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来
(一)
生活之于我的外祖父老张而言,是一连串摩肩继踵的琐细任务。十三年前,外祖母出了车祸,也是那时起,老张挑起了家里的大梁,里里外外皆由其一人打点。日常生活中的任务是具有繁殖性的,一生二,二生三,且有一股沉闷的庸常之感在里面,老张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磨合之后,对这些琐碎的日常任务渐渐适应且愈益熟稔。他把既定生活模式里大大小小的任务分解为一个一个的子任务,再一个一个集中精力攻克。在庸常的生活气氛里,老张慢慢总结出一套消解寂寞的有效方式,即心无旁骛地融入任务之中,与生活浑然一体,将茫茫无际的情绪一点一点嵌入日复一日的常态里,使得尖锐的情绪被迂缓节奏所钝化,心里的骚动与不安一点一点平息,然而这些情绪只是隐遁于烟雾腾腾、纠缠不清的任务背后,随时有可能喷薄而出,唯一遏止的方法便是一刻也不停息地劳碌。
慢慢的,老张对厨房生出了浓厚、赤诚的感情,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皆于其中铺展。洗菜、摘菜连同切菜等前期准备工序是有预示性的,但凡对其备菜情况以及食材的前期加工步骤稍加留意,便可推断出老张后续的烹制环节。除此之外,根据菜刀撞击案板的力度、节奏,也可推断出老张彼时的心绪,以及与之休戚相关的菜肴口感。若菜刀与案板的碰撞声混沌、迂缓,老张的心情一定是沉闷的,烹制出的菜肴,八成也乏善可陈;如若撞击声高亢、清脆,这说明老张的心情是敞亮、轻快的,一会儿摆上桌的碗碟里必然飘香。紧锣密鼓的准备工序一过,咔哒一声响,燃气灶的点火针里,旋即便绽出一簇蓝焰,紧接着便是一阵紧凑有序的煎、炒、烹、炸,这便切切实实进入了正题部分,这一部分之于老张而言是酣畅淋漓的,油烟机的轰鸣声夹杂着锅铲的擦撞声,铿锵有力,飘转不止,哗啦啦的粗砺、尖锐之声喧哗着,流淌着,让老张如痴如醉,那些潜藏于心的巨大怅惘一块一块地碎裂,被升腾而起的油烟裹挟而走,转瞬消逝。
平日里,女儿们偕女婿、外孙来家里,老张的忙碌里更增添了一丝欣愉之快,却是含蓄矜持的,不显露出来。彼时彼刻,锅碗瓢盆的激越擦撞声之于老张而言是美妙的,是悦耳动听的,角角落落里灌满了轻盈的声音,一反往日的阒静之态,这是老张盼望已久的。
女儿们体谅老张素日里的辛劳,想让老张休息休息,做饭的事交由她们即可,但执拗的老张却不领情甚至流露出强烈的不悦之意。于某种程度而言,廚房是老张精神存在的外化与延伸,是不允许旁人过分介入的。因而即便老张嘴上应允也要掺和其中,监工一般地伫立于一旁指指点点,女儿们一旦做得不合自己心意,老张便会阴沉着脸施之以埋怨、斥责、牢骚,嚷嚷着这不合他的标准,那又有悖于他的要求。
生活用物的摆放及使用,均有一套严密的规章制度,稍有差池,老张便会恼怒,再借题发挥,大发雷霆。厨房的窗台上摆有一排暖瓶,按照老张制定的“使用章程”,必须按照由东至西的次序使用,用空一个再用另一个,用过的则摆在窗旁的茶几之上,空了的暖瓶需要及时烧水灌满……除此之外,还有两只特殊的暖瓶,这两只暖瓶与其它暖瓶的唯一不同在于,前者灌的,是烧开的自来水,用于洗脸、刷牙;后者灌的,是烧开的山泉水,供饮用,二者绝不可混淆使用。
再者,厨房里有两块擦布,一块置放于灶台,一块置放于自来水槽近旁,两块擦布非常之相似,因而老张的女儿们在清洗过擦布之后,往往摆错位置,然而一旦被老张发现,便是一阵叱骂。老张本是盼着女儿们来的,来了之后自己却又乖戾得很,常常让人抓挠不着,女儿们时常莫名其妙被骂,这叱骂里多多少少是带有一层发泄的意思,可也不全是。由老张嘴里流出的脏话,不是粗滥的,是理性斟酌、量体裁衣过的,专为每一名挨骂者定制,因而具有针对性,杀伤力十足。老张的脏话里包纳有不少修辞技巧,常见的有夸张、比喻和拟人,排比也有,多是增强语势之用,但不常见,老张的骂是不会因这些修辞技巧而变文弱的,攻击力反倒倍增。老张的骂,既杂取市井的简短与精巧,又有乡野的鄙俗与生猛,两者调和在一起,迸射出异常惊人的震慑力。老张的骂声是决绝的,是不容辩驳的,有着波涛连涌的磅礴气势,时而又变得低沉,那是在积蓄声势、梳理思路,能量在一点一滴地悄然累积,千钧一发之际则会喷涌而出,似滚烫炽热的岩浆,伤得人体无完肤。
