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学者评陈望衡《中国环境美学》

2017-08-30 06:25霍尔姆斯·罗尔斯顿Ⅲ约斯·德·穆尔
鄱阳湖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美学美的环境

霍尔姆斯·罗尔斯顿Ⅲ 约斯·德·穆尔 大卫·布鲁贝克 安德鲁·兰伯特

编者按:武汉大学陈望衡教授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他多年来主要从事中国美学史、美学原理的研究,20世纪90年代开始从事环境美学研究,相继出版了《环境美学》《我们的家园》两部专著,并与美国学者共同主编“环境美学译丛”。他的环境美学论著两次获得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2015年,他在英国著名的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出版了英文著作《中国环境美学》(Chinese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此书列入中国教育部外译项目,是第一部在英语世界出版的由中国人撰写的环境美学专著。该书出版后,《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Stanford Encylopedia of Philosophy)在“环境美学”辞条予以介绍,认为这一著作“获得诸多关注”,“使生态美学有了充分而丰富的发展”。有一些外国学者还为此书撰写了一些评论,本刊挑选四篇予以刊登。

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Ⅲ:陈望衡的这一英文著作为我们带来了最全面的中国环境美学思想。该书翻译精彩,妙趣横生,即使毫无中文功底的读者也能从其行云流水般的英文中领略到作者的学术观点。不仅如此,书中的摄影及艺术作品图片也很考究,非常有助于读者对中国环境美学思想的理解。

陈望衡清晰地诠释了中国人如何在富有创造力的动态系统中与自然相互生成、共筑美丽家园。“人化自然是人对自然的再造,因此其美的形式能反映出人类的文化特征。人类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地球已被‘人化并成为人的客体,因此,环境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的行为活动”①。根据陈望衡的描绘,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人们一直认为园林是人与周围自然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即园林是艺术与自然的结合。

中国人对自然有一种强烈的“家园”意识,“因此家园感是环境美的最高层次”②。中国希望将人化的农业景观与花园城市结合起来,但陈望衡充分认识到这是一个尚未实现的理想。“在城市街区,我们不时可以发现总有那么几座建筑十分引人注目,但却与周围环境不协调,因而破坏了环境的整体美”③。

打击我这个住在美国落基山脉的西方人的是:中国人对荒野之美缺乏兴趣。陈望衡认为:“环境美应该是‘生态文明的(eco-cultural)。”①但该书对大峡谷、黄石公园和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这样的自然奇观关注得并不多。我们希望成为三维人:既能欣赏城市的美、农村的美,也能欣赏荒野的美。

该著的亮点是让我们认识和了解中国人长期以来对和谐美及整体美的追求,这也许是全球环境美学的未来。东西方对话能够为人化景观补充奇观意识,这种“奇”超越了生物体的时间和空间维度,存在于我们对地球的敬畏之中。(郝娉婷 譯)

约斯·德·穆尔:近几十年,环境美学飞速发展。武汉大学陈望衡教授是中国环境美学的领军人之一,《环境美学》一书是他在该领域最重要的著作。庆幸的是,现在劳特利奇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英译本,使英语国家能有机会了解陈望衡教授的环境美学思想。《环境美学》不仅给读者展示了中国传统的和谐人居理念(例如我们所知道的中国人对居住风水的考究),更诠释了这一古老智慧如何积极地影响着当今面临严重生态问题中的自然、农业和城市环境。陈望衡教授不仅从从美学角度探讨自然,更将自然美融入人们的生活之中,这是陈望衡教授对环境美学的突出贡献。陈望衡教授将环境美比作“家园感”,这一思想有助于我们构建花园般的居住环境。该书是环境美学工作者的必读著作!(郝娉婷 译)

