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1
外祖母嫁给外祖父那年,才十七岁。在此之前,外祖母与外祖父并未谋面。据外祖母讲,家里管得紧,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宜出门,若不是重要节气,平日里就在家中做女红。
外祖母家底殷实,是当地的大户,当时从庆门寨一直到松山等地的土地,都是罗家的。罗家是地主,赵家也是地主,赵家最后的一个地主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长到八九岁的时候,被我的曾外祖父送上山,说是山,其实是离大和平有三十来里远的村寨。那村寨因为向阳,在一座大山的山麓上,起名为阳山,以前这么叫,新中国成立后也这么叫。曾外祖父的大哥在阳山,掌管着阳山到梨子坪的百来亩地。其时,从阳山一直到梨子坪,再到大和平都是赵家的地盘。曾外祖父的大哥膝下没有子嗣,想着日后入了土,这些良田也没有人继承,就同我的曾外祖父商量,把外祖父过继到他的膝下。曾外祖父不是不开明的人,怎么讲,都是亲兄弟。外祖父过继到阳山后,依然是赵家的人,日后能继承家业,也能为他人养老送终,两全其美。
对于过继,外祖父是没有任何怨言的。来到阳山后,我的这位曾外祖父十分溺爱他。那时候能进得起私塾的人不多,外祖父進了,学习识文断字。我们曾问过外祖父,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秀才?外祖父说不是,只是会识些字而已。外祖父在念私塾的日子里,是极不爱读书的,先生要求学生得把需要背诵的课文背会了才能回去吃饭,外祖父往往背不了。
外祖父说,私塾先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凶,至少对他是不凶的,曾外祖父当时的名望还算高,加上曾外祖父的宠溺,先生也没辙,导致外祖父长到十三四岁时,就没怎么把读书放在心上了。外祖父恋上了酒,地主家是不缺酒和粮食的,听村里的人讲过,在外祖父还是少年时,曾外祖父打算把房屋修大,后来果真修了新房。黔西北的山里缺木料,多修土房。修建土房不容易,先是请石匠开石头,接着下地基,然后寻黏土来做墙体材料。那时候给曾外祖父做帮工的人多,修房子的时候,整整两个月时间,赵家的大甑子供着二三十来个人,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
房子修好后,曾外祖父在后阳沟里修了酒窖,一来是为了方便过往来客,可出售,作为营生的活计,再来方便自家和帮工吃,帮工吃了酒,才有力气干活。
外祖父不干活,却贪酒。外祖父吃酒的时候,曾外祖母就不高兴,吼他,反而被他乜几眼。那时候外祖父随身带一个酒壶,早上起来,在阳沟的酒窖里打了酒,就顺着阳山往下走,下到山底下的几个村寨,走到哪,喝到哪。外祖父酒量好,八十多岁时也不断酒。喝晕了的外祖父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有时候倒在路边了,曾外祖父就找帮工背回家。到外祖父十八九岁时,成了什么也不会做的人,只会喝酒。
为这,外祖母的父亲起先是不同易这桩婚事的。好在媒人巧舌如簧,才把这桩婚事说成。曾外祖父心里是很高兴的,从阳山到长石有二十多里山路,客家人结婚有客家人的礼节,大红花轿是少不了的,枣红马也是少不了的,马,家里有,大红花轿却没有,曾外祖父亲自去长石购置。
外祖母出阁的头一天,家中的女长辈们给外祖母开面。开面这种风俗很多地方都有,只是传得久了,到我们这代也就少了。开面的时候,她的母亲没在场,是婶子帮着完成的。外祖母的女长辈们进了屋,拿一个小包。先是给外祖母洗脸,弹粉,涂匀。外祖母的婶子就拿出一根细线,线卡在一只手里,绷直,另一头用嘴咬住、拉开,直到拉成“十”字架的形状,线贴在外祖母的脸上,便开始上下翻飞,绞起汗毛来。外祖母说,开面是每个女人从女孩子到姑婆都要经历的事情。
2
