挽不经意间发现的。
陆挽喜欢听他弹琴。尽管这些年来大权旁落,陆挽形同傀儡,但她也是景朝最尊贵的皇帝,区区琴师又有何难得?只因琴师沉默,哪怕是陆挽当着他的面痛骂朝中奸臣,他也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来。
这一点让陆挽尤为珍惜,每每心情烦闷,就往这偏殿处去,寻琴师弹一曲清心调,再将心中戾气倾诉一番。时日一长,宫中便流言四起,说琴师狐媚惑主,说皇帝沉迷美色。陆挽只是微微一哂,并不放在心上。
有一回下大雨,她独自撑了把伞跑到偏殿中去,浑身被冷雨浇得湿透,哆哆嗦嗦地冲着琴师展颜微笑,说想听他弹新练的曲子。
琴师也发着抖,他颤抖着脱下外袍披在陆挽身上,想说些什么,却又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陆挽暖和过来才发现,身上披着的是冬日才穿的厚棉袍。她打量着琴师皱成一团的眉眼,忽然朝他腿上按了按。琴师吃痛跌倒在地,腿上寒疾疼得他直抽冷气。陆挽这才知道,那个人不是不痛,只是不说,他已落下了病根,却不肯麻烦任何人。
后来陆挽再来,总会记得给他捎一些暖身良药,盯着他收下了,方才施施然落座。
这日陆挽携了个食盒前来,亲手为他斟了一碗参汤,瞧着他喝下了才若有所思道:“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她伸出右手,掌心尽是血迹斑斑的掐痕。她低声说:“上回给你的伤药还有吗?给我上一回药吧。”
琴师双眼圆睁,微微张开的嘴中只发出“嗬嗬”的声响。陆挽见他这副模样,竟有些发笑,低头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想,若非这人是个哑巴,知道了她这么多秘密……她不会让他活到今天。
贰
陆挽虽是个皇帝,却没什么皇帝架子,她不仅没有架子,也几乎失去了帝王的尊严。
琴师第一次上殿伺候,便恰好遇上她极为狼狈的时候。
那一天轮值的乐师不慎染了风寒,遂请他前去替值,他便坐在披霜殿一侧,为姗姗来迟的丞相奏乐。
他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在陆挽案下右边,虽离得远,但每一抬头,他都刚好能看一眼天颜。
小皇帝一脸稚气,总是一副笑模样。琴师指尖拨弄着琴弦,便仿佛有淙淙泉水自他指下流出。他垂着眼睛,竟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世人所言不假,皇帝太和软好欺了,竟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要被人操持。
丞相方澄入宫只为一事,原来先皇临终之前曾有密旨,要陆挽在叶氏嫡子及冠那年与之成婚,但哪想那叶氏嫡子竟是福薄,早早便去了。叶氏一脉只剩下一个庶子,老丞相想着到底庶子身份欠妥,便未把此事告知陆挽。只是后来那侧室被扶正,庶子也成了嫡子,他又见陆挽日夜操劳,都没有个可心人,心中不安之时,先帝竟入梦直骂他抗旨不遵。他左思右想,这许是先帝显灵,故还望陆挽应下立叶氏子叶倩为皇夫一事。
陆挽笑着连连颔首,只道丞相之言有理。
这等宫闱秘闻,琴师只作未听见。有人教过他,若想在这世道活命,第一等要事便是要学会装聋作哑。他神色如常地弹着琴,却于一抬首间在陆挽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极隐秘的、隐忍又痛苦的神色。
琴师恍然觉得这神情如此熟悉。
陆挽端坐于高位之上,姿态堪称无可挑剔,她天生唇角便似带着笑,眼波流转之间仿佛蕴含些许和暖春意。陆挽微微侧了身,右手被宽大的袖摆遮住,但琴师在那一侧看得分明,她紧攥的右手缓缓流下一丝血痕。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坐拥天下的皇帝有一点可怜,她其实还不过是个小姑娘。
琴师许是回忆起了不该想的往事,如春水连绵的琴音渐渐愈发悲凉。
陆挽亲自送了丞相离去,步回殿中时,听到那泠泠琴声,忽然脊背生凉。她怔怔地坐回座上,倏忽沉下了脸,心烦意乱地呵斥:“都下去!”