大卫·布鲁贝克: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否有些观点可用来帮助我们恢复当下的自然生态平衡?在《中国环境美学》中,陈望衡论证了这一构想的可行性。该书是2007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环境美学》的英译本。在现代思潮中,人与自然往往是分离的,自然仅作为人的利用对象,然而陈望衡基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提出一种具有整合性的环境美学,即“天人合一”。这一思想原则指出,自然环境和人类个体是不可分离的。换句话说,个体可以将视线转向自然环境,将自然的客体性与人的主体性统一起来进行观察,人可以关注具有自然美的景观,并尝试培养最高的善,即乐居的美学情感,同时,“家园感”可以提升环境保护的精神需求。陈望衡的环境美学源于当下中国的社会矛盾。现代化的宏大规模与高速发展产生了环境健康的隐患,因此,当下社会出现了新的思想转型,即通过中国传统美学的精神价值追求,试图缓和科学与技术力量所产生的不良后果。陈望衡解释了如何通过他的环境美学思想,帮助与促进农村和城市规划,以使这些工程不仅仅在设计层面满足基本的环境健康要求,更在精神层面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使这些规划能为我们的生活与工作提供乐居,并展现出自然美。

为了便于陈述,我将从这本内容丰富的书中选取四个主题进行解读:首先是中国自然美学的历史;其次是陈望衡环境美学中所谈到的术语和关系;第三是环境美学有望启发整个美学行业的革命;最后是陈望衡针对促进农村和城市环境的规划与设计提出众多策略。

该书第一章介绍了中国文化与古代中国的环境美学思想。陈望衡认为,自然美思想起源于周朝(公元前1046—前256),当时《诗经》中有不少诗歌以自然“比德”,并抒发了不少关于自然美的见解②。陈望衡认为,屈原是“比德”说的发起人,他开启了以自然物比喻人的品质的文学传统;诗人陶渊明(365—427)提出自然美尽在“真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③;著名画家及佛学家宗炳(375—443)为历史提供了另一种自然美欣赏模式:他“引入了畅神(以精神为乐,在书中指的是通过欣赏自然景致而乐)这一美学观”①。《中国环境美学》在书中引用了苏轼(1037—1101)《前赤壁赋》中的主客问答,客人哀叹人生短暂无常,羡慕江水与明月之无穷,苏轼劝慰客人:人与自然本是一体,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须将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然宝藏与人生结合起来看②。另外,陈望衡还补充解释了用传统的风水寻找有助于人事兴旺且观感较佳的宅邸基址的方法③。这些经典段落,为陈望衡阐释他的环境美学思想奠定了深厚基础。

在第二章中,陈望衡开始介绍环境美学的重要内容,包括主客统一、自然美、“家园感”、乐居。陈望衡指出,“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有时候仅仅被理解为人与周围物质世界具有统一性,但实际上其含义并不局限于此,因为这一古老的生命统一论还蕴含着环境美学的内容,“即一种文化维度,进而涵盖了人的维度。换言之,总的来说即蕴含了‘家园感”④。因此,在中国传统美学中,环境美学至少是两种不同维度的体现,即科学意义上的生态条件以及物质世界体验之外的人类领域。因此,它既具有物理影响,同时也具有精神影响。

中国传统美学的二维论,为我们解释陈望衡的美学思想提供了一个关键契机:自然环境中主客统一的表现。在主客统一的内部过程中,“主体将自身的审美投射到他所感知的景观中,同时,景观也通过生动的形式与内容反过来影响着审美主体”⑤。因此,人类主体或观者将自身的审美观念投射到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视觉维度上,然而这种由外界物体产生的生动活力的视觉维度却总被人类视作自身的附属品。因此,融合得以生成:“冲突与融合并存的结果是,在景观意识出现的同时,主客统一也得以生成。”⑥当环境被人化,人(观者)也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而充满活力。对于陈望衡而言,这一双向融合的结果是精神意识的觉醒,然而,他也补充道:通过景观感知到的精神意识往往是不可言喻的⑦。

在主客融合的过程中,个体往往会将对环境的观察,转向对产生乐居的景观和自然美形式的观察中去。对于陈望衡而言,自然景观的审美观赏产生了乐居的精神意识:“汉语中的‘乐居蕴含了对精神生活和美感体验的满足。”⑧乐居比资源问题和自然存活率更为重要,至少对于人而言是如此。因此,维持生态环境资源平衡,对于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而言是十分重要的⑨。在第二章中,陈望衡提出了他的环境美学系统框架,并提出框架的重要性是什么。陈望衡在第三章中对中国园林、宫殿及农业景观所蕴含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作了精彩分析;在此基础上,他在第四章中对上述问题进行了解答。

