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中国远古环境史研究初探

2017-08-30 04:27赵九洲
鄱阳湖学刊 2017年4期

赵九洲

[摘 要]已有的环境史研究成果大都对远古环境史重视不够,环境史研究的时间围度需要大尺度向遠古推进。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要有跨学科交叉研究的意识。通过远古环境史的研究,有助于在文化与生态方面追本溯源,更好地理解现在、理解自身。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需要努力厘清其研究理念、取向与方法。

[关键词]远古环境史;环境考古;通性的真实

环境史研究在美国兴起至今已四十余年,在中国也已有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本土理论与实证研究均有显著成就,但专门关于远古时代的环境史研究尚不多见。笔者曾撰文予以初步分析,但只是泛泛而论①。究竟什么是远古环境史,当前研究现状如何,研究面临哪些问题,应如何应对,为什么要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如何开展?这些基本问题尚无人系统探究。今不揣浅陋,谈一些关于远古环境史研究的粗浅看法,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远古环境史的界定与现状

远古环境史,顾名思义就是关注远古时期的人与自然互动关系的环境史分支。王利华对环境史的定义如下:“环境史运用现代生态学思想理论、并借鉴多学科方法处理史料,考察一定时空条件下人类生态系统产生、成长和演变的过程。”②套用这一定义,远古环境史要考察的便是远古时期“人类生态系统产生、成长和演变的过程”。

这里的远古,约略等同于史前或上古,与传统史学的意蕴相同,大致从人类出现延续到公元前21世纪夏王朝建立。而实际上,下限可能还要下延至殷墟时代以前,亦即中国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换言之,标准不同,下限的界定可能存在700年的差异。20世纪20—40年代,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掀起大规模的疑古辨伪浪潮,用层累叠加的历史观来解构远古历史,将中国信史的开端大幅度后延③。而西方学者的观点则更为谨慎,早期很多人怀疑夏商是否存在,到殷墟发现后,依旧质疑夏朝存在的真实性。葛兆光在为《哈佛中国史》所作的序中指出,中国历史学的四大变化中,第一个便是时间的缩短,“把神话传说从历史中驱逐出去”,对这套书“从秦汉开始,而不是像中国学者的中国史那样,总是从上古(甚至从石器时代,即毛泽东所说‘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写起”的做法颇为赞许④。撇开过强的民族主义情结,上下700年的时差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从严谨的学术立场出发,我们不妨将远古环境史的下限放在殷墟时代开始的公元前14世纪。

传统史学对远古时期的研究本就比较薄弱,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军事史、社会史等概莫能外,通史性的论著大都会涉及,但总的篇幅大都很小,且分析与论说也都比较薄弱。而对于新兴的环境史而言,对远古环境史的探究更显单薄。在通论性的研究中,国内学者王玉德、张全明曾推出以探究中国数千年生态文化为主旨的专著,在该书上编《中华五千年生态文化史论》中只用了18页的篇幅来梳理史前时代的生态与文化,占先秦部分总共115页的15.7%,可夏代至战国的历史约1800年,与夏以前的上百万年历史相比可谓沧海一粟,所用篇幅却占据先秦部分的84.3%,史前研究的薄弱,于此可见①。检索国内环境史论文,探究三代环境问题者颇多,探究先秦环保理念的尤为常见②,而探究三代以前者则极为罕见。

国外的中国环境史学者们在探究远古环境史时,也往往按下“快进键”。伊懋可在其著作《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中即指出:“本书是一部中国环境史概述,大约纵贯4000年,但重点在最近的1000年。这样做的原因是,比较晚近的这一时期,可资利用的相关资料更加丰富。”③又指出:“这里所指的‘环境史,限定于存在文献证据的时期,因为只有文献才会让我们有机会了解男男女女所思所想。”④言外之意,远古环境史近乎被排挤出了环境史的研究视野。相较而言,马立博的视域更为广阔,将远古环境史也纳入到了其中国环境史研究的整体架构之中。在其著作《中国环境史:从史前到现代》一书中,马立博尝试将叙事的起点设置在了数十万年前,对远古环境史的重要价值也有足够的重视。然而,我们注意到,其相关论述仍然较为薄弱,中译本全书正文共461页,而专论史前史的部分只有24页,占比5.2%⑤。