侍从尽数散去,只有琴师磨磨蹭蹭,在她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方才退出披霜殿。站在空旷的殿内,陆挽蹙眉扫视一周,却突然神色一滞——方才琴师坐过的位置上,孤零零地摆了个瓷瓶。陆挽走过去拾起一瞧,竟是瓶金疮药。
宫人们讶异地看着他们的皇帝不顾仪态,拔足狂奔至背着琴的男子面前,缓缓朝他绽开一个微笑。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皇帝语带春风,面似正当时的芙蓉,琴师看得微微一愣,却还不忘礼数。他先是一礼,又指着喉咙摇头,以示自己不能说话。
哦,哑巴?陆挽眉梢一挑,心头蔑然,却不知何故竟松了口气。她漠然地想,那便先留他一条小命。
叁
琴师握着那只似玉石般冰冷的手,忽而思绪万千。
他是见过这样的伤痕的,那时在披霜殿上,陆挽被丞相胁迫得退无可退,她不敢发作,只能借以自残来苦苦忍耐。
琴师凝视着她柔和的侧脸,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蔓延开来,他想问可是有人欺负了她,他想知道当一个皇帝为什么这么难。那冲动堵满了喉咙,可他仍旧不能说出半句话来。
琴师有些颓败地想,他真是没用,连安慰一个小姑娘也做不到。
这一日本该是陆挽召叶倩进宫,二人于大婚之前的第一次相见。传闻叶倩风仪不凡,但琴师知道,陆挽对未来的皇夫不会有多满意,毕竟谁又愿意被逼迫着嫁人呢?
他为陆挽缠好了一层层绷带,头一次没有主动松开。陆挽的神情似有触动,眼神却略一闪躲:“你总是随身带着伤药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自然知道这话不经意间又带了试探。但琴师像是没有发觉她的不自然,摊开手掌给她看。
他的五指纤长,却并不柔弱,上面覆了层薄茧,几道细微伤口依稀可见——练琴之时,总是很容易受伤的。
她竟像是溺水挣扎了许久忽而获救的人般,猛烈地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相信他的。有一次她和他在池塘边漫步,她假作脚底一滑,扯着他一起跌入水中。可他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地求救,反而咬着唇,拼命将她推上岸去。那时她衣衫湿透,却觉得欣喜非常。还好他不会说话,这样,她便可以将心里压抑的情绪说与他听,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喜欢他,也不用担心他会背叛。
她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
陆挽凑到琴师耳边,呵出的热气让他的耳郭一片绯红。她压低了声音,语调十分奇异,像是此时不说,她就再没了机会似的:“我活不长了。”
她垂着眼睛,眸光明灭。
丞相弑君之后扶植她上位,不过是看中了她年幼可欺。而眼下她即将成年,迫于流言,丞相不得不让她亲政。可他真的甘心交出权柄吗?他既然敢弑君,当然也敢假冒先皇遗旨,要挟她嫁给他的亲外甥,以便继续监视她。若她生出一丁点儿夺权的心思,便要将她诛杀。
琴师颤动着嘴唇,他想说“你不会死”,他想说“我可以带你离开”,他想说“你不要害怕”……可是这一切的想法在他与皇帝目光交错之时,都似薄雾轻纱般散了。
他此时此刻才明白,她害怕,她害怕死亡,更怕这江山会败落在自己手中。
陆挽心中早有决断。
她想起幼时先帝抱着她坐在案前,握着她稚嫩的手写下“家国天下”几个大字,想起先帝驾崩之前对她投来的饱含深意的一瞥,想起曾偷跑出宫门,亲眼所见的民不聊生的惨状……