外祖母出嫁那天,花轿早早就抬到了罗家门前。外祖父骑着一匹枣红马,高高兴兴地把外祖母接上了花轿。花轿从庆门寨一路摇到阳山,三村四邻的人都来看,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唢呐声也是一路,到处都晓得赵家讨了罗家的闺女,门当户对。外祖母就这样进了外祖父的家门。
在外祖父家,有那么几年的光景是好的,后来就渐渐衰落了。直到现在,外祖父喝醉了酒,都还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说国民党如何坏,国民党的兵到处抓壮丁。曾外祖父家大业大,唯独外祖父这么一根独苗,还是过继的。曾外祖父自然是舍不得,谁家都是舍不得的,当了壮丁,八成就是死的命,死不成也不会有啥好结果。官家来抓壮丁,能逃的就逃。曾外祖父有粮,就把粮食上交给官家,免了抓人。时间一久,村里有人不平,加上此前曾外祖父修新房造了不少势,看起来确实像很有钱。村里人造谣说曾外祖父有很多银子,银子一锭一锭的,用不完,放在屋里发了霉,还拿出来晒。
顺着阳山一直往上走,翻过山垭口就是羊子坡,羊子坡的地名来历有点意思,说很久以前那地方有金羊。金羊就生活在小庆沟里,成群结队,每天日落时分就出来喝水。喝水的地方沟大壑大,有人在坡上干活看到了,就去村里报信。村里的人提着刀,带着弓,准备活捉金羊。为了保证抓到金羊,人们还请了巫师做法,在小庆沟周边的几个山包包上插满旗子,五颜六色的,看着吓人。就这样,村人一路追到小庆沟,声势浩大,结果羊子没抓着,那地方倒失了灵气,叫是还叫羊子坡,却再没人看到过金羊了。羊子坡的人日后种了地,庄稼也不爱长,那地方还缺水,望天吃饭,常常长得了豆子长不了米,结果搬走的人就多了,只剩下几户了,哪家要是有个闺女一般都是不大愿意嫁去那的。顺着羊子坡一直往上走,过了小庆沟,就是大毛窝。离大毛窝不远的地方叫义字关,旧社会这么叫,新社会了还这么叫。为啥叫义字关?我问过外祖父和外祖母,说是那会世道乱,有人忍受不了贫穷和饥饿,就结义上山做了强人,强人们在那地方设了营寨,砌了堡垒。住在营寨里的强人们结义为兄弟,平日里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外祖父家中发生变故是在他二十来岁那年,变故和义字关的强人有关。
国民党三番五次来抓壮丁,地里能干活的青壮年都被抓走了,外祖父没有被抓。原因很简单,都是曾外祖父有粮交官家。贫民是不乐意的,也觉得不公平。加上年成不好,玉米籽种进地里不见收成,豆子撒在地里长得瘪兮兮的,不饱实。帮工们吃不饱,心里就憋屈,时间一久,矛盾就出来了。
贫民上了义字关,把曾外祖父有银子用不完用簸箕端出来晒的事说了出来,强人动了心。就这样,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天,强人们骑着马,扛着马刀下了山。马刀明晃晃的,锃光瓦闪,刀子后面还系一撮红须,强人的马嘶鸣着飞跑,红须就朝上飘。红须最后飘到了曾外祖父家,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被拉在煮沸的大锅上活活烫死。外祖父每次讲到这里,都会唏嘘得泪流满面。曾外祖父的坟在阳山,小时候我见过,但那时已经包了新坟,有了新的墓碑。每年,外祖父都会亲自上坟,为死去的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祭扫,烧纸。曾外祖母信佛,不吃晕,所以每年过“元宵”时,赵家人都不过十五,改成过十四。
3
外祖父和外祖母逃到大和平后,大和平的赵家来了人,说是要讨个说法。可地主始终斗不过强人,强人手里有刀,还有土炮,事情就追究到几个贫民身上。那时候赵家的势力已经不大了,战乱和饥荒弄得人心惶惶,地主本来就是眼中钉,怕把事情闹大,到后面没人种地,对谁都不好,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是回了阳山。按照大和平赵家的说法,阳山有赵家的地,有赵家的坟,赵家的人就得去管着。外祖父的责任,不仅仅是要管好地,还得看好祖坟。
