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悦短篇小说二题

2017-08-29 23:07翟之悦
雨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志远皮特露西

翟之悦

半支烟

1

听到枪声时,皮特正在便利店外面抽烟。露西买的皮裤和大花衬衫紧紧包裹着他结实修长的身体,鼻翼和嘴唇上的金属环们在阳光下熠熠闪闪。他腾出右手撑住车门,翘起小腿悠悠晃着,朝车窗玻璃一左一右转换脸颊,对自己的“有款有型”感到满意。作为对露西的回报,适才皮特一直强忍着烟瘾。抽烟的习惯跟随皮特从中国大陆到了M国,身为老烟枪的他,手指和牙齿早被熏得焦黄。露西疼惜皮特,从老爸志远手里抠来的零用钱大多给皮特买了烟。可自打露西怀了baby,皮特抽烟比从前克制多了。

那天气温是华氏90度,日头不算太毒,可整个停车场赤裸裸的没有一棵绿树遮挡,超市门口的抛光面料和落地玻璃在阳光下尤为刺目,就像这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寻找着一切机会炫富。早上,露西坚持要皮特开车送她去唐人街的平价超市购物。汽车照例来自志远工作的修车厂,后座堆满了大减价的物品,皮特需要的香烟占绝大多数。在Z城,除唐人街外,哪里都买不到这种焦油含量高味道很冲的便宜烟草,而洋人的烟又太不过瘾。

露西在回程中抱怨,说爸爸闻到冲鼻的烟味又要不爽。皮特捏捏露西怀孕后长满肥肉和孕斑的滚圆脸颊,嬉笑道:你爸忘了他也流着中国人的血?抽了几十年M国烟就洋乎起来忘本了?他要是敢骂我,当心我不要他女儿。

类似的玩笑开得多了,露西并不当真,格格格发出胖妇人特有的气壮山河的笑声。接着她挺了挺大肚子,手指戳向皮特的额头,呼哧呼哧说:“你敢不要我,看爸爸不用那把老掉牙的钳子敲破你这颗漂亮的脑袋。”

打打闹闹中,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向小镇驶去。露西忽然捧着肚子喊停车。你要做啥?露西说要找地方方便一下。皮特噘噘嘴:“今天都方便多少回了?”露西跺脚道:“孕妇就是这样,我快憋不住了。”不远处有个24小时便利店,皮特只好停车。眼看露西皮球似的身影被便利店的玻璃门吞没,皮特即刻跳出车子,掏出烟盒拯救早就痒得不行的喉咙。他没忘瞄瞄四周,查看有没有可疑人物出没,新闻报道说近来郊外便利店不太平。见四下无人,皮特吹了声口哨,放心竖起两根手指,点燃、吸入,还没等吐出几个完整的烟圈,只听砰一声闷响。

好像是枪声!冷汗顺着皮特的脊背流到大腿根,从他指缝间掉落的半支烟不情愿地在水泥地上蹦跶着火烧火燎的身体。他下意识想趴下隐蔽,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噌噌噌狂奔进便利店。歹徒已从后门逃走,店里一片狼藉。露西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巨大的肚子像口倒扣的铁锅。她的表情并不狰狞,一股“番茄酱”从她脑后慢慢淌出来,腥甜的气味腻得呛人。皮特跪倒在地,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2

Townhouse倒是宽敞,只是人少就空落得可怕。女儿露西和她男友皮特今天出门购物,留下志远独自在家。他掀开百叶窗的木片望向空无一人的庭院,听到“知了知了”的鸣叫。他想象着蝉这种在灼烧的土里受尽煎熬的小生物,伸出脚爪沿着土穴爬出洞口,幼细而战栗的黑色身体攀上树身,发出泣血般的嘶鸣。幸而隔着玻璃,那绝望的颤音有层阻隔,听来没那么心塞。志远正在考虑与皮特谈判的开场白。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到这么大,不说锦衣玉食也是竭尽全力,却不明不白被皮特搞大了肚子。他想认真问问皮特: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他本打算单独找皮特谈,可终归心虚,皮特那副杀马特少年的怪样很难与“责任”联系起来。盘算再三,志远准备等女儿回家再说。

然而,想起皮特那副游手好闲、油盐不进的模样,志远又忍不住唉声叹气。M国并非想象中遍地黄金的天堂,志远奋斗到今天并不容易。当年,志远的父母一起从中国来到M国打拼,父亲很快另寻新欢,抛弃了志远母子。志远十六岁那年,母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靠唐人街邻居接济的志远一满十八岁就停学进了修车厂工作。志远为人老实,手艺不错,熟客也多,收入自然水涨船高。工作枯燥肮脏,闲时工友们常说些下流笑话解闷,志远从不搭腔,只顾拿着钳子扳手东敲西拧。工友们业余去泡吧去红灯区消遣,志远也从不跟去。他的日子过得寡淡,直到适婚年龄还是工友口中“纯洁的小公鸡”。或许因为体内流着中国人的血液,志远总想娶个东方女孩做妻子。身边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波斯猫”,好看是好看,性感是性感,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如何与她们共同生活。后来,旧邻居给他介绍了在餐厅端盘子的小杨姑娘。小杨刚从大陆过来,小眉小眼,一笑还有个梨涡,身边人都说纯情的她跟志远是天生一对。志远自己也很中意,见了两次面就在大家的撺掇下跟她入了洞房。小杨的肚子很快吹气般鼓了起来,生下女儿露西后,小杨就没再出去工作。志远为了让母女俩住得舒服,掏尽积蓄贷款在小镇上买了个townhouse。可小杨成天抱怨在家憋闷,又回餐厅洗盘子,洗着洗着居然跟大厨私奔了。志远听说,大厨是M国西部的L城人。志远没去过L城,事实上,他除了自己所在的Z城,哪里都沒去逛过。据说L城曾是牛仔集聚地,那里的人个个腰圆膀粗不好惹,志远不敢跑去寻妻,只好默默吞下这杯苦酒。当然,寂寞难耐时他不是没动过梅开二度的念头,可一想传统的东方女人小杨尚且如此,崇尚自由开放的西方女人恐怕更难招架。若是再次走入围城,想象中的愉悦或许仍然是水中月。婚姻是一场赌博,而志远再也输不起了。时间一长,志远逐渐断了私心杂念,专心把露西带大。这么多年过来,志远一直以为自己的羽翼是女儿的全部天空,可皮特的介入,令志远感觉维持原来的生活方式已经越来越勉强,尽管他仍然在全心全意地维持。

所以,志远自认是个具有强烈传统责任感的东方男人。可皮特算什么?新新人类吗?皮特自称在大陆是个模特,骗鬼去吧!他身材模样倒是不错,可才一百七十公分的营养不良的个头,哪个正经的模特队会请他走秀?只有露西那个傻丫头会一头栽进去。自从露西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皮特,就天天跟他腻在一起,很快又把这奇形怪状的小子带回了家。据志远观察,皮特没有正当职业,平日不是在家打电脑游戏看电视,就是出去跟不知什么人鬼混。他一个老爷儿们,完全不顾M国男女平等费用AA制的惯例,不掏钱不算,还时常抱怨露西花钱小气,简直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皮特怎么不想想,他的“钱包”露西他爹花了半辈子积蓄买来自住的townhouse正欠着银行的贷款,退休金也没有着落,一把老骨头还在油腻腻黑乎乎的汽修厂叮叮当当对付铁皮物件呢。家里根本没有经济实力让那混小子折腾。如今,露西已经怀孕八个月,皮特还是吊儿郎当。不行,他今天必须让皮特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来。

至于皮特应该拿出什么态度,志远还没想好。他正筹划着措辞,窗外刺啦几声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噪声刺破了玻璃窗。志远扭头一看,前几天汤姆先生送来修理的两厢福特车张牙舞爪地停在门口的草坪上。紧接着,一辆闪着顶灯的警车靠在门口,像只追逐着兔子的慌里慌张的彩龟。皮特连滚带爬地从福特车驾驶座里跌出来,原本俊秀的面孔被恐惧扭曲成变形的人皮面具。

这小子,一定犯事了。志远眯着眼睛望着跌跌撞撞的皮特和逐渐走近的警察,将刚刚想好的谈判说辞忘得一干二净。

3

皮特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见大律师。近来他忙着对付露西去世所带来的种种不便,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月。这几天阴雨连绵,嘶嘶的冷雨渗进他的紧身棉质T恤,拉风的新球鞋永远总跳上一两个不守规矩的泥点。他把志远那辆二手老爷车咣咣咣地停在律师楼门口,从车里蹦出来,袋鼠似的跳上台阶。前台负责接待的白种女士似乎记住了皮特那张扁平的黄色面孔,递给他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又来了?还没接受赔偿?