陆挽望着琴师坚定的眼神,一时不知将她欲歼灭丞相一党的消息告知他是对是错。可阳泉宫实在是太苍老了,以至于鸟雀惊飞的声音全像是先祖不甘的游魂在泣诉,而不久以后,说不定又要再添一条帝王的冤魂。
时已入秋,凉意渐深,她已无回头之路。
肆
皇帝大婚定在初冬。
宫内张灯结彩,人人议论不休,都说琴师手段非凡,皇帝非但没有因大婚之事疏远他,反而日日与之相会。
琴师并未因他人的殷勤相待而变得骄横,他仍如往常一般,就连每月初一步行遥远路途去收寄信件这等小事亦不愿假手他人。陆挽见了不由调笑,说若他愿意,大可封其家人几个虚衔,可琴师只是摇头。
陆挽只当他不愿多生事端,却不知琴师本就是孑然一身。
他父母早逝,漂泊多年,后来丞相借天子之名,广招天下擅音律者进京时,扬淮之地的闵王陆琦为刺探丞相府中事,特意在民间寻乐师送入洛阳。他在最落魄的时候被闵王手下救下,从此成了闵王的一枚暗棋。而他误打误撞被送进宫中一事,正合了闵王的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琴师会如此得皇帝青眼。原先闵王只是让他将陆挽的近况传信回扬淮,而后来……
门窗紧闭的房间内一片昏暗,琴师燃起蜡烛,将信纸摊开来放在了桌上。上面不过写着些家常闲话,之前陆挽已派人专门检查过,并未有不妥之处。
闵王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与其偷偷摸摸地送信留下把柄,不如光明正大地将密信送入宫中。琴师将信纸放在火上炙烤片刻,随即捻起信纸轻轻一撕,特制的厚宣便分成两张。
他捧起信纸的动作本有些犹豫,待他慢慢读完信上的内容,反而松开了眉头。
这些事情,陆挽闲暇时会偶尔说给他听,故而他早就知道,陆挽与闵王结盟,决意铲除丞相方澄。她告诉他,动手的时间就定在大婚之夜,那时万余禁卫军会包围皇城,而闵王世子所带来的亲卫则会围剿丞相府。闵王与大将军为旧识,他说服了大将军为国家除此一害。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话,又温声细语地安慰他,说无论成败,总会给他一条退路。
但琴师没有退路了。
与虎谋皮,又岂能完好无损?闵王深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他在信中如此吩咐:“帝大婚举事,大将军携兵甲赴皇城助世子。陆挽此人,务必杀之。”
琴师抬手,信纸就这么化作了一缕青烟。他被呛得咳了几声,从怀中摸出药丸服下,方才好些。他冷然注视着那堆灰烬,再用手指轻轻拂去。
伍
初雪落遍阳泉宫每一个角落的时候,琼花殿外数枝寒梅尽数开了。琴师嗅着冷香,失神地想,当初他刚入宫时,也是这样的风光。只是此时梅花香气更胜,沁人心脾,他几乎要忘记寒疾带给他的苦痛了。
陆挽却替他记着。她每日再忙,却不忘给他送去汤药,民间流言不断,说皇夫还没入宫便已失宠,一切的根源,不过是个善于媚上的琴师。皇帝似乎有意坐实传言,连大婚当天都指明了要琴师前去奏乐。
琴师拢了拢宽大的袖袍,触到袖中冷铁,神色恻然。
他爱穿一袭青衫,负琴走在长长宫道上的身影很是单薄。闵王世子见了琴师,对他遥遥举杯,其中的威胁和暗示再明显不过。但此时他只是神色如常地走上高台,晚风劲吹,他垂着眼按了按琴弦。
众人环坐高台,只待晚宴开场。
皇夫叶倩抢在陆挽之前发声,这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只听他慢声道:“早就听闻宫中琴师技艺出神入化,不如奏来一听?”
丞相不吭声,眼中却全是赞许。他想要试探的,不过是小皇帝是否如往日一般温顺听话。
陆挽并不生气,脸上也一如既往地挂着和婉的微笑。可琴师了解她,她的眼神冰冷,像是望着死人。
“自然。”她淡淡道,“还不速为皇夫献上一曲?”