大和平赵家的祖坟在羊子坡,有几尺高,是双坟,埋的一男一女。这坟是清末时建造的,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我曾和父亲去拜谒过赵家大坟,坟修得气派,但已显落寞。坟的两边全是小坟,不是李家的,就是王家的,说是为了占赵家大坟的灵气。赵家大坟的后山好,是羊子坡的“银包包”,坟的左手边(东面)山包多,说是出青年才俊,西面山包也是给围着的,说是老人能长命百岁。坟前是小庆沟的河,河水在沟里哗哗哗地淌,就像银子哗哗哗地进。
父亲很小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爬到赵家祖坟上玩,爬墓碑。碑高,父亲头上的那个哥哥就是爬赵家祖坟的墓碑时摔死的。墓碑下是供人跪地求拜的石板,人摔在上面“嘎嘣”一声,先是睁睁眼,然后就闷声不语了。父亲吓怕了,跌跌撞撞跑回家,我爷就来抱人,人抱回去,软塌塌的,灌了口面汤,闭了眼,就没救了。
赵家祖坟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先后被盗过六七次,有人在里面摸到过银子,还有人摸出金镯。这些都是晦气的。一九九六年,赵家坟遭遇最大的一次盗窃,坟的侧面被挖开,半截棺材裸露出来。赵家人发了火,报了案,但最后还是没查出谁盗了墓。那时候我们家在新疆,舅舅写信,说是赵家族人要祭祖,祭祖得买羊,还得买猪,羊三头,猪两头。赵家的男丁全得去,具体咋祭,母亲没问,父亲就说寄点钱回去,算是尽份薄力。赵家祖坟光因为被盗祭祖就祭过三四次。二零一五年,还有人盗过一次。说是空了,没灵气了。
父亲带我看过墓碑,受风雨侵蚀,碑文已经很模糊了,用手摩挲,能勉强识些字。一家人好不好,坟很关键。墓碑黯淡了,说明这家人的好运也走尽了。仔细回想,赵家从民国初到今天,除了当过地主,还真没有出过县级官员呢!
4
在外祖母的眼里,外祖父是个只会喝黄汤的酒鬼。这一点,外祖父也未否认。外祖父每次喝酒,就说当年交捐交得心烦,捐子交不出,还得看官家脸色。外祖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说这辈子足矣,年轻时候吹过鸦片,新中国成立后,鸦片不让种了,酒却没断过。
我问过外祖母,鸦片都是怎么吹的。外祖母骂外祖父挺尸,瘾大,在床板上一躺就是半天。说烟是春天种下去的,长到夏末的时候及人腰那么高,地里罂粟花开得红红粉粉一片。割烟的人带把细刀,手法得好,刀口下在果壳四周,要匀称,被割后的鸦片果壳会慢慢淌浆,淌完后果浆渐渐凝固,割烟的人就去收集,然后拿去晾晒,风吹干后就能抽了。
外祖父说,曾外祖父还没死的时候给他说过一件事,说在阳山到梨子坪的一块地里埋了两个土罐,土罐里装着银子和鸦片。曾外祖父去世后,外祖父曾经偷偷去找过,由于地太宽,曾外祖父又没说清具体位置,外祖父从东面走到西面,再从南面走到北面,都没找到。
土地改革时,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外祖父坚决要阳山到梨子坪的那块地,那块地离外祖父家不算近,一路下坡,种了粮食还得人背马驼。外祖母就说外祖父简直疯了,“疯了”的外祖父成天忧愁,不是从山下往山上走,就是从山上往山下走,外祖父想找回那土罐里的银子和鸦片。
到了文革,搞批斗会。外祖父是阳山唯一的地主,不批斗他批斗谁?人们背着外祖父开小会,外祖父晓得了,胆战心惊。连夜带着外祖母和大舅往山下跑。外祖父说,山上全是野蕨地,从里面扫过,裤子衣服全是露水。外祖父带着家人逃到了刘家湾。刘家湾离阳山四五十里地,在当时算是远的了。外祖父投靠他妹妹,夫家姓辜。寄居辜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具体不好过在哪,外祖父没说,我们也没问,反正就是看人脸色。外祖父说,文革结束后,他又搬回了阳山。后来土地下放,从阳山到梨子坪的那块地又辗转到了他的手里。