在传统史学与环境史学对远古问题惜墨如金的同时,其他学科却在高歌猛进。地质学、气候学、古生物学、古人类学、考古学等,在远古时代方面均有非常深厚的研究基础,且学者们依旧在远古问题上辛勤耕耘、全力进取,其中影响尤为重大者便是考古学。

在中国的学科体系中,考古学所属学科门类是历史学,与狭义的历史学是密不可分的兄弟学科。张光直即指出:“考古学与历史学不能打成两截。那种考古归考古,历史归历史,搞考古的不懂历史,搞历史的不懂考古的现象,是一种不应有的奇怪现象,说明了认识观的落后。”⑥在实际研究过程中,考古学与历史学互为补充,可谓相得益彰。在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研究中,考古学研究成果发挥了强大的正史、证史功能,订正错误,证实、证伪。在远古历史研究中,考古学发挥的却是补史功能。而在传统史学中,梳理前文字时代的史实时,绝大部分的材料与观点皆出自考古学家之手。在我们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时,从人类诞生到农业文明的产生,要梳理上百万年间的人与自然之关系,考古学成果依旧是最重要的基础。

然而,研究远古环境史,还要特别警惕历史学与考古学之间固有的隔阂可能导致的研究偏差。在研究商周以后特别是秦汉以后的历史时,历史学其实垄断着话语权,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考古学在为历史学“打工”,正如朱凤瀚所说:“书斋史学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历史学研究者习惯于传统的拘泥于文献的治学方法”,“如果说有的史学家还能注意考古学成果的话,也多数是关心挖出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可以证实或影响自己某些学术见解的新发现,而一般不去注意(或由于缺乏有关专业知识,难以通晓)考古学家所得出的结论的根据,不关心他们的研究过程及手段的科学性与合理性”①。或许正是历史学者的漫不经心,引发了考古学者的不满,陈淳即指出:“中国考古学从一开始便将自己能为史学研究作贡献视为最有成就感的工作。这也导致中国考古学家习惯于从历史学家的视野来思考问题,忽视了考古材料可能为其他科学领域提供宝贵信息的巨大潜力。”②于是不少人号召明确考古学的定位——“走出历史学”。美国考古学界在2000年提出的“作为考古学的考古学”的理念在国内也引起了学界的共鸣③。或许可以认定他们在秦汉以后的考古中尚未走出历史学,可在先秦的研究中已经开始主导整个研究的取向,而在远古历史的研究过程中甚至已经构建起了自己的“专有疆域”,掌握了强大的话语权。

当环境史进入远古时代时,历史学也势必遭遇考古学的强势话语权问题。历史研究必须要有史料,一般以为远古时代缺乏史料,前引伊懋可的观点就很典型。其实,如果我们打开眼界,不对狭义的史料抱有执念,将一切可资利用的材料都视作史料,则前述诸多学科——特别是考古学——已经为我们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史料,且已经作了非常深入的阐发,完全可以为历史所用。而考古学的分支——环境考古学更是对人与自然关系颇多关照。立足其上,必然可以取得重大成就。

当远古环境史遭遇考古学,要积极吸收考古学的长处,规避传统史学的不足。比如陈淳指出的若干问题就很精辟,他认为,传统史学“缺乏两元分离的客观思辨,重材料而轻理论,低估抽象逻辑思维在科学研究中的重要作用”,“缺乏解决特定问题和检验不同设想的探索性思考”,“分析的层次往往局限于表象,很少深入到表象背后的本质以探究其因果机制”④。当然,我们还应注意两者的区别,不要全面卷入考古学的研究之中。王利华曾指出:“环境史家不能企图包揽环境历史上的所有问题,而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工作需通过多学科合作来完成,有些则需完全交给其他学科的专家来做。只有这样,环境史家才能较少地受制于各种过于专业的问题。”⑤对于远古环境史来说,历史学者不应也无法越俎代庖。许多专业的工作,还是要让专业的考古学者去做。