TMD!皮特挂着笑容默默爆了三字脏话,他懂得在陌生的地盘不适宜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为此今天他特意脱了常穿的皮裤和洞洞鞋,摘掉了银光闪闪的耳环、唇环和脐环,还将火红的头发染回黑色,力求给人以稳重成熟的形象。尽管他身上的T恤球鞋不算正装,可都是名牌!——露西生前买的。皮特自以为改头换面就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可看来这个打算落了空——大律师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嫉妒我帅吗?老子就是靠刷脸吃饭的,比你这张皱纹都能夹死苍蝇的老脸强多了。没见你拼命献殷勤的助理小姐瞧我时那张俏脸笑得像朵花吗?

然而,待皮特在大律师桌前那张巨大的靠背椅上落座,填写起必要的手续文件时,刚刚在年轻异性面前获得的一点点成就感瞬间荡然无存。文件上的专业术语可不像口语那么好对付,26个的英文字母像扭动的精灵让他无所适从。这令他再次认清一个事实:女性世界里的胜者,亦不过是现实生活的loser。没有了露西,他所有的骄傲任性都失去了根底,像一只瘪了的皮球,暂时蹦不起来了。他对志远的怨恨突如其来:那个笨蛋老头,他才该来这里谈判!亲生女儿被劫匪枪杀了,做老爸的居然不敢出头,要他这个没有名分的男朋友抛头露面,这算什么?皮特又想:换了他是志远老婆也受不了。满身油污的老头成天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神情,根本不像个男人,倒像只断了脊梁的老狗,难怪老婆要跑掉!他在心里奚落着志远,获得了暂时的快感。

可眼下,皮特实在搞不定这叠文件,只好东张西望找人帮忙。大律师正接待一个穿金戴银的肥婆,似乎在谈她的出轨丈夫离婚后的赡养费问题,看样子帮不上忙。皮特调转脸,只见角落里的三角桌边,静坐着一个精瘦的老先生,顶着满头没有漂染过的白发,穿着过时而朴素的衣服,大概是自己的同胞。老先生那张苍老的脸被悲哀和沉重压得透不过气来,脊背却挺得笔直,保持着礼仪和尊严,他让皮特想起自己中学时代的老师。老师总悄悄摸到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不顾皮特哎呀哎叫唤拎着他的耳朵走到第一排,逼着他交出作业。皮特咧咧嘴、摸摸耳朵,痛楚好像还在,却不禁觉得亲切。

“喂喂!”皮特用中文喊那老先生,举举手里那叠纸,“你懂不懂这个?教我填好不好?”老先生呆了一下才发觉皮特在喊他,便慢吞吞地挪过来,拿过文件读了一遍。老先生翻译得很溜,皮特根据他的指点刷刷刷填好,随即高兴地拍拍老先生的肩膀:“你是干什么的?这么神!看不出来嘛。”老先生笑笑没再说话,回到自己座位坐好。皮特恨他不给面子,嘀嘀咕咕说:“不理人啊,有什么了不起?”

大律师送走了肥婆回来,接腔说老先生在中国是个翻译。皮特吐吐舌头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大律师头也不抬说:“他移民本国的儿子中毒死了,警方认为在化学实验室工作的白人儿媳是凶手,可法庭判他儿媳无罪释放。”皮特奇道:“为什么?你们白人就不会犯罪?”大律師一摊手:“没人看到他儿媳亲自投毒!M国可是最讲法律最讲证据的国度。他官司输了,就来这里静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皮特听得头皮发麻,还想追问却被大律师打断:“我还有别的case,先谈你的那桩。受害人的父亲同意接受赔偿了吗?”皮特将思绪收回来,强调道:“一尸两命唉,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大律师却说:“赔偿后凶手并不能脱罪,只能减轻刑罚。还有,凶手是未成年人,按我国法律他只需进感化院。”皮特大声叫起来:“这太不公平了,杀人不用偿命吗?”“本州没有死刑。”大律师翻翻白眼,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我看过现场监控,你女友本可以不死。在被持枪威胁时放下钱包,双手抱头蹲下,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她肚子那么大,怎么蹲得下!皮特把到嘴边的话硬吞了下去,忽见静坐的老先生瞥了他一眼,顿时醒悟到:在M国,像他们这样的二等公民说什么都是多余,那老先生就是典型的例子。大律师操着漂亮的M国英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沉浸在沮丧中的皮特只听到最后一句:下次必须将露西的父亲带来。皮特茫然地“哦”了一声。他想起自己、志远和老先生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失去了孩子,望向老先生的目光便多了几丝悲悯。

大律师打了手势,示意皮特离开。皮特刚起身,老先生突然也站起来,拿起一包东西走出门去。皮特莫名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地指着老先生问大律师:“他怎么走了?”大律师面无表情地收起皮特填好的文件,淡淡地说:“他怎么会走?去隔壁茶水间找微波炉热他自带的便当而已……打官司已用尽了他全家的积蓄和他母国募捐的钱……”

皮特走出律师楼,大雨倾盆而下。他没带伞,只好用手挡住头,奔进车里已湿得像只落汤鸡。老爷车打不着火,吭哧吭哧像老头子在咳嗽,皮特气得直捶方向盘:我一定要讨个公道!他恶狠狠地瞪着律师事务所楼上的窗户,仿佛透明的玻璃里藏着一个仇人。完全沉浸在恨意里的他,冷不丁发现玻璃背后,老先生的两只眼睛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正静静地望着他,他吓得停住了捶到半空的手。

4

当寂寞的刀锋划过无数个湿淋淋的夜晚,志远才体会到失去女儿的苦涩:房里没了露西粗野的说笑声,一股比单身岁月更浓厚的凄清感开始侵袭他。电视一直开着,志远想看就可以朝那个机器探探脸,可电视机前那条旧沙发总让他想起最爱窝在上头的露西。为远远避开这个伤心的纪念,他决定去洗手间刮胡子,刮胡子的舒适感才能让他放松下来。年轻时他常用拔猪毛的钳子对付胡子,可老婆见了总嫌他脏,他只好改用电动剃须刀,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呜呜呜,剃须刀体己地抚摸着他的下巴,酥麻的感觉令他沉醉。如今他的生活中也就剩下这些微小的享受了。对着镜子,他突然发现剃须动作很像给汽车漆面抛光,不由笑了起来,越发加大了动作幅度。

剃须完毕,志远眯起老花眼,仔细清理着刀头下的碎须。花白的碎屑如雪花纷纷飘落。他苦笑着摇头:他老了,而露西和外孙去了,这已经既成事实。抓凶手自有警察,宣判自有法院,后续的事跟镜子里的老头还有什么关联?作为还没正式结婚的外人,皮特有什么资格越过自己代表这个家去跟大律师谈判。皮特总是这样不拿自己当外人!露西在的时候,皮特就经常搭志远的顺风车出去玩,甚至还偷偷开走志远带回家小修的修车厂客人的车子。说好听些是他不拘小节,说难听些呢,就是没有教养。志远不知道皮特如今靠什么生活。皮特的“钱包”露西已经去世好久,眼下皮特日常的开销从哪里来?家里没有现金,那么皮特可能还使用着露西没注销的信用卡?或是偷露西留下的东西去卖?露西的身后事都是皮特办的,露西的东西也一向摆放得乱七八糟,志远根本搞不清楚是否丢了什么,只好寄希望于抓个现行,也好打压一下皮特的气焰。