在第四章中,陈望衡强调了由他所提出的环境美学框架的重要性。他认为,这一框架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自然美应当被理解为自然环境美的核心。”⑩陈望衡并没有只关注艺术美,而是提出了自然美的重要性。陈望衡认为,有必要“将美学的哲学基础从最初的人文主义和后来的科学发展,扩展为人文主义、科学和生态主义的统一”①。自然美的融入使这一扩展成为可能,因为它是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思想所体现的上述后一种统一的人文主义的基础。陈望衡是支持为人类谋福利的,但它的体现形式应当是对于乐居的满足。与前一种人文主义进行对比之后,放弃18世纪的人文主义思想已十分必要。建立在理性认知基础上的科学与技术人文主义将人与自然分离:“作为结果,自然被认为处在人的对立面而遭到毁灭。人与自然两分的关系必然是反美学的,这一关系应当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②例如,陈望衡指出,康德不仅将美与真实事物的存在相分离,更把自然理解为人类理性的学生。

陈望衡的环境美学思想是一种非传统的人文主义,因为它强调了自然美如何展现主客之间通过混合与交织而成为一体的方式。杰拉德·希普利亚尼(Gerald Cipriani)在书中《引言》部分指出,陈望衡与他的欧美同僚一起反对以现代主义的态度利用自然。该书提出一种非传统的联系自然的范式——它对于全球美学而言很新颖,但对于中国美学而言却并非如此——这将带领我们走向一条“思考和实践美学的哲学新思路”以及“美学变革”③。陈望衡对于即将发生的美学变革预言是否准确,我们是否接近了?就我看来,他是正确的,并且我们也正在靠近。

对于哲学家而言,陈望衡的书是一种启示,因为它强调人对自然环境美的欣赏总是由于自身因素而受到局限,这是陈望衡借用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结果。人类个体对主体(或观者)与客体融合的表达,是自然美出现的根源。他在欣赏茂密树林與天空一隅的美丽时,描述了这一融合现象:“这是我的环境,也是我的审美客体。但这种环境的属性是如此的个人,以至于它的定位可能被质疑。”④总之,陈望衡将自然美与他对自然环境中个体性的美学关注联系起来。

将生动可见的自然环境与观者的生命本质进行融合与重叠,是否产生了家园感与自然景致之美感?陈望衡的假设推导出了十分合理的结论,这一点已十分明朗。正如苏轼所指出的,当人意识到自然环境美为“吾之所有”,它的美才真正开始呈现出来。在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美学思想中,也存在自然环境与人的本质相互融合的理念。画家需要在绘画中表现“质”这一抽象内涵,以传达自然生气的真,而不是仅仅将场景中陈列之物画出。通过提出自然环境的个体性,该书超越了仅依据经验论方法认知事物的后现代唯物主义。以下这句话表现了陈望衡的思想与他所理解的陶渊明之“真意”的关系:自然美蕴含于有形的自然景观中,但其中的真意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陈望衡引人注目的自然美学观,落脚于个体与自然环境个体性的统一上。在仍然使用对象性语言解读自然与艺术的分析哲学及实用主义哲学中,陈望衡的思想是突破常规的。因此,这本书有必要进行推广与阅读。在陈望衡的努力下,以个体性观点来看待自然美的范型逐渐产生了更多影响。可以推想,他的思想获得全球美学界哲学家的普遍认同也是迟早的事。

在该书的第五、六章中,他试图启发设计师和工程师以更好的方式进行农村与城市建设项目。根据陈望衡的观点,自然美可以与科学工程相关联。保护环境并不仅仅意味着在管理自然资源的时候控制污染而已:“(保护)也意味着我们应培养一种欣赏自然美的意识,并将我们生活与工作的场所视作家园来呵护。”⑤