不过,历史学者还要注意,也不应盲从考古学,应该批判性地审视。要有自己的理论架构与核心理念,尊重考古学的成就,但也不照单全收。比如,考古学家特别喜欢对石器、陶瓷器、金属器进行分析,借以探究特定时代的生产技术与社会风貌,但若忽视这些器械可以耐久保存而很多器物难以长久保存的事实,可能就很难形成对某一时代真正全面客观的认识,像木制器具、未经烧造的泥土器、植物纤维做成的很多编织器具即是如此,笔者以为其社会功效与其他器具相比并不逊色,惜乎太易腐朽或毁损。又比如,考古学家经常根据发现的遗址来推定特定时间的社会状况,但只有因突发事件而废弃且再未被利用的遗址才可能以原貌保留下来,而不曾中断或反复被利用的住址几乎不可能保留下早期的样貌,类似这样的状况也少有人注意。再有,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共通的地方就是都如同“侦探”一般,尝试利用有限的证据去还原事实真相,问题是两相比较,历史学家过于拘谨,而考古学家过于豪迈,前者往往拘泥于材料,而后者又往往在推理时迈的步子很大①。做远古环境史时,若能将两者的优缺点结合起来进行扬弃,定能推出大批更有分量的论著。

远古环境史关照的时间段长达上百万年,但各时间段无法给予同等的重视。一如其他时间段,势不能不详后略前。关照新石器时代要多于旧石器时代,关照农业时代要多于前农业时代,关照神话传说时代也要多于关照前神话传说时代。事实上,我们要特别强调神话传说时代,笔者以为这将是远古环境史最浓墨重彩的部分,传统史学——特别是古史辨学派——往往将其裁剪掉了。而远古环境史将真正走出“疑古”思潮,重新追寻神话传说时代的独特魅力。详细情形,我们在后文再深入探究,此处不赘。

二、研究远古环境史的意义

研究远古环境史是为了改变环境史研究中时间段上畸轻畸重的现象,给予远古历史更多的重视。不过,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畸轻畸重现象在传统史学中已然,限于材料的不足,很难改变。但是,在环境史中,我们必须迎难而上,全力深化远古环境史研究。因为,就传统史学文化事项而言,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发展变化,人类进行了不间断的建构,早期历史的影响似早已被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所掩盖。套用顾颉刚等人的理念,就是远古历史看似已经被层累叠加的后世历史所遮蔽了,但是笔者以为这都只是表象。去除掉文化建构起来的表象,一窥内里的实质时,便会发现我们与远古时代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遥远。远古环境史就是要为远古时代的重要意义正名,指出远古时代才是我们后代文明的“根”与“源”,研究远古环境史就是要追本溯源。

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已经证实,童年经历对人有深刻的影响,认为“个人生活的不幸可以在其过去的经验尤其是童年时期的经验中寻找根源”,特别强调了心理疾病的童年根源②。其实,由反常推展到正常,个体成年以后的性格特征与行为模式,其成因往往可以回溯到童年时期。或许可以类比一下,整个人类的“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后来的生活状况并映射到了文化的方方面面。若深入解构童年时期经历的重要事件,一个人成年以后人格特征的形成原因便会清晰呈现。类似的,倘若我們仔细探究远古时期人与周边环境发生的互相作用、彼此影响的种种故事,解读其中蕴含的各种信息,人心人性与社会机制形成的动力机制也会云开雾散。抛开古今绝然不同的错觉,除去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营造的“后远古文明”或“超远古文明”的外衣后便会发现,有不计其数的生理与心理特质从远古祖先到现在是一脉相承的,还有更多的文化现象变化的是表面,而不变的是实质。深入探究远古环境史,我们会发现,不管是在文化上还是在生理上,我们与远古祖先都是心灵相通的,他们所生活的自然环境状况、他们与环境互动的种种故事依旧存活在我们生命之中。笔者也早就指出:“人类在丛林与荒野中生活了上百万年,而农业时代才一万多年,工业时代更是只有三百多年,在我们心灵中留下的印记的深度,工业时代不如农业时代,农业时代又不如前农业时代。如果平心静气地仔细聆听的话,或许我们都能听到自己血脉深处还有祖先们留下的乐符在永不休止地跳跃吧。”①

人类普遍有着根深蒂固的复古主义情结,总喜欢怀念过去,常把过往想象成黄金时代,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我们人类的“童年时代”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当下。社会层面如此,生态环境层面同样如此②,所以笔者将复古主义区分成了社会复古主义与环境复古主义③。追溯远古环境史,探究人类童年时代的人与自然关系,可以更好地理解现代,理解我们自己。