两年前露西把皮特带回来时,志远就晓得自己压根儿没法接受这小子。皮特个头不高,可胜在腿长肩宽,打扮前卫。他有双会放电的眯眯眼,韩国男星流行的那种;鼻梁很高,像是垫过的,白皙瘦削的脸颊深深陷下去,自有股性感的味道。志远从没回过大陆,无从知道是不是现在大陆的年轻人都像皮特这么open。既然女儿喜欢,他也不好反对。志远的老板就是因为干涉女儿的恋情,结果女儿偷了家里的钱跟着个黑人私奔了。志远安慰自己:皮特虽然不靠谱,可好歹是黄皮肤的同胞吧。而皮特对志远的默认似乎并不领情,一边眨巴着小眼睛,一边用钉着唇环的嘴巴嚼着口香糖,很M国化的派头。志远依稀觉得皮特这副神情很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瞧见过。

直到一天晚上,志远才恍然大悟。那天睡梦里的志远被车库里的噪声惊醒,便爬起来查看。只见车库门半开,一辆小型的集装箱车停在门外,车厢里伸出一根黄色的胶皮管通向车库。地上掉落着半支烟,燃烧的烟头在被皮特的洞洞鞋踩灭之前将台阶烫出黑色的印记。皮特的头伸进了驾驶座,露出车外的披着花花绿绿奇装异服的身体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个无头的蠕虫,恐怖又似曾相识。志远恍然大悟,皮特正跟同伙偷自己的汽油。而他对皮特的熟悉感就来自修车厂那帮成天偷汽车零件出去卖的黑人小子。当年的志远对这些勾当难免眼热——活儿累、工钱少,不劳而获确实痛快。可志远胆小,只要动起歪念便于心不安,只好管住自己。志远曾暗自希望盗窃者被抓住开除,证明即便是资本主义社会照样有公义,可不知是老板太笨还是工友手法太高明,小偷们每次都顺利得逞直到另谋高就,只剩下本本分分的志远一把年纪还在原地跟那些笨重的铁家伙打交道。

窥破皮特勾当的那个夜晚令志远难以释怀,此刻独自面对镜中苍老的自己,户主地位不知不觉被皮特替代的耻辱感再次被唤起,但志远毕竟年长,岁月如水冲淡了争强好胜的气性,如同隔着胶皮手套被钳子误夹的手指,痛楚到底轻微得多。碎胡须已经清理干净,志远把剃须刀放进柜子,打开洗手间的门蹒跚走进客厅。快中午了,一脸倦容的皮特打着哈欠裸着上身从露西房里走出来,眼泡浮肿面色如纸,富有光泽的肤色像涂上哑光漆又暗又沉。志远刚想打个招呼,记起自己的长辈身份,只好站在原地等待皮特主动。等了半天,皮特一声不响四处走动,仿佛志远是一片空气。志远只得悻悻打开电视,眼睛无趣地对着机器,耳朵却捕捉着皮特踢踏的拖鞋声和翻箱倒柜的哗啦声。开头志远以为皮特在翻找值钱的东西,直到皮特向他伸出手,才晓得皮特想要车钥匙——明天皮特又要去律师楼。志远打算借故向皮特 “开炮”,可皮特裸露的结实细腻的肌肉却抢先吸引了他的目光,令志远感到一阵心酸:年轻男人的全部骄傲在每一块筋肉上一览无余地展示着,那是女儿露西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无论志远对眼前的混小子多么不满,他的目光总会违背内心禁不住要去爱抚这个曾经专属于露西的年轻的身体,仿佛那上面刻有再不能回家的女儿的唇印。最终,志远什么也没说,反正明天自己不打算出门。

把车钥匙递给皮特的瞬间,志远感觉下巴发痒:新胡子没那么快长出来,估计刚才没有清理干净。志远决定再返工一次,刚想起立,身子突然一软。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皮特的赤脚一前一后敲着地板,活像受惊的兔子朝志远奔来,“你这是怎么啦?”

志远没有搭腔,他抓住桌角,半弯着腰,受刑似的捂住右腹部,皱缩的脸倒吸着冷气。

“到底怎么啦?说句话呀?”

“兔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连蹦带跳跑进了露西的房间,现在是皮特的卧室。电脑还开着,网页速度飞快,一秒钟内显示的信息足够提供海量医学常识。网上说那个地方是肝区……皮特老爸就是得肝癌去世的,那年皮特才三岁。过了好一阵子,皮特重新走出来,志远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皮特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衣服,单手在衣袋里摸来摸去,好容易摸出一包烟——他心烦就要抽烟,可烟盒里空空如也,这意味着露西最后一次买的香烟已经抽完。皮特斜一眼电视:一家人正在哭哭啼啼跟病人做临终告别。看了几分钟,皮特认命似的转过脸,面对志远蹲下,伸出一只手说:“让我摸一下。”皮特的手指点在志远捂住右腹部的手背上,他边观察志远的表情,边吞吞吐吐,“来嘛,让我摸摸,你到底哪里疼?”皮特的语气难得柔软,志远心头一热,慢慢松开了手。皮特犹犹豫豫地把手贴上去,果然在松软的皮肉上摸到一块,硬鼓鼓地像塞进去一个偷工减料的烟盒。

5

志远在临终护理院躺了几天后,皮特才去了志远工作的修车厂。头一天上班,犹太老板递给皮特一套油腻腻的工装,叫他先去后门帮忙洗车,等熟悉业务以后再干其他的事情。皮特差点跳将起来,谁不知道洗车是最没技术含量收入最低的活儿。“不想干可以走。我是看在志远的份上。M国不兴走后门。”老板声调不高,板着面孔说话却很有力道,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望过来。皮特勉强维持住笑容,牢牢抓住工装,像耍赖的孩子知道这一着很有效。他们对峙了好一会儿,终归还是皮特让了步。

其实皮特大可以一走了之,他跟露西没有正式结婚,志远不算他的合法岳父,何况露西已经去世半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皮特和志远都不再有牵连的纽带。皮特向来知道志远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对此也并不惊讶,反正他从来没有同性朋友,反倒是异性不断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皮特幼年丧父,没有成年男子呵护的孩子能得到女性的同情呵护,同性却只会饱以拳头和鄙视。长大之后,皮特这身俊美的人皮令他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同性赠予的“吃软饭的、小白脸”的头衔从未远离过他。只有志远是个另类,志远从不将敌意摆在脸上,甚至懂得维持皮特的体面,因为这体面千疮百孔,所以志远格外小心。两人的博弈则更像是皮特的独角戏,毫无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之感。生活中露西的痕迹越是淡去,志远反倒愈发谦卑,像只年老的蜗牛怕冷似的将柔軟的躯体深深缩进壳里。愈是如此,皮特愈想手持草棍去逗引蜗牛,哪怕只逼他现出真身一次。因此,皮特经常拿露西的遗物出去换钱鬼混;他开走志远的老爷车从不打招呼;若是不想出门,皮特就赖在家里吃现成饭;皮特从不买菜洗衣,洗澡后乱得像台风过境的浴室,也留给志远收拾。皮特晓得无序的日子总会有个尽头,却从未想到会以志远病发划上句号。

