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荣
大炮爹
在广袤的苏北平原,散落着无数个小村庄。这些村庄很自然是被沟渠河汊所隔形成的自然村落,村里往往都会有一两个大姓家庭,辅以更多的杂姓。和许多村庄一样,我们庄子上也有一个大姓家族,同时有部分小姓人家,多年来总体上倒也和睦。大炮爹便是这庄子上大姓家族的,而且还是当中的重要一员。
为什么称他为大炮爹,现在回忆起来大概因了两个缘故吧,一则他是很好的猎手,猎手必定有一管好枪的,也就是那种俗称“土炮”的火药枪,因为配备这扎眼的玩艺加上他高超的枪法,大伙便把他和“大炮”给联系上了;再则或许和他的脾气、个性有关,遇到好事坏事难事烦事,只要他在场,既摆出尊者长辈的架势,又入情入理地大着嗓门吼上一通——大伙把这种行为称为“放炮”——只要他“放炮”便能摆平事情,大伙就半敬半哂地称他为大炮爹了。
大炮爹应该靠近六十的样子,身材高大,身板厚实,腰杆挺直,一脸刚硬的胡茬。每到深秋之后,大炮爹总是扎起绑腿,背上竹篓,扛上乌黑发亮的“土炮”,吆喝着他家个头和我们差不多高的黄狗,带着三五个虽然也和他一样装扮,但绝没有他浑身英气的男人出发打猎。
那时候,处于海边一隅的庄子四周除农田之外更有大片的草地、苇荡、杂树林,众多的飞禽走兽生存栖息其中,甚至传说还有野狼出没其间,因此,也就成为大炮爹为代表的猎手们的最佳猎场。大部分冬日的傍晚,雄赳赳的猎手们回庄子都会引起一阵骚动,或者今天猎物特别丰富,连最不相干的人都可能无意获得猎手们赠送的一只野鸡或野兔;或者今天打到了一头大“生野”—体型较大的野兽,大家便都围拢来瞧稀罕;或者今天射杀了一种大家很少见到的什么动物,评头论足一番,议论最多的当然是这玩艺吃得吃不得,等等。
大炮爹打猎以手重艺高闻名,但他打猎却并不是毫无选择的“滥杀”,好多次同伴指责他,是故意“放生”。
庄子东边有一条东北斜向西南时宽时窄的废河道,紧挨庄子的这一段淤塞得像一个不太大的狭长的湖,河堤上长满刺槐为主的杂树,如湖一般的河道边沿长着繁茂的芦苇。这里和任何河道都不相通,水位却基本随着海水涨落,有人说它有地穴和海水相通。那湖边无论大人小孩一般都不敢近前,安静得令人望而生畏。可有一年夏天,那儿终于不再安静,先是生产队的一群羊路过那附近莫名其妙少了一只,放羊的刘三爷说羊是被什么东西卷走了,但谁也不信,队里扣了他两个月口粮作为赔偿。时隔不久,全生产队的主要劳力都在那附近的地里给棉花锄草,记工员家的狗跟在一边撒欢,突然发现了什么自恃勇武冲向河堤,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什么东西卷走了”,很惨地“嗷”了一声就再也不见了。这下可把大家吓懵了。那会是什么呢?有人猜是什么大“生野”,有人猜是水里的大鱼,也有人猜肯定是妖精作怪。庄子上沉寂了好久的“仙奶奶”李二姑突然来劲了,说这真是一个有地穴直通龙宫的河塘,羊和狗是龙宫派虾兵蟹将抓去当祭品了,还带上猪头肉、豆腐等供品去那附近焚纸烧香,说谁不上点供都会遭殃的,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正常生产都受到影响。大队因此要求生产队抓紧破除迷信,保证正常的生产生活。大炮爹不信邪,决定带几个人去一探究竟,可一连三天半点动静都没有。大炮爹说:“不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于是把家里的一只小猪崽带去放到河堤上,刚一放出,果然来了动静,他们埋伏得很近,看得也很清楚,一条腰身粗如小水桶般的蟒蛇突然从水里跃出,几杆土炮同时慌乱地轰响,却无一命中。只有大炮爹在众人落荒而逃时,瞄准了蛇头,开了致命的一枪。
徐老三
徐老三不是本地人。庄子上的大人们叫他徐老三。因为他的年龄蛮大的,因此,我们叫他徐三爷。
徐老三的身世不是很明朗。据说是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军打得正激烈时,徐老三兄弟俩——还有一个徐老大,一起投奔他们在本地的远房亲戚来到这里躲避战乱。小庄子偏于海天一隅,没有人去深究他们的来龙去脉,一住十多年也就基本融入本地人中间了。况且,徐老大来了不久就去世了,他们投奔的远房亲戚不久也去世了,留下徐老三孤独一人,大伙还有些同情他呢。