从研究旨趣上来看,环境史要关照人与自然的彼此互动与相互因应关系,势必要探究人类文化建构的生态环境底色与人类生理、心理特质形成的生态环境背景。要厘清这些问题,仅仅关照工业时代显然是不够的,回溯到传统农业时代也往往看不清楚,只有回推到更遥远的时代去。也就是说,只有了解远古,才能更好地了解当下;只有了解祖先,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只有了解远古的人与自然关系,才能更好地研究三代以降的环境史。研究远古环境史可以为我们开展后世环境史研究提供重要的背景知识与理论方法。研究某一时代的环境史,自然应观照某一时代的社会与生态环境状况。但是,若目光仅及于此,不作更纵深的考察,特别是对远古环境史观照不够的话,则所得之认识多半不够精准。笔者曾撰文指出:“对于环境史研究而言,史前时代的环境绝不容轻视。祖先们所生活的环境通过文化演绎与生理遗传深刻地影响了后代们的生产生活,我们的很多喜好与憎恶都留有祖先生活情状的印记。”④

试举两个例子来印证远古人与自然关系对后世的深刻影响。第一个例子是,人类对爬行动物的根深蒂固的厌恶与恐惧,这反映了我们对周边环境的认知受到远古时代的深刻影响。

绝大多数人害怕蛇,对蛇的憎恶心理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从未见过蛇的人往往也会本能地产生恐惧与厌恶之感。更有趣的是,大量的观察资料证明,几乎所有的灵长类动物都对蛇极端憎恶。其实,人们不仅仅憎恶蛇,爬行类动物大都能引起人们的憎恶,例如蜥蜴、壁虎、鳄鱼等物种,多数人会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就惊惧厌恶。人类对爬行动物的憎恶,生物学家会直接解读为生理遗传⑤。可笔者倾向于进一步强调远古环境的影响,将其解读为祖先生活情状在后代基因中长久留存的现象。有趣的是,有的心理学家在解读恐惧心理的起源时,也将其与早期对爬行动物的恐惧联系了起来,指出:“人类祖先在看到那些爬行动物时,大脑必然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心情也一定是非常紧张的,可能这就是恐惧心理的由来。”⑥回推到更古老的前人类时代,我们知道在爬行动物繁盛的时代已经出现了最早的哺乳动物,但生存极为艰难,后者极容易成为前者的盘中餐,千百万年的时间里使得很多哺乳动物形成了本能的对爬行动物的憎恶①。白垩纪的大灾变结束了爬行动物对生物界的统治,哺乳动物获得了辐射式演进分化的机会,但对爬行动物的憎恶却长久地保存下来,并被人类所继承。

对爬行动物的憎恶也与人类自身经历有密切的关系,早期的灵长类动物大都是树栖动物,攀援能力很强又很凶猛的蛇类一定曾对灵长类动物构成了致命威胁(可对比蛇类袭击树栖鸟类的场景),故而大都对蛇深恶痛绝。当人类走出森林走向沼泽湿地的时候,又遭受了鳄鱼的猛烈攻击,损失的人口想来非常可观。在人类进入农业时代后,把活动区域由山前台地推向低湿地区的时候,再次与鳄鱼遭遇。这样长时间的交锋之后,大大强化了人类对爬行动物的憎恶。

有趣的是,中国文化的标志性符号——龙,也与爬行动物密切相关,关于其原型,主要有蛇、鳄鱼和雷电三种说法,学界争讼不休,至今尚无定论。笔者以为,就其躯干的外观来看,显然是发端于爬行动物,而其躯干的扭曲形状或许与人们对闪电形状的观察有关。如果我们不对其起源抱有精确认定的执念,稍微含混地认定为是对蟒蛇、鳄鱼等凶猛爬行动物的描摹,当不致有太大问题②。本来招人憎恶的爬行动物却演变成了中华民族崇拜的神物,看似不可思议,其实也容易理解,憎恶而无法制服,于是转而崇拜,本也是古人常见的思维逻辑③。

第二个例子是,两性在行为模式上的差异。这反映了远古时代的生态环境特质不仅仅塑造了我们的远古祖先,甚且穿透历史烟云,也深刻地塑造了现代的我们。

两性在行为上的差异多种多样,关于其成因,心理学家自然从心理学上作出评判,认为“女性有较高的关系的相互依存性”,“男性有较高的对团体的相互依存性”,这对两性的自我的定位与行为模式都有深刻影响④。社会学虽然并不否认先天因素的影响,但更强调后天的社会化的作用,认为家庭与社会作用下两性分别进入自己的性别角色,即最终符合“有关男性和女性的适当行为、态度、活动的期望”⑤。笔者无意过分夸大先天的影响,但还是要强调一下远古时代对当代两性行为差异的影响。