皮特手持着水枪给汽车喷洒泡沫清洁剂,到处都湿答答的,胶皮鞋和工服也无法隔断阴冷之感。这令他分外想念露西的体温,尽管那热烈的体温已消失了很久,可温情的余味依然令他恋恋不舍。他盯着泡沫下面挡风玻璃里的一张张鲜有快乐表情的人脸,不知凶手的家人、那位老先生、毒死丈夫的妻子是否在其中?皮特突然很想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手臂举得久了有些麻木,皮特倒换一下水枪,空出右手指挥客人放开刹车和油门,让车子自动滑入闸口。这么落后的洗车设备,在大陆都已被淘汰,遑论在M国,可见这个犹太老板的抠门,真不知志远如何忍受那么多年。换作他,早就炒了老板鱿鱼。成年后的皮特一直相信自己生逢其时,倘若他贫瘠的生命中还有一小抹值得称道的华彩,那就是他自身了。他就是凭着命运的这点恩赐一次次跟过去说再见,一步步走到这里。没爹的孩子没钱念书,皮特初中毕业便出门闯世界,第一份工作就在汽修厂做小工。两年不到他摸遍了所有类型的汽车,也触摸到了城市的富贵繁华。城里的饭菜养人,他本来干瘦的身材渐渐长开,俨然是个眉目清秀的美少年。只是缺乏底子的身体不争气,个头长到一百七十公分便停滞不前。即便如此,还是有个常来修车的女客看上了他,介绍他进夜总会工作。夜总会仿佛是浮华世界的缩影,目力所及的华丽璀璨迷乱了不甘平淡的皮特。其实不见得非要是M国,他愿意去任何好地方“捞世界”。上帝保佑,他居然成功了,M国公民的菲昂娜女士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尽管菲昂娜的年龄足以当他祖母,却依然没能阻碍他们步入婚姻的殿堂。在M国这个物质膨胀的国度,官能享受至高无上,丰富的物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地充满了皮特的新生活,美妙到不够真实,于是,皮特要求针尖在背上刺出飞龙,用金属圆环穿进皮肉,仿佛唯有疼痛带来的快感才能证明一切并非春梦一场。可加倍的肉体虐待并不能解决随之而来的荷尔蒙问题,他的身心需要为所欲为的自由表达。好不容易捱到身份合法,皮特以最快速度斩断了与菲昂娜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而露西恰到好处的出现,令他再次“满血复活”。可眼下,是什么让他又转回了原点,意料之外的惊喜并未到来,就连曾经唾手可得的微小快乐亦很少光顾?皮特懒懒地换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举手投足有一股即刻昏睡而去的停滞,仿佛是默片的定格镜头。屋顶实时监控的机器里响起老板严厉的叱责声,皮特晓得老板正骂他偷懒。有多了不起!愤愤的他刚想丢下水枪,躺在护理院眼巴巴等待他的志远忽然浮现于眼前。皮特擦了把脸,重新挥舞起手臂,在水流和泡沫中作振奋状,为了这份每小时几十美元的工作真正认真起来。

6

志远大口吐出粘稠的红色液体,疼痛将他扭曲的面孔挤到白床单的角落。医生直说志远是肝癌晚期,这让皮特很是意外:M国医生倒是一点不避讳病人,让志远死也死个明白。不像皮特的小时候,全世界都知道皮特爸得了什么病,却都合起伙来瞒着骗着。

其实志远老早就感觉不妙,可想来不会是大病,忍忍就会过去,不愿耽误赚钱。早知如此他会及早就医,反正资本主义社会的医保不用白不用。现在可好,听医生意思是让他回家休养,既然没得救了,就别赖在医院浪费纳税人的钱。这让志远听来难受,却能够想通:人老珠黄不值钱,一旦对M国没贡献,走到哪里都惹人嫌。皮特对此却难以接受,呼呼喝喝地大骂医生:你们不是号称人道主义吗?怎么能把病人往外推?吵归吵,闹归闹,皮特晓得医生没有恶意。医生认为手术对晚期患者毫无意义,志远没必要待在医院活受罪,还不如回家尽情享受,开开心心等死。可作为血统纯正的东方人,皮特对西方人这种想法终归不能苟同。不管如何受罪花钱,只要志远活着,延宕在这世上,哪怕多一分多一秒,也是好的——皮特相信若是露西活着,也会持同样的想法。翌日早晨,皮特来接志远转院。收拾完毕后,他坐在志远床头抽烟,眼见志远呆呆地望着自己,满眼恳求,就随手递给志远一支烟。M国的烟草照例很淡,一老一少默默陶醉在似有若无的香气里。

“病房里不能抽烟!”护士的粗喉咙叫起来。

“没抽没抽!我只想熏死蚊子。”皮特假装拧灭剩下的半支烟,一边朝志远挤挤眼睛,志远笑了笑,仿佛两个顽童做完坏事一起欺骗老师的默契。

护士走后,志远又贪婪地吸了几口烟。病发后他对香烟退避三舍,此刻却无法拒绝生命中这最后的芬芳。烟雾升腾起来,在志远床头缭绕,随着空气慢慢流动到皮特额前。云遮雾绕的皮特使志远恐慌起来,他担忧皮特突然驾着烟雾逃走,就像是露西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里的尘封在酒瓶的那个魔鬼。细数起来,志远并非从未体验过离别:他能够理解私奔的老婆,的确是自己太脏太穷;而女儿迟早要嫁人离开,所以尽管她蒙上帝召唤,可他勉强算有心理准备。然而这次,为什么凄惶的感觉挥之不去?志远泪眼婆娑地问着自己。他的视线躲开皮特落到手中的半支烟上,眼前卻虚无得没有焦点。

阳光长驱直入射进室内,志远在强光下变得纸一样轻薄。皮特望着那片“纸”,温存地说:“赶紧擦擦脸,给你的老板打个电话,改天我去应聘。”哄孩子似的语调,让志远的心熨帖,他想说声谢谢,又怕皮特生气。他还想伸手去抚摸皮特那头凌乱的卷发,他从没见过它们整齐的样子,这凌乱头发造成的距离,让他对皮特的态度,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回去的路上又变了天气,暴雨中的惊雷滚动在闪电的间隙中。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志远往皮特这头靠了靠,挤坐过来,裸露的手臂跟皮特紧贴在一起,相互都能嗅到对方头发窠里淡淡的烟草味。皮特想叫志远坐开一些,可竟连这句话都说不出口,只好抬抬眉毛,故作轻松地问:“猜,我们去哪里?”

志远摇头,茫然。

是的,周遭的气氛,彼此的关系,未来的结果——忐忑的心跳动在一片茫然上。皮特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湿漉漉闪着幽光的马路。雨刮器太老了,嘎吱嘎吱涂抹着更加模糊的前景。没有喇叭声,也看不清任何清晰的物体。去哪里?去哪里?连自己的问句都听不清楚,从天而降的露西只留给皮特沉默的背影。终于,砰,眼前一片漆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露西生前的小床上。刚才只是个噩梦,但噩梦里的无法回避的茫然,束手待毙的景象却完整地留在记忆深处……

皮特惊醒后拿起床头的手机:都快九点了!唐人街的露露酒吧还等着他开工。他闻了闻腋下,或许该冲个澡?否则细心的女客人会用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发出抗议,抗议他的异味破坏了有钱有闲的她们声色迷离的夜晚。可他躺回床上,不想动弹。依稀记起几个月没交水费,自来水早被掐断。他这阵子都是在酒吧或是时钟酒店的洗手间搞定个人卫生。水费自然要交,可既然停水那么久,再停一阵子应该也不要紧。时间差不多了,他终于将身子挪到露西的梳妆台前,勉强用毛巾擦擦,开始收拾自己。不用洗澡,古龙水来点再来一点,反正东方人的体臭远比西方人轻微。头发上多喷一点,湿漉漉的容易造型,唐人街的古龙水可比发胶便宜得多。露西的衣橱很大,可惜她的衣服都被他卖完,只剩下一套他上夜班穿的西装,绑着皮带和领结,全副武装孤零零地站在里头。他捶捶疼痛的脑袋,胡乱套上衣服,对着镜子做最后的整理。镜子里,他的头顶上慢慢生出雙角,午夜的牛郎今夜又将出动。

出门前,皮特瞥见鞋柜上有张临终护理院寄来的账单。他边穿皮鞋边整理领带,对着脑海中窝在临终护理院床上的志远说:“老头,你可别埋怨我把你丢在那里。我要忙着去给你挣钱呐!私家护理院每周给你接氧气输液翻身擦屎尿的费用贵得很呢。”一脚已跨出家门,皮特犹豫了一下,转头把账单放进西装口袋,才退回来掩上了门。