(二)
靠近年关的几日,有人送了老张一些黄花鱼,每顿餐饭,老张必煎几条算作一个热盘,数量有限、家里人多的缘故,老张定立了相关的不成文规定,每人每餐最多吃一条,表弟“完成任务”之后又欲吃一条,不料遭到了老张的接连“阻挠”,这时,一旁的大人们看不下去了,便纷纷表示想把自己的“份额”让给表弟,却也遭到了老张的“阻挠”,因为在他的明文规定里,“多吃”与“不吃”皆是不合规定的——没有按照要求完成任务,一切必须得严格按照规定来。在日常饭桌上,老张常常是眼观六路、统揽全局的,谁的筷子夹某一样菜过于频繁,谁的筷子所夹菜的份量过多,他都能敏锐地捕捉到,这些都是要被老张通报警告的,他一再强调饭就是饭,菜就是菜,以吃饭为主,至于菜,象征性地夹几筷子就行了,别那么没出息。因而平素吃饭时必须暗中对其察言观色,万万不可凭着自己的心意胡为。
老张对于可用价值的开掘是竭尽式的,通俗而言即物尽其用,不过如此措辞,无形之中降低了老张对可用性的垦殖程度。记得有一回,餐饭进行至末了,我的碗底仅剩了一点青菜末,十分不明显地蜷缩着,然而老张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这点菜末的存在,盯着我的碗底陷入良久的缄默,目光锋锐、严厉,他旋即抓起筷子,以迅猛之势伸入我的碗内,夹起菜末,送入自己嘴里,整个过程利落、干脆,有一股凛然的姿态,这一举动却并不具针对性,是对任何人一而贯之的,因而我并无愠怒。未彻底腐坏的食物,即便烂得千疮百孔,老张也是万万不会扔掉的。他会挖掉腐坏的部分,完好的部分继续食用。
无论是招待来客还是自饮,老张对沏茶设有一定之规,即茶叶须泡至无色后方可倒掉,茶碗里的茶水如果未能及时饮尽,则会招致老张絮絮叨叨的数落,哪怕是面对宾客也毫无避讳之意,泡茶用的水是其一元一桶、在小区门口买来的,他说过,这水,一滴也不能浪费。
再譬如餐纸,必须重复使用直至殆尽其可用价值,一次,母亲捩了一小截餐巾纸揩拭嘴角的汤渍,揩净之后正欲弃之,老张怒气冲冲地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餐纸,气急败坏地擦了擦桌面上的油渍,又在地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丢入垃圾筐。老张对可用性的过分延宕,由以上林林总总可窥得一二。
不只对人,老张对己也是一样的严苛。退休前,老张是一名有着近四十年警龄的老民警。退休之后,老张拆掉了警服上的警徽、警衔,将警服改制为便服,几套轮换著,一穿便是十几年,做儿女的也曾给老张添置过不少衣裳,却接连遭到老张义正词严的指责,在其眼中,不必要的添置即为浪费,浪费则是不可饶恕的。
老张是闲不住的,总要寻一些事来填满自己的空暇时间,生怕那些边边角角的时间浪费掉。于是有一阵子,老张一时兴起,在自家楼后的空地上,划定几片区域,捡拾了不少小区外整修人行道时废弃的砖块,用这些略有缺损的方形砖围出了几个矩形池子,各铺一厚层路边花坛里掘来的土,老张又饶有兴味地跑去种子公司购置了不少种子,这其中既有黄瓜、丝瓜一类的藤蔓攀缘科,又有菠菜、油菜一类的叶科。老张将不同属类的菜种播撒于不同的池子里,黄瓜、丝瓜拼种于同一池,菠菜、油菜分种于另外两个池子里。黄瓜种子率先发了芽,丝瓜紧随其后,又相继抽脱成一株株的细苗,苗与苗之间疏密有致,长势愈发粗茁,约莫着十五六公分时,顶端冒出了细须,老张连忙搭了瓜架子,瓜架子是极简易的,两根细竹竿顶端相错,再用绳子捆住即可。菠菜、油菜那两池相对省心,间苗后只是定期浇浇水,隔一段时间施一次肥,清除一下杂草,仅此而已。半个月左右,黄瓜纽、丝瓜纽一前一后如弯钩般冒了出来,老张心里生出一丝欢愉之意。又过了个把月,黄瓜、丝瓜先后成熟,老张小心翼翼地将黄瓜、丝瓜掐下来,生怕弄断瓜秧……慢慢的,老张尝到了这其中的甜头,摊子越铺越大,又添了几个池子,增种了西红柿、豆角。天不遂老张之意,后来小区物业找上了门,严肃要求老张拆掉违规的菜畦,老张当然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可胳臂终究拧不过大腿,老张的菜畦,最终还是拆掉了。