重视人造环境的形式,才能帮助人们乐居。书中提到两点:第一,他认为自然美可以体现为农业景观的美学价值,这有助于旅游,且丰富了城市游客的观光活动;第二,他还提出在城市的部分区域中建立花园城市,这虽然不是针对旅游,但对于居民生活而言也是很有益的。陈望衡分析了有助于花园城市建立的元素,包括生态、宜居与艺术的辅助,尤其是“园林城市应当根据一定的艺术原则进行规划,例如从传统诗歌、音乐以及绘画中寻找源头”①。就这点而言,他的观点与马岩松(Ma Yansong)的山水城市项目②不谋而合,在这一建筑项目中,建筑的室内空间与自然紧密关联。马岩松的作品《漂浮的公园》,通过花园在空间层面上的叠加,展现了内外空间的巧妙融合,这一特点有助于促进主体与客体的某种关联,并创造乐居的生活环境。

英文版《中国环境美学》在中国原版《环境美学》的基础上作了相应的调整。在陈望衡的指导下,译者苏丰与编者杰拉德·希普利亚尼重新组织了原书的章节,并添加了四十张辅助性图片,同时,某些章节的内容被缩减了。例如,陈望衡通过解读景观来解释“本体”这一术语:“景观既是自然美的存在模式也是它的本体——就其本质而言是不可感知的。”③如果康德关于本体的概念被用在这里,那么自然美的表现就变得完全不可见了,而且这一结果也不符合陶渊明的观点,即存在于对客观的风景感知之外的真,也同样是有形且明显的。此外,“如果景观是环境美的本体”④,那么本与体应当指向哪些有别于实物的可见载体呢?李泽厚的书中也曾提到,“实体”与“本体”的连用提升了难度。另一个问题是,在由景观引起的审美情感维度中,动物是否与人一样?陈望衡认为,二者仅仅在情绪的物理维度上有一定的相似性。

陈望衡的思路非常明晰,他的思想具有启发性和现实性。美与功能应当被视作一个整体,而不是相分的:对一片湖泊的审美保护,“包括将其改造为一个美丽的公园,人们发自内心地将其当作家园来保护,而不是用科学治理污染的态度对待它”⑤。最后,陈望衡指出了教育问题:环境教育应当包括功能与美学的双重教育。这本书适合于尝试鉴赏自然、艺术与环境之中不同类型美的哲学家、建筑师、园林师与艺术家等,以及尝试拯救景观与历史遗迹的社区活动者来阅读。陈望衡在书中引用的山水画案例以及黑白色的案例图片,将对世界文化与亚洲艺术史专业的学生很有启发。对于尝试与自然形成亲密统一关系的同时寻求精神幸福和科学技术之间平衡的人来说,该书也非常有帮助。(刘思捷 译)

安德鲁·兰伯特:《中国环境美学》是2007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环境美学》一书的英文编译本。受中国传统思想的启发,陈望衡的大致主张是:对环境的审美进路可以帮助解决地方及全球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环境问题。陈望衡的出发点是这一令人熟知的担忧,即人类长久以来一直以人与自然二分的方式看待自然,自然是人类从世界撤离后所留下的部分,人是与自然不同的东西,这一观点的结果是自然容易被客体化且被看成是任由人类支配的资源。

陈望衡相信这样的二分不仅带来巨大破坏,而且也代表了一个错误的概念框架。作为回应,陈望衡试图借鉴中国传统思想,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不应该被看作是资源,而应被看作是人们居住于其中的“环境”。

陈望衡发展了一个崭新的美学概念,即环境的美。他认为,环境美将会带来一个关于环境价值以及与人类关系的全新思维模式,但环境情境下的美有别于侧重艺术作品形式特征这类传统意义上的美。相反,陈望衡将环境美学理解为“家园感”①。

该观点的本质是拒绝将美理解为不同客体的性质。陈望衡认为:艺术与环境是极其不同的,因为艺术美总与实用性问题分离,其作为自身的价值目标存在;但环境却总包含实用的元素,因为它正是我们必须生活的地方。这种环境中的美,将由自然的、文化的和历史的诸多元素组成。