尽管如此,人们私下里还是会偶尔议论起他,说他可能是“闯过大码头的”。当人们遇到闲暇扎堆吹牛时,徐老三偶尔也会说出一些让人觉得他真的经历过大世面、闯过大码头的话头来。他到底曾经是什么人?做生意的?当兵的?汉奸还是国民党的兵?或是土匪什么的。照他自己说,他们兄弟是在苏州做小本生意的,因为躲避战乱才投亲来到这里,本想过一段时间离开的,后来觉得这里的人厚道就留下了。
徐老三个头高瘦,腰就有点佝偻,走路时臂膀总向外甩,嗓子里不时“吭哧吭哧”,一副病秧子模样。生产队对他有点照顾,让他看队房、守磨坊兼养猪养牛养驴等,白天派社员和他一起干活,晚上由他值守,反正他就一个人。
或许正因为单身一人,没有老婆孩子的牵扯,我们总觉得他的日子过得比我们村上哪家都好,印象中他每天都会有或肉或鱼或虾或蛋,起码有豆腐或粉丝吃。也有大人私下里议论说他藏有金银,不然凭现在生产队那点工分,哪会这么阔绰。徐老三喜欢小孩子,隔三差五地分点糖块之类的哄着小孩子到他那儿转悠。
他对村上的孩子都很好,但对孙寡妇家的孩子要更好一些。孙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照现在的眼光看还是一个少妇,不过三十出头。村上人对他们其实是蛮关照的,大炮爹他们猎物多的时候往往首先分一两样给他们母子。
徐老三负责生产队粉坊的生产作业,每年秋天都用品质略差的蚕豆、豌豆作原料做出大量粉丝,卖一些作为生产队集体收入,过年时社员每家也都分一些。做粉丝过程中有不少断成很短的不能晒作成品的“水粉”,便立即賣掉,所以只要生产队队房前竹竿上升着一只草把,大伙便知道今天还有没卖完的水粉,谁家来客或请工干活需要的,便会边割一堆韭菜边拿五分最多一毛钱给孩子拎着水瓢去买——韭菜炒粉丝待客是蛮客气的。卖水粉是不用秤称的,五分或一毛钱给多少可是徐老三的权力,看谁顺眼多给点,谁最近惹恼他了少给点也没办法。
徐老三一个外来的,怎么会拥有这样的权力呢?据说是村里人一致认为徐老三就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家信得过他不会夹私。那时村里也有小特权,社员们中间流传着“顺口溜”:“当了小组长,女人有人养;当了保管员,女人不下田”,大家担心拖家带口的干部容易会有私心,而徐老汉再贪,也毕竟有限。一年年地过去了,徐老三好像还蛮让大家接受的,相对公正。
每年夏秋收获之后,上好的麦、稻交了“公粮”,社员们的口粮也就基本指望着“二掀” ——半饱半瘪的那些了,还紧巴巴地分不到多少,人口多的人家每年换季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不为下一顿饭犯愁的。自古饥饿出盗贼,所以本该民风很淳朴的庄子上小偷小摸的事时有发生,当然大部分是偷生产队的东西,长在地里的蚕豆、青豆,特别是青玉米棒子、山芋(红薯)都有人偷,堆在队里打谷场上的稻麦豆更有人想偷。生产队是戒备森严的,庄稼地里有专职“看青”人,打谷场上有专职“看场”人。特别是队场上的粮堆守卫特别紧,不仅每晚有“看场”人紧盯着,还有特别的“技防”措施,每天傍晚都由保管员拎着约一尺长、五六寸宽,底部刻着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字样,装满草木灰,有时还奢侈地装满石灰的木盒,在谷物堆上有规律地拍下印记,如果有人偷盗必然动了这印记而被发觉。村里的小孩子觉得保管员拎着那木盒一下一下地拍印特别威风。但庄上人说“城墙万丈高,只挡不来人”,即使如此,还会有人冒险绕过看场人得手的。有一回不知谁真胆太大了,居然在准备第二天交“公粮”的谷堆上扒出了一个洞,少说也偷去了上百斤谷物,以往抓抓挠挠的生产队里喧嚷几声也就过去了,这回惊动了大队,民兵营长虎着脸来“破案”了。不知怎么传出消息说:徐老三半夜起来撒尿撞上偷粮人的。这可是特大线索,但民兵营长围着徐老三一个整天整宿,据说徐老三只是嗨嗨地笑说自己夜里从来都用尿壶不出门解手的,最后把尿壶拎到民兵营长鼻子底下晃悠,民兵营长受不了那个骚味,使劲挥手离开了,案件也终于不了了之。事后有人追问徐老三,他只是含糊地说:“现在过日子哪家容易啊!”