(三)
看电视剧是老张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之一,与其说老张喜欢看电视剧,倒不如说老张喜欢沉浸于声与像交织的世界,剧情之于老张而言显得无足轻重,是可有可无的,他看电视剧的主要目的在于彻底的放松,打开电视的那一刻,意味着他停掉了手里的活计,抽脱于纷繁的世事,遗世而独立,进入到一个无意识的、思维休憩的场域,因而他常常在此刻进入意识游离的入化之境,类似于睡梦,但不等同于睡梦,是可以自由掌控寐与醒的,此刻老张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心也变得清澄透亮,不沾染一丝一缕的尘埃。
老张是个老烟枪,有着几十年的吸烟史,体内填塞着密密实实的焦油、尼古丁。平日里老张一天两顿酒,他对酒精的痴醉丝毫不逊于烟草,两者在本质上而言是一种殊途同归的精神麻痹与忧苦隐遁。五年前舅舅的离世之于老张而言,毋庸置疑是一场灭顶之灾,这创痛是绝非时间可以冲淡、稀释的,是一种根深蒂固、雕镂于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之痛。老张在经历了巨大的悲恸之后,变得刻薄、暴戾起来,叫人难以接近、捉摸不定,脾气常常来得轻易且汹涌,洪水猛兽一般,让人招架不住。剥开脾气的外壳来看,芯子其实就是悲痛。大悲大痛是具有毁灭性的,且从一点一滴着手,一点一点地咬噬着老张的灵魂,让他近乎疯魔。绵绵的痛楚似融化在了老张的身体里面,随着他一起老去,写满了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是一种不息的长久之痛,刻在了生命里面。一定程度而言,烟酒救了老张,这是一种逃避的哲学。烟酒是开在苦痛世界的一扇门,经由这扇门,通往的是一个苦痛偃息的平和世界,心是轻飏的,似尘嚣上的一缕云,一片天高云淡。现在,他一口酒下了肚,心情是极为舒畅的。在一片毛茸茸的醺意之中,老张是安静的。他的眼神是柔和的,脸上也流露出轻松之意。老张一仰脖,将酒盅里的酒全然饮尽,一滴不剩。这时候,老张的脸慢慢浮现出一层红彤彤的暖色,柔和地洋溢着,褪去了平日里暗沉的底色,脸上显出一团红润润的和蔼之气,亮亮堂堂,且覆着一层油光,气色愈发好看。以后的每一口下去,脸上都是暖融融的,筋骨完完全全舒展开,各个关节松弛且润滑,毋庸置疑,酒精在老张的身体里面随着血液欢快地奔涌着,起着一种妙不可言的作用,让他整个人活泼泼的,皮肤、头发都焕然地显现出光彩来,昂扬蓬勃,浓郁的酒香从他身上氤氲开来,缓缓地浮荡着。然而一旦烟灭酒尽,快感旋即消隐,老张就像搁浅触礁的船只,再次堕入茫茫苦海。这时老张只得再点燃一根烟,再斟上一杯酒,使自己融入到烟酒之中,短暂地忘却忧愁。这烟酒哇,是老张命里注定的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组份,一旦少了,老张也便不得安生。一开始,老张的女儿们为了老张的身体考虑,一个个地加以阻挠,到了后来也便不再阻拦老张了,她们心里清楚得很,老张要是没了烟酒,就没了活路啊。
于是,老张吸烟喝酒种下的因,一粒一粒地萌发,钻出芽来,幼茎以参天之势迅猛生长,慢慢地有了合抱之粗,再后来结出了累累的果——各路病症缠上了身,老张不得已之下,也便收敛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