去酒吧的路上,老爷车的引擎照例熄火几次,差点引来了警察。皮特的国际驾照还没到手,要是警察临检,可就惨了。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晚点,幸好客人暂时不多。暗淡的灯带像被有色膜包裹,投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的,是大片大片闪光的边缘的阴影。斑斓的顶灯将平庸的空间切割成惊心动魄的超几何图形,吧台上方强烈的光影却令客人像乍入盲区似的失去了视觉焦点。皮特刻意坐在吧台外面最醒目的位置,等待着被挑选。百无聊赖中鼻腔和喉咙一起发痒,他一摸衣袋,空的。讨厌!今天又忘了买烟。露西去世以后,皮特再也没去唐人街买过烟,若是犯了烟瘾,就在街边随便买一包对付。他把头伸进柜台,想唤酒保借包烟给他。柜台下面堆积着不少香烟,皮特瞄一眼正忙着砸冰块的酒保,见他没注意自己,便自说自话拿了一包。皮特几乎忘了自己何时染上的烟瘾,如果认真追溯起来,似乎是刚进中学那会儿。放学路上他被又高又胖的男同学拦住,逼他交出零用钱。没爹的孩子没有钱,被搜遍全身也没有!他被痛打一顿,像抹布一样丢弃在路边。一个过路的衣着时髦的中年女人叼着香烟经过,见他可怜,随手摘下唇边的半支烟,丢给了他。他迫不及待把烟放进嘴里,忘掉了自己那好看的鼻子下还挂着鲜血。他就此爱上了香烟的味道,再也无法戒除,那文雅中微微带着醉生梦死的气息,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抚慰着被世界弃绝的人儿。想来人生不过是这半支烟吧,不问来路不知未来,唯一能做的,是用心品尝每次吸呼间的余味。皮特点燃了一支烟,微醺的麻醉感笼罩了他。他记起曾给过志远一支烟,也不知志远抽完没有,那是志远陷入昏迷前能够记住的最后的人间的滋味。

音乐震耳欲聋,鼓点麻木了神经末梢,既听不清别人的嘶喊,也没法听到自己的心声。皮特仿佛既聋又哑,便常常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了一个黄皮肤的女客,她富态而年轻,乍看像是露西。“露西”的肚子不小,额头上光洁如新,枪击留下的血洞不见了。皮特的目光在那漂亮的额头撞击下愈发凛冽,却唤来热烈的追光。皮特被她的神情鼓舞,环视她的眼神像舞台射灯有节奏地亮了起来。他终于发觉自己今天运气不错,连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也像极了露西。吸饱了香烟的皮特仿佛嗅到了另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似乎是爱情的味道。他凑在她耳边呢喃着情话,突然很想对她说:你爸爸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正躺在临终护理院。你想不想去看看他?明知这个念头很疯狂,可皮特依然无法克制自己。万一音乐停下,全酒吧都会听到他对客人的无礼要求,老板会冲过来,抓起烟缸向他投掷。皮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而他的笑是如此忧郁,令“露西”冲动。她突然用肥胖的胳膊搂住他。皮特明白,过了今晚自己或许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便温柔地倾向她,在鼓点和暗影里吻住她。音乐间歇了一下,皮特的嘴唇在“露西”颊上擦过,他禁不住地后悔,后悔他与露西之间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却白白流过。“露西”问,是否介意换个地方聊聊。皮特点点头,搂住她不算纤细的腰肢出了门,临走又问吧台要了包烟。

“工作”结束后,皮特揉着酸痛的腰骨驾车去看望志远。夜晚的城市像只火炉,还好凌晨只有似有若无的火苗,火光越来越淡,最终融化到空气中。临终护理院紧闭的百叶窗垂下金属片,将热气封闭在外。房里开着小灯,首先便有感官上的宁静幽暗,是天价的费用换来这片清凉世界。皮影似的志远独自躺在床上,被各种管子环绕的枯瘦身体深藏在白得刺眼的厚被褥下。监控仪器滴答滴答运转着,一切如旧。皮特胡乱脱着衣服,脊背上立刻沐浴凉风。他将刚刚赚来的一叠钞票压在护理院的账单上,才腾出手点燃一支烟,顺便打开电视给志远“看。”电视里正重播警方的认尸启事:一名亚裔老年男子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生。警方急寻死者亲友前来认尸……血腥的事故现场作为背景一闪而过,受害者的证件照随即被放大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在律师楼静坐的那个老先生脸部有点失真,原本精瘦的他似乎更加形销骨立,可那副安静内敛的神色仍在……

半支烟明灭的光点顿时静止在微凉的空气里,烟灰越来越长……直到监护仪器发出轻微的异响,几乎被烧着手指的皮特才火烫似的从电视上移开视线,关切地转向志远。志远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动了动,一滴老泪顺着眼角缓缓滴下,停滞在途中。

分手吧,罗拉

在阿敏看来,最近一次的交谈——哦不,院方称之为“治疗”,精瘦矮小的“白大褂”还像前几次那样努力保持着职业的冷静,试图以不屈不挠的专业态度,绕过阿敏自我构筑的屏障,探寻走入她心底的幽径。无非是些寻常话题:童年经历、职业背景、家庭环境等等,可经由“白大褂”一问,多少蕴含了些许权威的意味。

阿敏干咳两声,环视四周以躲避“白大褂”凌厉锋芒的目光。办公室整洁干净到不近人情,唯有桌上的多肉植物鲜活地舒展着妖娆的身姿。若是非要她开口,倒不如谈谈对这盆“肉肉”的看法。“肉肉”修剪得精致,无菌环境中也不可能生虫,可长久不见阳光对植物没有益处,别看眼下它活得肆意,这夸张姿态恰是强弩之末。她认为自己并未顾左右而言他,她亦不是故意浪费宝贵的金钱和诊疗时间。她热爱白大褂神圣洁白的颜色,为此她几乎付出了所有。因此每每经过,她总想进来看看,缅怀一下过往的职业生涯。心理咨询科?之前从未见过。既然挂了牌,她就打算来瞧个新鲜。

然而,还未等阿敏说到“肉肉”,“白大褂”扑克牌似的脸孔已对准了电脑,貌似并不打算听她闲扯。她晓得只要自己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白大褂”那笔直修长的手指便开始在键盘上舞蹈,记录下她有意无意吐露的所谓心曲。她只得收起顽童心绪,拿腔捏调地开腔:丈夫云来陪着儿子在外国读书,而她辞职已久,从此她的睡眠就像漏水的龙头,滴答断续,毫无规律。她停顿一下,目光蛇一般溜到“白大褂”脸上,在他暴露在桌子上半部分的身体上游移。她发觉“白大褂”的第一颗衣扣紧锁着滚动的喉结,一颗红色的“草莓”含羞躲藏在衣扣背后。她发出会心一笑,并非因为“草莓”泄露出的私情,而是庆幸对方并未注意到她刻意隐瞒的身份——若是事先知道是为同行诊疗,“白大褂”或多或少会不自然。

“白大褂”噼噼啪啪在键盘上敲了一通,打印机便嗤嗤嗤吐出了病历和药方。这是“逐客”的节奏?如此浮皮潦草的交谈,哦不,诊疗?曾是职业医生的她这次是否该信任同行的诊断,吞服那一颗颗白色的小药片?其实,较之失眠,记忆的错乱才令她困扰。事实和梦境此起彼伏地涌来,久远的记忆与瞬间的遗忘交叠更替,宛如断续的鼓点在她因失眠而愈发脆弱的脑神经上敲打不停,提醒着跋涉在清醒与蒙昧边缘的她,随时开拔去往不明就里的方向。

在今天之前,阿敏从未质疑过“白大褂”的专业水准。就像到昨夜为止,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医生职业的热爱。若不是身体原因,她或许不会早早脱下白大褂,从此沦为终日胡思乱想、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然而,就在昨夜,她混沌的大脑皮层发生了物理反应,仿佛黑暗中的化纤幕布被撕开了一角,噼里啪啦的记忆火星在暗夜里乱闪——难道自己是被迫辞职?或是医院将自己辞退?作为昨夜的呼应,前几月的梦境更为诡异。在夜班休息室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解开白大褂的扣子,俯下伟岸结实的身子与她耳鬓厮磨、缱绻缠绵。他温存而体贴,只是偶尔于梦中前来相会,可她从未看清他的面容,唯有他清新的体味,从绮梦里飘至现实之中。