这一支琴曲最终成了当场几乎所有人的安魂曲。
在悠扬琴声之中,把持了朝政多年的奸臣终于被诛杀,叶倩等同党亦丧命于此。而马蹄嘶鸣声中,大将军的人马却出乎意料地围困了皇城。
大将军骑在青骢马上放声大笑,琴师站在陆挽身前,将她牢牢护住。闵王世子长身而立,嘴角牵起一丝微笑,眼神却丝毫不离陆挽,他以口型无声地对琴师命令:杀了她。
琴师心口忽地绞痛,他握紧匕首猛地向世子扑去。然而,匕首还未能出鞘,一支利箭便从后方刺入了世子的左胸。他满目的难以置信,双唇无力地开阖着,身体轰然倒下。
大将军翻身下马,朗声道:“微臣救驾来迟!”
无数的将士亦随之一跪。
琴师浑身脱力,却还记得回首确认陆挽安危,可她并不曾看他一眼。
他眼见着她步回高台,登高而呼。而后她抱着叶倩的尸身,悲声道:“皇夫护驾而死……”她随即一指琴师,“拿下这丞相一党的余孽!”
陆
琴师被锁在暗室之中已有三个日夜。房间虽狭小,却不显得脏乱,他手脚亦自由,并未被戴上镣铐。
或许是看他命不久矣,看守还会主动告知他当今局势:原来丞相与闵王早有勾结,并试图拉拢大将军一同谋朝篡位,但大将军深明大义,领兵救驾且当场诛杀了叛贼。只是丞相从前安插在皇宫里的一个琴师妄图刺杀皇帝,皇帝幸得皇夫舍身相救才得以无恙。
他默默地听着看守的话语,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一切。
他从前以为陆挽是个和软好欺的傀儡,后来得知她空有一腔雄心却不得施展,他却不知她早已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说,叶家是累世勋贵,不好对付,于是她转头就让参与了谋反、被闵王世子当场杀死的叶倩美名加身,保全了叶氏数百年荣耀。
她说她假意与闵王联合,却釜底抽薪,策反原本投靠闵王的大将军,与之联合反将闵王一军。
她是要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雄主,又怎能对一个卑微的琴师动了心?
陆挽将他投入狱中,无非是不想再担上宠爱佞幸的骂名,索性污蔑他是丞相一派的逆贼,借此保全自己的名声。
但琴师本应该要取她性命的,陆挽没有猜对他所效忠的主人,可她在无意之间道破的,正是他掩盖多时的秘密。
琴师不争不怨,甚至不恨陆挽辜负了他一腔真心,只是怅然若失。
他父母早逝,无牵无挂,便连于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执念也将灰飞烟灭。
琴师掩唇抑制住咳声,一股悲意忽然弥漫心头。
那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女声。
柒
洛阳已经很冷了,寒风如刀,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狐裘,陆挽也不禁觉得手心冰凉。
这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吧,她想,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会不会怪她?这一刻,她有些怯懦得不敢上前了。
可是在看见琴师冻得发青的面孔时,陆挽心疼得连那一丝怯懦也忘了。他最受不得冻,尽管在她的交代之下,没人敢亏待他,但到底也不如在宫中周到。
陆挽嗓子眼发堵,她细细打量着琴师,拉起他的手牵到唇边,在他纤长枯瘦的指尖印下一个轻吻。她轻声说:“别怕,别怕……你这几天,吃苦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竟就这么半跪在了地上,手掌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膝盖。
琴师浑身一颤,想说的千言万语,仿佛都被这个动作给吓回了——这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啊,怎么能对他人屈膝下跪?