冬天,大雪封地后,除了大炮爹他们那些猎手外,村里人很少有事可做,都喜欢聚到牛屋里来,尤其是放寒假的小孩子们。牛屋是寒冬里全村最暖和的地方。过年前,牛屋还担负着一项重要使命,庄上人除了干部们会到公社的澡堂去洗澡外,所有男人几乎都要在牛屋里洗上一把澡。徐老三是牛屋主人,洗澡这事当然由他安排:把原来做粉丝用的两口大缸抬进牛屋,用公家储备的稻草烧水倒到缸中供大伙轮流洗浴,每一缸水都要洗到粘稠为止。徐三爷为这要忙碌几天,大概也是他一年中和大伙交流“闯大码头”体会最充分的几天。
“文革”来了。
徐老三突然就被抓到了公社去接受批斗,因为他实在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底细,村里人真的不知道。只知道他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汉奸卖国贼、国民党特务分子”的帽子,真的把村里人吓得不轻。抓走就抓走了,徐老三却从此再没回来。到底去哪了,也没人说得出。毕竟他在这个村里是无牵无绊的。
二干巴哥
“干巴”,老家的方言是说一个人“精瘦”。顾名思义,二干巴哥当然是一个极瘦的男人了。二干巴哥的那个瘦简单无法言状,个子挺高的,可真的是皮包骨头,而且骨头还很细,整个人就像一根带着枝桠的筷子。村里的年轻媳妇们取笑他时会说:“谁沾二干巴身子一回,恐怕要做一辈子恶梦!”
尽管其貌如此,二干巴哥却曾经是村子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角色。念书念到公社的红旗农中一年级的冬天,他爷拖网拉鱼掉冰河里淹死了,家里无力再供他念下去,他只好一扁担挑着棉被和木箱回了家。二干巴哥初回队里下地干活不行,经常被生产组长训斥:“你这个臭知识分子,真没用。”但大队书记却看上了这个难得的“臭知识分子”,要求生产队建一个教学点,开办复式班解决年龄小的孩子念书的难题,并重用二干巴哥做了代课教师。
教学点是三间茅草屋,但墙却是砖头垫跟到包门包窗的,真的是村子里最好的建筑,生产队长家的房子也不过就砖垫跟——墙脚垫了三层砖。庄子上年龄大小不一的孩子先是十几个,后来二三十个,最多到四十几个,被分成一、二、三年级共在一起,一年级听二干巴哥先生讲课,二、三年级就做作业,二年级听课,一、三年级做作业,就这样轮流着。有脑瓜灵活的一年级小学生到学期结束时做三年级考卷比三年级的傻冒分数还高,便享受“跳级”的待遇,而二、三年级考试总不及格的便被二干巴哥先生尊称为“留学生”安排留级。
三个年级共着一位“先生”,二干巴哥可是全才,语文、算术、图画、写字都得教,还要兼教音乐、军体课。尽管那时学习没有压力,但作为孩子,我们还是很盼望音乐和军体课。音乐课都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说实话,二干巴哥先生的歌唱得肯定没有大多数同学好,有一回同学们按照课前串通,唱到中途突然全部停唱,教室里回荡着二干巴哥先生一人的歌声,那左嗓门的老调惹得满堂爆笑。
二干巴哥不光是教小孩子读书,生产队按上级要求每年冬闲时都要办“农民夜校”,二干巴哥就又是全村人的“先生”。最有趣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看病也找他。
二干巴哥在镇子上一个什么人那里得到一本民间验方书,没日没夜地看,还学会了针灸。村子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找到他,号一会儿脉,张大嘴看看舌头,开点中草药煎服了还真就好了。他要是诊断说谁病不轻,要上大医院,真的去公社大医院,一查果然就病得蛮重。这样一来,二干巴哥的地位更高,是教书、行医的双料“先生”了,大伙再遇上他简直有点毕恭毕敬地叫他“先生”呢。
不多一阵子,二干巴哥先生竟又学会了“看地理”,不仅在本村看,慢慢在四邻八村也有了名气,谁家要砌屋请他,砌猪圈、茅厕也请他,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一只罗盘,有大烧饼那么大,放地上看指针晃悠停下来,再掐指拿捏一番,便講出一通新屋门要朝向哪里的道道,人家也就照着做。谁家有老人去世,不仅请他主持操办,还由他到坟地里定坟的位置、定棺材走向什么的,最后还写下一张“七单子”,就是布置人家祭奠逝者的每个“七”都怎么做。直至村里不管谁家有稍微大一点的事,都会找他帮忙掐算个“宜”或“忌”或注意事项什么的。