陈望衡尝试更为全面地解释美,这一尝试是由一个具体的关心所推动,即发生在中国各个层面的环境恶化。陈望衡的计划是为建设与发展提供指导,而建设与发展的目标应是提高人民生活质量,而不仅仅是使人们更富裕或增大居住区的数量,这就需要考虑到工程项目与结构如何与他们所在的环境相匹配。然而,这也反过来需要新学科的发展,或至少需要一些既有学科的根本进步,例如美学。具体而言,环境美学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建构引进了新的方法。陈望衡指出,该书提供的理论框架受中国传统思想启发,因为中国传统思想长期浸染了“美学意识”②。

这六个章节就下面几个问题展开论述:环境美学是什么,它是怎样影响对美的解释的,环境美学应如何应用于当代都市环境中?其中,第一章探索了中国美学史,以及中国古典审美观中自然的地位。正如陈望衡指出的,中国古典文学充满了对自然环境美的深刻欣赏,例如《诗经》。然而,自然世界与美的关联,比起对自然的消极欣赏要更深刻、更复杂。自然的美时常与人类生活的美紧密关联。一些诗歌用浪漫的形式,以自然場景和艺术手法表现诗中主人公的内在感受。通过对周围自然环境的关注,情感因此得到升华或更全面的表达,而自然给这些情感提供了情境和表达它们的通道。

陈望衡认为,孔子的思想也符合自然欣赏的传统。在《论语》中(后来的屈原等人的作品更明显),我们看到自然世界的特征与人的感情、美德有明确的关联。例如,《论语·子罕篇第九》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树在这里代表了坚定与可靠的品质,在严酷的条件下这种品质依然未减。

汉代的道家思想中,对自然与审美体验之间的关联有了更深的认知,书中用“形而上的审美”这一术语来表示。例如在中国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陶渊明(365—427)的诗中可以得见。这里,真理存在于具体自然景观中,但不能用语言表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它代表了这样一种可能,且在后来的禅宗中得到发展,即合适的欣赏会带来觉醒,或对“道”的真性的把握。

风水作为将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概念化的一个特殊形式,陈望衡对此十分关注。他解释道:“风水对气的流动善加利用,这一气是带来生命、活动与万物生长的自然气息及力量,以及融合科学、哲学、美学及心理学的复杂元素,它融合了天地的法则来改进生活质量。”③

风水以气的流动来理解环境,并尝试以保存能量而非散能的方式来安置环境,包括房屋、墓地及人口中心。例如,河流或水流被认为能停止与凝结“气”,而风将气驱散。其主要思想是要理解环境的形态与特征(风水的一个较早的名字是地理④,这指的是“地脉”),使居于此地的人们获得最大的成就或幸福。陈望衡认为,一般来说,风水与中国哲学中更为广阔并长久被珍视的目标“天人合一”是一脉相承的。他希望风水可以引导当代都市环境的创造,尤其是“城市或农村的建设应结合原始自然模式而作。建筑应与山水相协调并有秩序的被安置”①。

中国传统也表明,环境是人类的家园而非加以利用的资源,陈望衡在第二章中发展了这一观念。“天人合一”拒绝将人与自然完全隔离开来,而是将二者看成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如果人与自然并没有区别,那很难将自然想象成为一个缺乏内在价值并可以随意开发的资源仓库。陈望衡针对天人合一进一步提出了独特的解释,即“在我们的自然环境美体验中发现的一个生命整体”②。人类与周围环境不可避免的相互影响,这一点应该成为人类政策与行为的基础,认真考虑这其中的相互作用与思维渗透,将使人们能看到他们与环境的新关联。例如,环境破坏将不再被看作是对外部事物采取的令人遗憾的行为,而在微观层面,它牵涉到人类身体接触或摄取各类污染物,人与自然两分的破裂,并形成一个相互蕴含的整体。

在第三章中,陈望衡引入中国传统园林,更深入地发展了他对环境美学的解释。园林设计中一个显著的主题是“气韵生动”③,其思想是欣赏内在于任何特定环境中的活力与起伏的力是如何构成审美的形式。一个简单的例子是四季的秩序循环及其带来的不同气候与植被。欣赏环境需要找到她的美,并在其中体会到家园感;就当代案例而言,需要保证一个都市景观中有足够的绿化。只有这样,四季变化才可在景观中显现,这加强了人与自然的关联,并营造了一种美。