这里只谈三个方面。其一,男孩子都是天生的武士,喜欢刀枪棍棒之类的玩具,喜欢玩打仗游戏,喜欢暴力与冒险题材的文艺作品。而女孩子则截然相反,更爱各种布娃娃类玩具,喜欢玩平和的游戏,喜欢平和温情的文艺作品。这样的特征是天生的,而且一直延续到成年。其二,男性吃饭喜欢大鱼大肉,大快朵颐。而女性普遍喜欢吃零食,集中在一顿饭上大吃特吃者较少。其三,女性更喜欢逛街,尤其喜欢逛各种自选商场。而男性无此爱好。

看似各不相关的三个方面,其实都与远古时期我们祖先适应远古生态环境过程中所采取的社会分工密切相关。在采集狩猎时代,两性间就形成了严格的分工,采集为女性的专职工作,而狩猎则是男人的专职工作。在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年的时光影响下,与猛兽的搏斗就成为彰显男性力量与荣光的事业。进入农业社会后,狩猎的机会少得多了,男性转而进行模拟狩猎的活动,那就是战斗游戏。狩猎费时费力,在没捕获猎物之前,男性无法将食物放入口中,必待擒杀猎物带回部落中方可山吃海喝。因为长时间奔跑,男性对于在丛林中漫步并不感興趣。

女性主要负责采集,很少卷入血腥杀戮的世界,因而养成了平和而不崇尚暴力的特点。采集到的籽粒与果实,除了放入随身携带的容器外,不时塞入口中也是非常方便的,这样就形成了爱吃零食的习惯。进入现代社会,女性不必再进行采集了,但采集的偏好依旧刻在基因之中,于是便寻找替代品——逛街特别是逛自选商场,与在丛林中漫步非常相似,而不时将货架上的商品取下放入购物车中,又与将草木之上的籽粒与果实摘下放入携带的容器中非常相似。

要之,要理解当代人类对周边环境认知和我们的行为模式,往往可用追溯的方法找到答案。把当代人类的若干特征与千百万年前的祖先联系起来,是可取的研究理路。

在本部分的最后,请允许笔者再不厌其烦开列一个问题清单:为什么我们有如此强烈的亲近自然的愿望,为什么我们会向往远离现代文明喧嚣的旷野与名山大川,为什么我们喜欢在阳台上与庭院里种植花花草草,为什么绿色总会让我们心旷神怡?为什么我们如此喜欢饲养宠物,为什么我们喜欢大多数的鸟鸣声,为什么我们对黑暗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与憎恶,为什么电闪雷鸣会让我们生出敬畏之心,为什么我们会有鬼魂与神灵的观念?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赘述。这些问题笔者都不加以细致剖析,但我们将会发现,全面认真地检视远古环境史,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问题;或者,反过来说,当我们关注远古环境史时,环境史的疆域也将大大拓展。

三、如何研究远古环境史

(一)追求通性之真实

陈寅恪曾对小说的史料价值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在谈到《太平广记》的史料价值时即曾指出:“小说亦可作参考,因其虽无个性的真实,但有通性的真实。”①我们在探究远古历史时虽然并非阅读小说,但历史事实与神话杂糅在一起,相关表述各不相同,具体的细部史实其实已经很难精准地考订清楚。即使时代较近,材料非常丰富,记录非常精准,我们也只能无限地去逼近真实历史,却永远无法真正完全还原历史。而在时代久远、材料严重匮乏且记载又模糊不清的情形下,我们更不可能奢求完全复原历史。如果抛开完全精准复原的执念,我们就有可能在无法了解“个性的真实”的情形下,了解到“通性的真实”。

美国学者柯文在研究中国的义和团运动时指出:“尽管历史学家显然不能够恢复他人历史经历的原貌,但是,就实际经历的历史和神话的历史而言,历史学家完全有可能从中再现某些真实的场景。”②将其观点置于远古历史的研究场域中来看,也是恰如其分的。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一些后现代史学家对传统史学的核心理念发起了冲击,他们指出:“我们拥有的只是文本,我们也只能在文本之间进行比较。如果我们试图寻找关于过往的最佳描述,我们只能询问我们自己,在这些文本当中,哪种文本使现有的历史证据得到了最为合理的使用。但我们根本无从通过比较所选的文本与‘过往本身来检验我们的结论。”①对于远古历史而言,我们更是无法通过比较文本与“过往”来检验结论,因为可供选择的文本极为稀少,而过往又离我们太遥远。