教书、行医、看风水、主持红白喜事等等,二干巴哥简直成了村里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了,现在想起他神神道道、半人半仙的模样实在感到滑稽。至于他,除了割喉咙痛之外,其它事做了都有“封子”(即现在的“红包”)的,实在困难的起码给几只鸡蛋顶“封子”,二干巴哥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作为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二干巴哥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识显示。一次,大队学校的校长来我们教学点检查,队长中午留饭,自然请二干巴哥陪吃。在村里人心目中,大队学校的校长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知怎么二干巴哥说起了我们县名“射阳”的“射”字和“矮”字时,他说是古人当初造字时明显弄错了,“身高一寸才是矮,矮字一旁的矢是箭,委是靶,矮字才是射字”,那位大队学校的校长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之后逢人就说,“这位老师不得了啊,大学问啊!”
二干巴哥很风光,但有一天终于出事了。他偷偷为村上一户准备新建草房的人家看完风水,竟鬼使神差地留在人家里喝了半碗“老白酒”,不能喝酒的他半碗酒下肚,便臉红脖子粗地和别人谈起了“国家大事”,先是说“现在也太乱了,学生不念书,老百姓不种田,看今年冬天怎么喝西北风。”大伙都点头称是,二干巴哥先生更来劲了,“什么忆苦思甜,我教的那些狗屁伢子十来岁也要忆苦思甜,他们懂什么?你看孙寡妇那伢子诉什么苦,说家里没爷受人欺侮苦,每天放学还要挑猪菜拾草苦,就连锅碗都要他洗刷苦……”说得大伙哄堂大笑。二干巴哥有点得意忘形了:“你们大伙说,前天公社派到我们这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苦的那婆娘是什么东西……”
二干巴哥说的是最近公社树起的一颗诉苦明星,鲍家墩那边一个平时有点无事生非的蓝姓女人,她诉苦的最精彩的情节是“鲍老太爷”这个狗地主、大恶霸得“痨病”要死了,有无赖的郎中给他支招说喝光一个处女全部的血可以救命,因为蓝家欠了鲍恶霸地主家“驴打滚”永远还不清的债,所以在爷妈呼天抢地的哭喊中,鲍家狗腿子抢去了蓝家小丫头,也就是现在的诉苦明星,所幸喉管还没有割开,鲍大恶霸地主就断气了,终于留下诉苦明星的命。这苦诉的,听众无不觉得凄惨愁戚,恨得咬牙切齿,只有大炮爹他们几个老顽固私下里议论说:“放屁,全是假的!”蓝明星的诉苦材料很快被油印成传单,很快又上了县里编的乡土教材,蓝明星也因此得到特殊的照顾,公社专门为她配了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以便她集中精力忆苦思甜。不久,却传出消息说,蓝明星一家对这服务员比恶霸地主对贫雇农的压迫剥削还要狠,蓝明星甚至因怀疑自己男人动服务员的歪脑筋而暴打了服务员。
有人出来阻止二干巴哥,让他别说这些,二干巴哥先生酒劲却更大了,直到大家捂住他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尽管如此,当天晚上,二干巴哥先生还是被红卫兵们连夜押到公社的司令部去了,第二天上午,村里传开了消息:二干巴哥先生在公社红卫兵司令部畏罪自杀了,虽然去埋葬他的老乡私下里说这个人好像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但公社红卫兵司令部宣布他是喝了农药自杀的,但没人敢追问关押二干巴哥的地方哪来的农药?畏罪自杀的二干巴哥先生被草草埋了,他女人听说他畏罪自杀当天就疯了,整天一会儿唱“东方红,太阳升”,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喊二干巴哥先生的名字,婆婆去世不久,这女人突然消失了,庄子上终于又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