此外,中国古典园林也是儒家理想的典型展现④,因此唤起儒家社会秩序中“强烈的以家庭为核心的伦理观”,这也是另一个美的且关于环境被看作美丽家园的例证。道家思想中的家园观与园林宫殿创造甚至更为相关。道家无为自在以及不受世俗约束的思想被直接用于环境营造中,因为园林正是以创造与尘世隔离的氛围为目的⑤。营建能体现理想居住环境的目标关怀,同样可见于传统中国宫殿和宏伟建筑中⑥,甚至可见于作为农业大国的中国历史上众多农业景观的创作中。陈望衡展望道:“中国传统农业美学背后的精神,远没有过时,它可能为克服当下中国当代社会面对的生态问题提供灵感之源。”⑦

陈望衡在第四章中更深入地探讨了他的环境美学。他认为,自然有两种美,即自然界的美以及自然环境的美,认识到这两种美对于从环境中体会家园感是十分重要的。第一种美感指向自然“自身”,是一种“源自未开化的自然的美”⑧。这指的是自然的、自循环的生态系统,它的长期存在无需人的参与,这一话题也是庄子等中国传统思想家所喜爱的。美感是对自然世界野生及未开化的事物及变迁的欣赏结果,也是对自然拟人特性的欣赏(它是如何适宜于人的生存),以及固存于自然法规之中的真实感。第二种类型的美是自然环境的美,它反映了环境如何为人类生活提供资源。一个美丽的环境是适宜人类幸福生活或繁荣的,这经常包含了人类行为作用于自然并塑造自然。这两种形式的美是有差别的,具有自然美的地方也可能會缺乏环境美,这可以从下面的例子中看到。例如,一个爆发的火山可以拥有自然美,但却缺乏环境美,因为其不适宜人的居住。环境美的创造不仅包含了自然的原物质因素,也包含了文化与历史元素。富有文化元素的环境可以带来一种家园感与轻松感。例如,中国文人士大夫在竹子中寻找慰藉,它的深层根系代表了坚定不移的秉性,是美德的化身,因此他们在建立家园的时候都要种上竹子①。

从整体来看,以上两种自然主义美的形式会带来这一主张,即自然美“应该被理解为是美的最高形态”②。陈望衡认为,这是与西方美学的历史相违背的,西方美学歌颂艺术美(艺术天才创作的艺术),认为它是美的最高形式。他为这一大胆鲜明的主张提出了几个理由,例如“自然是人类生活的源泉”③,以及“所有人类的创造,包括美的创造(艺术、建筑、诗歌等)均效仿自然法则”④。

在最后两个章节中,陈望衡探索了美是如何体现在农业的生命形式和城市生活之中的。农业为人类如何改造世界使其更适宜人类居住提供了现成的例子,这种介入行为反过来影响了美的概念。小块土地可能是作为农业生产的有限工具的结果,但同样也可作为景观美的形式而具有文化价值。陈望衡认为,其目标是为了中国农村生活转型成为“人类与自然的生态伙伴”这一新的利益⑤。就城市生活而言,城市环境的终极成就应该是创造“城市之美”⑥。一座城市应是能在最大程度上吸引居民的形式与情感的集合,但对于城市而言最好的安排是源自城市独特的文化、经济与历史状况,以及由这些所产生的美的体验。这一方式承认了城市的功利性即某些形式与结构组织是必要的,如运输网络,但应争取将这些功能需求与具有美感的形式进行结合。城市的理想形式无疑就是园林城市的形式。“园林”在这里既指公园和精致的绿色空间,也指可在城市中复制的中国古典园林和花园的具体特征,包括令人联想到山脉的凸起空间(台),这使得赏景与看景成为可能。陈望衡担忧的是,当代中国的城市扩张过快,许多历史悠久的传统原则被人们遗忘,大规模高层建筑取代了过去结合山水形势的建筑形态。