除去工作过的医院,阿敏毕业的母校医学院亦是她魂牵梦绕之地。刻在脑海中的地址并没有错误,分隔学生和教工宿舍楼的那片树林还在,她青春懵懂时走熟的林间小路被拓寬,并铺上了卵石。可是,医学院早已和综合大学合并,搬到了郊区。旧址上林立的教学大楼被爆破夷平,种上了绿树花朵,建成公园。

既然承载回忆的一切已成过往,那么为何老师还留在那片树林?夜深人静、似睡非睡时分,她总望见老师守候在树林里那条窄窄的土路上,幽蓝的月光在老师脸上打下灰蓝色的暗影。他鼻腔里的呼吸声伴随着猫头鹰的鸣叫、小虫的低吟、蝙蝠翅膀震动的噗噗声在她耳边萦绕不去。此情此境如此真切,令她入魔一般,非要星夜驱车前往,眼见为实:凄清弦月、几点星光,入夜的公园成为流莺、流浪汉和拾荒者们出没之地。而这一切,她又如何能够轻易启齿,如何能够轻易向眼前这个满脸爆痘、目光轻佻、显然还未品尝过人生三昧的青年“白大褂”和盘托出?可她依然希冀“白大褂”的聆听,希冀他舒展开不耐烦的眉头,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片刻,给她一个温暖的眼神,她或许就会一吐为快——即便像她这样风华不再的已婚妇女,亦有曾经精彩的青春和亟待倾吐的心声,何况这是她第八次付出不菲的诊费。

“白大褂”那双略显冰冷的眼睛依然盯着电脑,淡然问她是否按时吃药。药她自然没吃,曾为医生的她从不认为失眠是什么大不了的精神疾病,真正的精神疾病也非药物可以治愈。而他对她的回答颇为不满,原本冷漠的眼里居然射出蔑视而尖利的光芒。她惊觉“白大褂”的眼神是如此熟悉,隔着悠悠岁月,依然准确无误地刺中了她。那时她已在医院见习,用菲薄的薪资买了礼物前去已成为未婚夫的老师家里造访。老师的妈妈开了门,老太太没有接受礼物,只是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打量着她,随后说:即将博士毕业的老师打算娶医院院长的女儿……

阿敏明白那眼神的潜台词。

几个月的坚持终于打开了缺口,在这个不眠之夜,阿敏晃荡着水杯中的清水,反复数着掌心的白色小药片,幻想着它们在自己的胃里缠绕融合,紧接着便是黑甜的梦乡。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将自己在柔软蓬松的床铺上放平。来不及思考便堕入天堂的舒适感觉,她光是想象就会发出尖叫。但是,真的可行吗?记忆的碎片和残屑会在她的浅梦中自行拼接,组装成伸缩自如的“变形金刚”,获得重生之后继续与她的肉身战斗。对于过往,她孜孜以求的,并非细水长流的复制粘贴,而是生猛直接的删除键——“啪嗒”一声,大脑主机一片空茫。

或许,如此对家人并不公平,幸福的记忆也并非全然无存。同在一家医院当医生的丈夫每天驾车接送她上下班;夫妻俩肩并肩去小学接儿子放学。虎头虎脑的儿子候在校门口,一见父母便飞跑过来,书包蹦跳着啪嗒啪嗒拍打他的小屁股,仿佛是只紧紧攀附母亲的小奶猴。即便是日后,和丈夫一起送儿子去加拿大上学,留下的记忆亦很温馨。多伦多的纷飞大雪中,穿着羽绒服依旧冻得直打哆嗦的娘儿俩,分别被丈夫搂在左右。抱团的三人远看仿佛是只甜蜜的大粽子,那难得的温存令她记忆犹新。然而,儿子注册完毕之后,她才得知,丈夫早已在学校附近置下房产,打算长期住在多伦多陪读。当时的丈夫辞职已久,当上医疗代表多年,经济实力自是不菲。她没有追问丈夫更多,丈夫也没主动解释。三天以后,她独自回国。一上飞机,她便戴上眼罩和耳塞,盖上毯子,蜷缩在座位上制造出睡眠的假象。而事实上,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烦嚣的灵魂,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幻觉。

从此缠绵的睡意便离阿敏远去,破碎的记忆在她千疮百孔的脑际不断闪回,譬如母校旧址的那片小树林,譬如小树林的如水月光。春去春又回,流光把人抛,小树林是她长醉不愿醒的旧梦。沿着昔日的足迹在林中蹒跚向前,她仿佛行走在青春里。

穿过树林,前头就是教工宿舍,那几栋疏朗的二层小楼里,总有一盏灯为她守候。后来风声紧了,他们便在林中约会——那心如撞鹿的隐秘的喜悦,依旧储存在大脑硬盘的某个角落,尚未蒙尘。夜露挂满她的发梢,清凉她的睫毛。不时出没的虫蚁袭击她裸露的肩背,晚风撩动着她提起的裙裾,野草拂过她赤裸的小腿……直到最后一次,她独自在林中痴痴地等待,一条蛇爬过她冰冷的脚背,那粘腻濡湿的触感……过了那么多年,那条蛇也该几经轮回转世。如今,她宁愿再次站在林中等候它的徒子徒孙的光临。丈夫和儿子远赴异国后,亲友们皆因她的精神问题退避三舍……若是爬过脚背的剧毒蛇给她致命一吻该有多好,所有琐琐屑屑的痛苦亦将随之终结。

阿敏的丈夫云来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商品市场为儿子购买两条羽绒裤。尽管加拿大到处都有暖气,可总有各种意外令暖气间的衔接产生空缺。譬如,清理被下了整晚的大雪深深掩埋的车子之时。在物价高昂的加拿大,很难买到如此价廉物美的御寒物品。按理,这类琐事该由孩子他妈操办,可他对此从来不做期待。这次回国,亦是物业的要求,要他回来缴纳费用,顺带处理一些无法解决的杂事。回到小区签收快递时,保安从监控室奔出来,将一纸袋药品交给云来,挤眉弄眼地说:“这是你太太前几天扔在门口的。”还没顾上仔细查看,物业经理已匆匆赶来,将他请进办公室。经理讲得嘴角泛白,云来听着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半夜三更有人在小区的树丛里游荡,时而唱歌时而自语,吓坏了巡逻的保安;自家门厅经常有人乱抛垃圾,并非真的垃圾,而是一些未拆封的物品,水杯、纸巾或是药品……水电物业停车费长期拖欠,物业上门催缴也无人应门等等。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周她家浴室漏水一整夜,楼下邻居家的地板全部报废。物业经理末了做总结陈词:我们知道先生是讲道理的人,你就看着办吧。

云来晓得无非是钱的问题,签张支票就是。他收拾好东西转身回家,走到门口居然怔忡片刻。钥匙照例在门毯下,他不需要按响门铃。握紧钥匙的一刻,他的心才像找到了归属,霎时松弛下来。客厅的杂芜在意料之中,曾经妖娆的盆花已然萎谢,肆恣盛放过的花瓣仿佛骤遭火烫,枯黑蜷曲,与堆满茶几的生活垃圾混杂在一起;地板、饭桌、座椅……四处积聚的厚实的尘埃仿佛灰色的绒毯。沙发上的“绒毯”中间有一块人形空缺,像是专供他坐下歇脚。难道她夜夜在沙发上入眠?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深知她对床铺的注重,只要席梦思和枕头稍稍不合心意,她便无法安睡。眼前的一切令他莫名地不安。然而她不在家,一切无从询问,他只得心慌意乱地被动等待,如同未曾与主人预约的访客一般。这一刻,他突然好像触摸到了他和儿子远走后,她曾经的惶惑和寂寞。

此时的阿敏在楼下等待着电梯,她正为如何处置“白大褂”新开的药品而发愁——储藏柜已没有空间。前天,保安提着纸袋来敲门,她知道,有意无意将药品遗忘在传达室这招再也行不通了。事实上,开头几次,遗忘并非作伪。可当她隔着猫眼瞧见保安送回药品时唇角那讥诮的笑容,才产生了捉弄对方的念头。至于为何健忘,无非是缺觉的大脑供氧不足,反应稍稍迟钝罢了。在传达室签收快递时,忽见窗外闪过男孩的背影,像极了儿子,待追过去,却又无影无踪……