可陆挽做得极为自然,脸上没有一点不甘愿。她揉了揉琴师的膝盖,仿佛是为了能够缓解他的苦痛而喜悦。过了半晌,她才慢慢站起来,开口道:“我说过我为你准备了一条退路。”
她推开了门,向琴师招手,示意他跟随。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侧没有燃起烛火,因而显得黑暗。她害怕他摔倒,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走在前面。
陆挽的步子很慢,她的声音也有些迟缓。
陆挽当然是个很会说谎的人,可是她再不愿意欺骗琴师。
那时为麻痹丞相,让他以为自己醉心享乐,她故意让人传出极为难听的流言。丞相果然以为她不堪造化,并不提防,也就给了她结交大将军的机会。在她许以大将军靠近契丹边界的云州一地的同时,她也得知了闵王的不臣之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对陆挽而言无疑极为有利。只是,即便她尽数铲除了朝中的奸臣,琴师在他人眼中也只是佞幸一流,而陆挽也永远要背负洗不掉的污名。
她心念一动,立刻就下了一个决定——她将许多罪名都安到了琴师头上,并下令不日就将其处死。她仍然是明君,而琴师会以另外的身份活着。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琴师竟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她似乎还是初遇时那个温软无害的小姑娘,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回头注视着他,微笑着说:“等回了阳泉宫,我们就可以永远也不分开了。”
“不。”琴师的心底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它像是在说:“你们没有什么永远。”
他一眨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明明听到了这般动人的表白,却又被命运冷冷地嘲笑。
太晚了。他当年被人救下之时,就被喂了一种剧毒,毒发之时让人饱受痛楚,只有每月服用暂时压制毒性的药丸,才能苟延残喘。而今他背叛闵王,已经许久没有服用过药丸了。
前几日在那暗室之中,他还有些庆幸,庆幸她还没有太喜欢他。他那时想,她能够下得了狠手杀他,这很好,反正他已经时日无多,与其揭开事实,毁掉她心中曾经的温情,不如就这么死了吧。
可是,在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吐露着心声与少女情思时,琴师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不甘——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些时间呢?
他的失态,陆挽并没能即刻发觉,她承诺着未来,连步履都变得轻快活泼起来。她说起为他准备的新身份,说起他那把在战火中烧焦了的琴,最后,她有些羞涩地说,从今往后,一生一世。
可惜的是,她的表白未能得到回应。陆挽心里也知道,琴师是个哑巴,又羞涩腼腆,因此并不沮丧。她晃了一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十指,推开了通向宫中的暗门。而那一刹,背后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奉闵王之命,来取你性命。”
白光一晃,琴师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向陆挽刺去。
捌
琴师问斩之日,定在他行刺陆挽失败之后的第七天。
那七天里,陆挽曾多次前去见他,却都一次次失望而归。后来,就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直接宣判了他的命运。
但琴师觉得挺开心——如果能让多疑的小姑娘以为他从未对她有过真心,那么他的死亡想必就不会给她带去多大的悲伤吧。
许是人之将死,思虑更多,一些经年的记忆就这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追到他的面前,脸颊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有些泛红。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想回答,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丝狠辣,强烈的直觉让他示弱,他指了指嗓子,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他不是驽钝之人,否则他也不会被闵王选中送至京城。那之前有人警告过他,要他安分守己,不准生出二心,即使知道了闵王的计划,也要装聋作哑,才有一条活路。
琴师跪在刑场上,天上大雪飘扬,他的腿已经麻木了,可又没有完全丧失知觉,那膝盖上的疼便蔓延到了心房。
他想着陆挽,看她一步步变得强大,看她活得如此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他总见着她笑,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如若可以让她轻松些,他愿意折寿祈愿。
愿她能挽天河,救神州,一洗乾坤,为不世明君;愿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愿她……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
却又不知怎的,回味起了初见那次,她问他名姓,他避而不答。如若可以,他还想回到那时,对那面若春花的小姑娘说一句:“在下——”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了满地。
白雪皑皑,梅香幽幽,恰似他初来之时。
玖
琴师的死讯传到阳泉宫时,陆挽独坐在一树梅花之下,抱琴默然。
那古琴本被烧焦,她寻人修补,准备重新赠予琴师。可是后来世事无常,这把琴到底留在了身边。
她神情冰冷,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脑海里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琴师沉默温顺的脸,一会儿是那把开了刃的匕首。红的血、白的雪,交杂铺织在一处,她无端想起了刚遇到琴师时,她对他态度不好,虽名义上是宠幸爱重,可又有谁看不出,她只是将他当成一个玩物呢?
她太寂寞了,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能有一个人让她倾诉一切。琴师出现的时机那么好,就像是天意注定,她那时就想,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于是她收起了一身利刺去尝试,没想到仍然不能收获一颗真心。
陆挽沉沉地笑了,她是皇帝,负四海之重,肩万民之责,区区一个叛贼,想着他做什么呢?
可是手指扣紧琴弦,一片鲜血淋漓。她突然觉得指尖疼,连着心里也喘不过气来。
只是这回,再也没了为她上药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