舅舅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外祖父带着舅舅去过那块地,俩人披着星月,扛着锄头,说是夜里薅庄稼,其实是挖土罐。土罐子没挖着,累得直淌汗。
外祖母说外祖父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一直遭人嫌弃,因为不会干什么活。后来有个大爷牵着牛进了地,才教会外祖父犁地。每年种庄稼,外祖父都顶不住晒,除了丢粪、丢洋芋种,其他的事情就不管了。不过外祖父很感谢帮助过他的人。用他的话说,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活口气,这气得匀,富的时候不欺弱,穷的时候不媚富。
2004年前后,我读初中,外祖母还老爱和外祖父吵架,吵架的原因简单,外祖父总是趁家人不在时,用瓢挖一大碗油送给后面的李家人。李家是个寡妇,寡妇四十岁的时候,丈夫死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崽,日子过得艰难。李家高堂曾经救过外祖父。外祖父说饥荒年代的日子不好过,有次他两天没下水米,幸好李家高堂端给他一碗汤,说是汤,其实就是几片酸菜加几颗豆米,不过这份恩情外让祖父至今难忘。
年轻人不解,说他,他也懒得回话;外祖母说他,他就吼,就发火。
5
土地下放后,外祖父总算过上了清净日子。那时候曾外祖父修的房子已经旧了,显得偏塌塌的,一家人住着,实在不踏实。
外祖父决定修房。那年,舅舅刚好读完初中,想考师专,外祖父没准。外祖父说赵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当官的,劝他别往那道上想。舅舅说师专是学教师,出来了是教书,不是做官。外祖父还是不许。舅舅就只能在家务农,帮着种地施肥。
新房的地基下在旧房子北面。在那修房,得推掉一堵墙,墙砌于旧社会时期,背靠着南面,是土墙,不长,平日里用来围鸡拦猪,非常时期用来抵御土匪。土匪并不多,也就义字关那一小窝。曾外祖父死后,土匪就没再下来过。外祖父请人把墙拆了。修房用的黏土、桔梗、杉木全是自己家的。新房修好那年,外祖父已经六十来岁了。
南墙倒后,门口的那块地变开阔了,外祖母在地里种有玉米、葵花、蚕豆,有时还种萝卜、白菜,周而复始。原来有墙的那地方是一道坎子,坎子有三四米高,看着悬,外祖母就喊外祖父种树。树种是从大和平找来的,有梨树、李子树,还有桃树。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李子花也跟着开,白白粉粉的,一丛一簇。我还爬上去摘过李子,那时树已经长到一层房子那么高了,李子树上有虫,我还被虺虺(带刺的毛毛虫)蛰过,脑袋上长一大包,坐在外祖父家门口的石磨上哭个不停。
早些时候,南墙还是有些痕迹的,包括曾外祖父修的那栋房子,也都还是在的。后来小舅做牛马生意,直接把曾外祖父的土房改成了牛圈,圈里关着大大小小的牛,这么关了几年,受雨水侵蚀,也没人修整,有天突然倒了。南墙根呢,也随着耕作的庄稼,一年一年隐没在了土里。
2006年的某一天,小舅给我打电话,说阳山的村民要修路,请我写个申请。我问具体什么情况,小舅说,村里几十户人凑了十万块钱,请了挖掘机来挖路,路从张大一直挖到了阳山,可是没钱打水泥地面。我说我能力有限,只能试试。三舅说修了路好啊,以后做啥都方便,买煤买肥料可以直接拉到家门口。我说,家门口的地变成路了?三舅说,是的。
我想起了南墙,南墙就像外祖父的记忆。
据小舅讲,修路的那些天,外祖父起得早,露水还没干,外祖父就披着衣服出门了。外祖父从阳山走到张大,再从张大走到阳山,反反复复的,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春天又来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外祖父的背影。他应该也看到了南墙根前的那一丛丛桃花、李子花,花开得还是那么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