让阿敏意外的是,客厅里居然有人。她的心顿时抽紧,可瞬间的惊惧转眼就被一股暖流拥抱。哦,他终于晓得回来了?她不愿被他觉察心底的欢欣,她在他面前需要永远高高在上。她嗫嚅着嘴唇,抓着纸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进退维谷。他主动向她走来,轻轻拥住她瘦弱的肩膀。她避让了一下,从他的拥抱中滑走,四肢百骸却有无数股细流向脑际涌来,从泪腺和鼻腔奔涌而出,发出一声痉挛似的抽泣。她已许久不曾如此失态,这是她年少时才有的激情流露。而当年的他是如此稚嫩,面对她的痛哭往往束手无策。

那时云来是阿敏的同班同学,贫寒而自卑的他默默仰望着心中的女神。医学院的女生本就寥若晨星,珍贵异常,何况她是如此温婉动人。每当她走过手术室,飘逸的白大褂下若隐若现的娇躯仿佛抽芽的柳枝,清新美丽得令人怅然若失。而她却似乎浑然不知。她明媚炽烈的笑容只对讲台上那袭潇洒的白大褂尽情绽放。虽然接踵而来的打击令她的神采黯然,可他如何能够忘记,她那曾经点亮过他幽暗灵魂的靓丽光彩。她的憔悴神伤令他暗自窃喜,一直以来,他对她那不能言说的如诗如画的憧憬,终于有了种种可能。

云来暂且顾不上阿敏,他将家里草草收拾一番,待到坐定,已是华灯初上。灰蒙蒙的窗玻璃闪闪烁烁将月光折射得诡异,圆月像只静默的眼睛窥探着这个未拉上窗帘的客厅。他俩彼此无话。他好整以暇审视着妻子:流逝的青春带走了她曾经的丰润,尖锐突出的骨骼异乎寻常的生硬,紧抿的嘴唇晦暗皲裂,可她的眼睛却依然充盈着灵光,却并不泄露给他一丝暗示。

云来明白,他该主动打破僵局,可他担心自己恼怒的心情会随着言语狂泻而出,只得略略低头,用手指舒缓着太阳穴的阵痛。他了解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的眼神里充满防备和拒绝。而他对他们的情感现状确实已经无能为力。那么,若是贸然开口,他们之间必然又会有久久的争吵。他不想争吵,因为毫无意义,既然如此,那么对她的质问和責备亦毫无必要。物业水电费用他自会按时缴纳;业主有权在任何时候享受小区的所有公共设施,遑论花园和树林;至于遗忘东西,更是芝麻小事,谁不是琐事缠身焦头烂额丢三落四?莫非你物业就从不出错?彼此迁就忍耐难道不是一切人际关系的前提条件?即便是他自己,与她的青春美丽结婚的同时,亦得忍下她所有的清高浪漫小姐脾气。

大学毕业前夕,导师有心成人之美,推荐他与她进入同一家医院工作。可薪水微薄的他买不起新楼,只得在医院陈旧的职工宿舍里与她成婚。他俩的新房在一楼,隔不远就是职工澡堂,破旧的板壁经常渗水。一到梅雨季,婚床和衣橱潮湿得几乎长出蘑菇。他内疚、焦虑,感觉她就像一条华美的地毯,铺在千疮百孔的破屋。因此,他对她百般宠溺、万般迁就,甚至不惜抛弃自幼悬壶济世的理想,脱下心爱的白大褂转行当上医药代表,只为撑起门面令她展颜开怀。幸而上天待他不薄,药品和医疗器械换成了水涨船高的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他带她搬入了华丽丽的新居,生下了健康可爱的儿子;家里请了保姆,家事不用她插手;她的衣橱和首饰盒日益膨胀,购物和美容成为她闲暇时最爱的消遣;每当生意淡季,他便带上全家出去旅行……拥着娇妻爱子,他以为人世间最幸福的生活亦不过如此。向来自卑自谦的他几乎无法相信上天居然对他这个穷孩子如此厚爱。

事实证明了云来的自知之明。在接受曾经的师母、如今的副院长的约见后,他才惊觉自己居然从未觉察妻与老师——如今的外科主任,究竟暗度陈仓了多久。面对副院长的失态痛哭、威逼利诱、指责唾骂,他唯有愧疚地沉默不语。

拖拖拉拉了几个月,妻终于办好了辞职手续。云来特地向客户告了假,驱车去医院接她回家。他留意着送别的人群,却找不到那张俊朗而愧疚的面孔,唯有个披着白大褂的略显发福的身影一闪而过,曾经潇洒自信的气息化作人到中年迟疑妥协的惘然。那是令云来陌生的气息,瞬间抽走了他的愤恨,剩下不可名状的空虚。

风波过后,云来尝试过重新开始。妻没再工作,而他则慢慢脱离公司开始单干,过了几年事业逐渐上了轨道。有了金钱和闲暇,他把重心放到家庭,开始重温爱的功课:按照妻的口味重新装修,陪她逛街购物,关注她的喜好,带她参与各种饭局,安排各种浪漫的旅行……然而,对于是否还有足够的余热去抚慰她枯井般的心靈,他并没有把握。还未下最后的决心之前,他为她的三十五岁生日策划了节目。迪士尼乐园上空的缤纷焰火、儿子暖心而甜蜜的亲吻,全家唱生日歌吹蜡烛的场景尽管俗套,却着实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就在气氛high到最高点的时候,他的情绪突然不受控制地降落到冰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露出招牌的憨厚笑脸,附和着她的每一个话题。而他不知道,这惯常的举动在她眼中不过是他自卑无用的再次体现。

就当云来切下最大的一块蛋糕递到妻嘴边的时候,已然客满的迪士尼主题餐厅里,闪入一个熟悉的身影,兀自向落地窗边的最佳位置走去。他的心突突突狂跳起来。尽管对方没有穿上标志性的白大褂,尽管对方挺拔清瘦的身躯全然不见从前发福的痕迹,雕塑般立体的五官也摆脱了曾经犬马声色后的浮肿,可眉宇间那股颐指气使、一丝不苟,带着些许清冷、挑剔和自律的漠然,令他感到不可名状的压抑。

听说外科主任——阿敏和云来曾经的老师,跟副院长离婚后,凭着早先在业内积累起来的声望,被一家民营医院高薪挖去当“台柱”,还“梅开二度”,娶了个年轻的妻子……

云来的心哆嗦一下,视线重新投向妻,发觉她出神地望着落地窗外喧嚣的充满华彩段落的乐园,那些本应过了花甲之年的卡通人物,顽童般地挤眉弄眼,这种形式的“永生”反而唤起了生命的虚无之感。可是此刻,他与她,却真实感受着符号般的“白大褂”永恒的存在,“白大褂”在渐渐转暗的灯火下慢慢明亮起来……

一个进入青春晚期的不老少女,将染着红毛的头颅靠近那个人健硕的肩膀,狎昵地说着私房话,像是只火鸡不停扑扇主人卖萌乞食。一边的婴儿车上,被安全带固定住的扮成米奇老鼠的小毛头,正对着满桌垃圾食品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手指。

云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捏着小勺一口一口吃净蛋糕上的奶油,满嘴的甜味慢慢变为酸涩。可他的目光依然不离妻左右,温柔的怜悯——阿敏的眼睛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赋予柔美的她野性灵动的魅力,而眼下它们却黯然失色地委顿了,她也随之失魂落魄。