但环境史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有可能帮助我们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困境中走出来,因为环境史考量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着眼点并不在具体的人物与具体的时间。环境史学者感兴趣的是,某一时间段内和某一特定空间尺度上的生态因子布列与彼此互动特征。换言之,环境史对历史的“细部”没有执念。就算是在笔者近年所架构的微观环境史理念中,其实也不会追求具体人、事、物的绝对精准呈现②。当我们进入具体的历史情境时,我们不会纠结于炎、黄、蚩三人的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妻室是谁、朋友几人、对手是谁、死于何处等具体问题,但我们会通过对相关材料的解读,试图掌握相关年代中的天人互动关系面貌。年代越是久远,我们的分辨率也将调得越低,而对远古环境史而言,我们能作粗线条的勾勒即可。

试以炎帝、黄帝、蚩尤的相关传说故事为例,有太多的历史细节已经难以精准复原了。比如炎帝、黄帝、蚩尤三人的生平如何,阪泉之战与涿鹿之战的准确地点在哪里,具体过程如何,何以同样是被黄帝击败,但炎帝与蚩尤身后声誉迥不相牟,这些问题都无人能给出令人信服的标准答案。早在20世纪30年代即有学者认定,甲骨文之前的时代为“前信史时代”,又有人稱为之“原史时代”,距今时间不早于公元前1800年的二里头文化尚且“身世不明”,时间大致可推进到公元前2600年且缺少考古发现支撑的炎黄传说时代更难有坚实可靠的细节研究③。而且,我们注意到,关于三代以前的历史,如果有人就某些具体问题给出较为武断的解释,大都会引起激烈的争论,甚或导致意气之争进而演变成个人恩怨④。

(二)拓展史料范围

尽管我们可以高举追求通性真实的旗帜,但远古环境史仍不得不面对最大的软肋和短板——史料的不足。正如后现代史学家们指出的那样,历史学者的工作始于文本,也终于文本,“历史学家的工作永远无法超出文本的限囿”⑤。我们不会过多纠结于具体的细部事实,但文本的过度匮乏依然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境。所以,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首要的任务便是拓宽文本来源,而最有效的办法便是采用多学科交叉的方法,将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转化为我们可以利用的文本。

学界已经在远古环境史方面作了许多努力,在一些通论性的环境史著作中,大都有所观照,当然篇幅普遍较小且论述的深度也还不够,但毕竟做了有益的尝试,已见前文所述。在这些论著中,无一例外都利用了其他学科的资料。其中使用较多的是考古学和地质学的相关著作,在分析人类生存环境里的聚落分布、山川河流、生物分布、生产模式、信仰特点、气候特征等方面,以及考古发掘报告与岩层研究、孢粉分析等方面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关于远古环境史与考古学的纠葛,前文已有较详细的剖析,这里不再过多展开。除此之外,人类学、古生物学、气象学、地理学、农学、天文学、科技测年学、环境学、生态学等学科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相关研究成果也大量进入了环境史学者对远古环境史的论述之中。

其实早在环境史理念兴起之前,相关学者研究早期历史的人与自然关系时,即注意到了向其他学科“取经”的重要性。如何炳棣先生在探究东亚特别是中国农业起源问题时,除了传统史料外,也采用了多学科交叉的视角,将其观点建立在了扎实的理论与资料基础之上①。1996年,作为“九五”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之一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得以立项,到2000年顺利结题。相关学者立项之初即打通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采用多学科交叉联合攻关,取得了一批较重要的成果,为先秦史研究的一大盛事②。这些成果的取得,为我们开展环境史——特别是远古环境史——研究指明了方向,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教训。

今后,环境史学科应注意进一步加大对其他学科理念与方法的借鉴力度,同时积极推动在不同学科学者间进行对话,真正实现多学科的交叉,便能将远古环境史研究提升到更高的水平上。