最近有许多人尝试提供人与环境关系的新构架,而陈望衡的作品对这些尝试做出了非常有价值的贡献。文中表明,问题也许出在人们仅用有限的方式考量自身与周围空间的关系。例如,人们也许只考虑到要找一个离工作场所较近的居住地,这个地方房价既不贵,也可以获得合适的空间总量。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还通过其他方式与环境相关联,以及在很多方面周围的环境如何构成了家。更广泛的考量包括周围空气的质量、令人平静的绿化空间,甚至包括一些十分抽象的考虑,例如一个地方是否能“满足居民的情感或精神需求”⑦。他希望能通过对人与周围环境关系的想象性思考,以不同的方式珍视环境价值,不仅将环境看作资源,而是作为家园。期待人们彻底的态度转变未免过于乐观,但即使能使对环境的态度有些微小的改变,那这一工作也是有价值的。此外,陈望衡的观点确实激发起了不少关于“宜居”(美丽)环境的探讨与反思。

该书也提供了几个关于自然是如何展现出美的有见地的论述。陈望衡引发了关于什么构成美这一问题的辩论,使其避开教条式的主观主义的“美在观者眼中”,以及远离将美与特定事物性质相关联的根深蒂固的观点,而倾向于自然世界也可以是美的这样丰富的理解。他关于自然美与自然环境中美的区分,是值得更深入地诠释的。他关于不同类别的自然美的细致鉴别,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概念和区分,这可以引导规划师和决策者们在控制自然的时候努力意识到美。

如果要对陈望衡的著作提出一些保留性意见的话,一个问题就是:美的思想能延伸到多远而依然具有行动指导意义。例如,对美的传统解释主要集中在艺术作品或客观元素之间的关系,以及判断作品内容是否具有一致性,如它们的颜色是否匹配等。显然,陈望衡试图找出一个更为综合的美的解释,其中一个是“将所有依赖环境而定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的美的形式整合起来”①。但如果美是包含广阔,而且容纳了多种多样的考虑,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即某具体环境如何可以有说服力地被确定为“美的”,不可能所有的环境都具有美的因素,即使美是一个宽泛的定义。这反过来也有可能破坏陈望衡希望在概念中提出的美的实用功能。也就是说,该理论可能创造了一个可变的观点。关于一个特有环境是否是美的这一点,政策与规划决策者们也在激烈地争论。也许在未来的作品中,可以做到更为清晰地表述关于美的复杂观点,并继而明确它引导行为的方式,例如一些详细的案例分析会更有帮助。

陈望衡确实提到了中国传统园林,把它看作是一种模型,解释“它怎样能把功能和形式结合起来”②。但人们会质疑,对古典园林的借鉴在何种程度上能帮助解决卫星城市的规划,看似可以延伸到将古典园林转化为“工作”和休闲的地方。虽然对古典园林的认真研究毫无疑问可以了解到很多关于设计的知识,但很难论证它们拥有缓解当代都市问题如过度拥挤、污染及公共安全等的办法。当这些园林以大众旅游的形式呈现于现代化之下,它们为保持原有魅力与美感也百般挣扎。它们并非为了大众的愉悦和参与而设计的,而是为了逃离现实的僵化而设计,然而这也正是现代城市规划需要包含与反映的。当然,如果令园林美丽的正是其中美丽的事物,那么过度密集也并不影响,例如精心搭建的亭台或是精致的假山。但是“美作为美丽的物体”正是陈望衡所极力避开的,而代替它的是将美定位于环境的体验以及其中发现的家园感,而这正是园林在大众消费社会压力下所要努力提供的。

本书的目的是对不顾一切且激进的城市化建设给予引导,尤其针对当代中国。本书旨在通过吸取中国传统美学这一方法实现这一目的。在争取以美学术语解释“生活质量”的过程中,该书在实现对环境美学全面理解的过程中,提出了许多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然而,正如陈望衡自己所说,这一新兴学科仍在发展,而这本书对于关注环境美学的人来说,具有重要的价值和贡献。(刘思捷 译)

责任编辑:安 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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