另外,还需特别注意的便是神话传说等民间故事。《尚书》《诗经》《左传》《楚辞》《史记》(包括后世注疏家的论列)等书籍中的材料,《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中分类辑录的材料等,都应大力加以利用。如前所述,我们不必像古史辨派学者那样对历史的细节锱铢必较,我们将从中梳理环境史的“通性的真实”。除传统的材料之外,学者还可重点观照民间口头文学。当我们要探究少数民族地区的远古环境史时,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与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三大史诗无疑最具史料价值,而苗族的《苗族古歌》、纳西族的《创世纪》、瑶族的《密洛陀》与彝族的《梅葛》等也极有价值。这些民间口头文学“连缀古代开天辟地、人类与万物来源等神话,及氏族、部落、部族等的迁徙和生产生活习俗等带神性的传说为主要内容”③,“充满了早期人类对各种自然现象的天真解释,也记录下了人类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磨难”④,可以说是最直接的远古环境史资料。从某种程度上说,探究少数民族长期聚居地区的远古环境史,或许比探究华夏文明核心区域的远古环境史还更容易做出成就。

要之,大力拓展材料来源,或许无法细致勾勒远古环境史的本来面目,但粗线条的轮廓定然可以浮现出来。

(三)准静态视角、以今证古和横向联系

笔者曾经提出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准静态视角,强调关注环境变化的同时,更强调关注近乎不变的环境,这种状态下的环境笔者称之为常态环境,即“是指长时间持续稳定存在的环境状况,人类置身其中受到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的影响”⑤。正如笔者指出的那样:“史前长达百万年的时间里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早期农业时代数千年之久的人与环境之互动,都可从准静态切入进行深入剖析”①,因为在整个前农业时代,生态环境较少剧烈变动,人的生产生活模式也少有本质变化,人与自然的互动状况也是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故而,远古环境史研究最适合采用准静态的视角,着重关注远古的人与常态环境之互动,探究远古生态系统的大致情形,这样的生态系统对远古人类产生什么影响,人们又如何通过选择特定的生产生活方式来适应特定的生态系统。

探究远古环境史,就算竭尽全力,可资利用的材料也终属有限。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尝试借鉴人类学的以今证古的研究范式。人类学“通过延续至今的一些保留,古老传统生活方式的人们集团来研究人类的行为和文化的发展,并探索其规律”,“历史学是以书见人,考古学是以物见人,人类学则以人见人,即由今人见古人”②。正所谓“古人不曾见今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参照后世的情形,推想古人的情形,也是远古环境史的题中应有之义。后现代史学思潮中,“虚构”是重要的理念,“历史学家所讲述的故事之中,固然有着历史学家从史料中所‘发现的成分,却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历史学家所‘发明的成分”,而这“发明”又称为“虚构”,强调的是历史学者研究过程中所带有的创造、想象和建构③。传统的史学家视后现代史学如洪水猛兽,而对“虚构”的理念尤感愤怒,其实大可不必。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适度地“发明”与“虚构”,或许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历史的轮廓。换言之,探究远古环境史,我们在细致比对材料的同时,也需要像人类学家那样,适度发挥想象力。

人类学家还特别重视横向联系,其核心的理念是深描与地方性知识,强调“每个人都不能摆脱地域的局限”,“应当把社会现象纳入地方性的框架去解释”④,但他们依旧有更高的訴求,借用他者视角,通过横向比较,以小见大,由此及彼,书写恢弘的文化图卷,是其更高的学术诉求。在我们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时,横向联系显然也很重要,以材料丰富区域的情形去反推材料匮乏区域的情形,在特定情形下将是可行的研究模式。

人类学家已经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并推出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泰勒的重量级的学术著作《原始文化》即大量利用了人类学的调查资料,去尝试复原人类在原始时代的文化全貌,其重要理念中以今证古的特色也较为明显。他主张:“我们完全可以从人性和人类生活环境普遍的相似性这两个方面,通过比较,去追溯这种相似性和一惯性”,“我们不必太注重历史记载的日期和地图上标明的地点。古代瑞士的湖居者可以与中古时代的阿兹特克人配伍,北美的奥布瓦人也可以与南非的祖鲁人配伍”,虽然不同种族、不同区域的人们存在显著差异,“我们仍然能够将人类看作是自然界一个和谐的整体,从而进行不同程度的比较”⑤。这样的思路,对于我们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而言,显然是极具指导意义的。

结 语

综上所述,本文提出了一套远古环境史的研究理念,主要探究了远古环境史的内涵及现状、主要意义和研究方法等三大问题。笔者认为,远古环境史是环境史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轻视远古环境史的现状必须改变;同时,在已有的环境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大力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环境史大厦必将更加坚实、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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