云来的胃部渐渐开始抗议,满满的酸水在里头翻滚吵闹,奶油的怒气涨满了腹腔,似乎直到此刻还没消散,下飞机后水米未沾的他全然感觉不到饥饿。妻只说自己吃过晚饭,便不再开口。他了解她的粗心任性,在足以影响情感生活的细节上,她向来如此。可笑当年热恋中的他居然将之看作“独立”,或许她真是“独立”,至少眼下他全然不觉她独居的困扰。对他的去留,她也照例不闻不问。好吧,算他自作多情!当物业的越洋电话打来,他脑海中立马浮现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弃妇形象,才第一时间飞越太平洋,否则此刻,他和儿子正围着火炉品尝着简单温馨的晚餐。习惯了大洋彼岸的温暖室温,忽觉家乡湿冷的冬夜是如此漫长难耐,他正打算起身去投奔酒店的中央空调,她却像个絮叨的老妇开始喋喋不休:四面白墙令客厅像是医院,我打算重新装修,你喜欢欧式还是东南亚风格?卫浴的龙头开始漏水,顺便更换;小区保安每次见我,都问你何时回国,好像你崇洋媚外似的;心理医生总把我当病人,给我开一堆药,我才不爱吃……她的语气有股讨好的意味,仿佛迪士尼餐厅的waiter,礼貌而殷勤,时刻担忧服务不周被投诉掉了收入颇丰的饭碗……客厅一角放着她的钢琴,也在聆听她的碎碎念,看来它许久不曾被弹奏,更遑论校音,怕是荒腔走板已忘了自己曾经的高贵妙音……

云来的生活渐入佳境。他已逐渐适应并融入了异国,每天为儿子准备早晚两餐,一周驾车去一次超市——他熟悉多伦多城市内外的所有能够提供食色需要的场所。他计划着移民,并着手准备加拿大的执业医师考试,希望重拾最初的理想。为他补习的老师是个白人女士,闲暇时两人会相约去酒吧,师生关系逐渐延伸到了上课之外。夜晚是西方人的享乐时光,酒吧与夜场的霓虹填满了都市人放肆的不眠夜。伴着火爆的架子鼓和念经似的说唱乐,两人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漫不经心地嘬饮着泛起欲望泡沫的生啤。女教师浮雕似的五官夸张地飞舞着,碧绿的眼睛闪烁着亢奋的光芒。她总是不失时机地享受当下的快感,他讶异自己对此并不反感。或许,他在本质上与她同类,只是曲抑的传统价值观打压了他的本能。尽管他与她并非同一种族,婚姻羁绊令他对此刻充满犯罪感,可这些依然不能遏制他对新生活的渴望。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去?云来迫不及待地走出沉闷压抑的客厅。他对自己说,他从此不要虚度任何一秒。趁她进洗手间的工夫,他终于得以脱身走入主卧查看。与客厅相反,这里出奇的洁净,晶莹的吊灯一尘不染,床罩被褥挺括平整,床前的地毯上两双拖鞋并排躺着,仿佛一对恩爱夫妻正享受欢好后的适意时光。热血慢慢冲上他的脑门,一转眼发觉她的影子已飘到门口,心虚似的静默不动。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充满各种可能的暧昧暗示。即便缺席她的生活,可他毕竟还是一家之主,主卧是他的领地、他的战场,岂容他人酣睡?而她却依然立在原地,喃喃解释,自他离开之后,她整夜无法安睡,再好的床品、再软的褥子都失去了意义。

云来气急败坏地扭过头,直直盯着阿敏的眼睛,想借此看穿她这番谎言的真实用意。可她的眼神空洞虚无,仿佛落定在看不见的远方。

阿敏突然说:我努力了好几个月,还是无法安睡,干脆放弃挣扎,每晚躺在沙发上看韩剧。每个频道都在播韩剧,不用担心无剧可看。总是大团圆的结局,仇人彼此原谅,爱人破镜重圆……我在想,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云来一怔,暗想:解释什么?为何成了“逃兵”?他努力打起精神,露出消极的笑容,目光闪闪烁烁,像无头苍蝇在搜寻再次逃遁的途径,玻璃柜下的一排排装着药品的纸袋似捕蝇纸般黏住了他的视线。难道那是——“罗拉”?好吧,或许他该交待:婚后那些没有理想只有目标,牺牲自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她的日子,究竟是从哪一段开始变质。那么她是否也该坦白,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从妻子角色中淡出。可这些都被他狠狠咽下,柜里和搁置在客厅电视机上面的保安送回的药品都在提醒着他,对一个曾有亲密关系的病人苦苦相逼太不人道。哈,这多像韩剧的剧情!那些套路相仿、面孔类似,永远哭哭啼啼、笑笑闹闹,类似年少时追看的琼瑶片的脑残肥皂剧集,居然让她如此沉迷,难怪超龄少女走不出那袭“白大褂”的魔影,只因她永远迷恋青春梦幻中的怀恋与暖伤。

可是超龄少女还在追问,执着的目光如此真诚,在柔和的壁灯映照下闪闪发光。那目光唤醒了云来心底悄悄囤积起来的感伤,待他意识到,已被尖锐的痛楚控制住。为何非要将原由说明?她只是搭错了他这趟客车,他们的方向终将南辕北辙。或许,她只留恋沿途的旖旎风光,他的终点站根本无关紧要。他抱着脑袋蹲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距离玻璃柜近了,他再次看清,老朋友“罗拉”正向他招手。那是当年,还是医生身份的他为自己偷配的精神科药片。他曾费尽心机与之分手,甚至不惜远走他乡,不料它却登堂入室成为妻子的腻友……

阿敏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云来,坦然得没有一丝阴影。他微微佝偻的身子和紧锁的眉头,令她忍不住想给他一个拥抱。见他盯着“罗拉”目不转睛,她即刻明了他脸上的黑云从何而来。可她不愿解释,在她的思维里,那些未拆的封条足以证明她对“罗拉”的抗拒。她的初次所谓求医,纯粹出于新奇,她早已遗忘与“白大褂”的对话内容,惟对诊室那盆多肉植物念念不忘。缺乏阳光雨露,“肉肉”却依然坚挺,它直接从现实坠入令她心悸的梦里——微小如蚂蚁的她置身密密匝匝的“肉肉”丛林,浓稠的黑暗的情绪与稀薄的空气将她紧紧缠绕,任她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亦无法摆脱令人窒息的幻境。她当然知道,“罗拉”就是她的诺亚方舟,可她宁愿挣扎在无助的苦海,让大脑以它独有的方式完成一次彻底的格式化。若是人生也可以格式化多好,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可以一笔勾销。是的,她但愿昔日的记忆从此删除殆尽,留下空茫茫的硬盘重新录下她与他,全新的生活。这一尘不染、焕然一新的卧室,是她赠送给他的重新开始的礼物。

阿敏等了许久,他依然蜷缩在地板上,似乎仍在考虑问题的答案。从迪士尼乐园回来,他便开始沉默寡言,那晚肯定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事实上,若非过生日,迪士尼之夜与其他享乐的夜晚并无二致,只是整晚对着家人,居然没有遇上一个朋友,未免扫兴。唯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令自己愣了片刻,可她全然无法从那背影身上读出与自己相关的任何信息。还有那个形象出位的红毛少女,一身打扮倒是很应景……

胡思乱想中,窗外乌漆墨黑的色块逐渐透出鱼肚般银白,太阳不失时机地从云层中跃然而出,点点金光充满生之喜悦。听到云来腹中传来闷雷般的鼓声,她甚感羞赧。想起冰箱空空如也,她打算出门买些早点果腹。与他打过招呼,她便出了门。吃什么好呢?她记得他最爱某家店铺的生煎包,即刻决定搭乘地铁去买,路途遥远不是问题。她期待在异国难以吃到的美味能唤起他对家的感怀,就像她为哄他回国所做种种荒唐之举那样。

阿敏脚步轻快地走出电梯,身体像被暖风吹鼓的风帆,四肢充满升腾的喜悦。她计划快去快回,失而复得的家正在身后等待着她。那么他等待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勤快的他从不舍得让她操持一丁儿点家务。哗哗的自来水声欢快地扰攘起来,洗衣机滚轮轰轰转动着,蒙尘的窗帘在肥皂水中沉浮……有他的地方,才有家的感觉。

咦,地铁卡呢?手机和钱呢?没带!别无他法,她只得悻悻回家。门铃按了许久,没人应门。她在门毯下摸到备用钥匙,哆嗦着手开门进去,客厅里已空无一人。她跑进卧室,刺眼的日光如同万把利刃穿透玻璃,晃得她无法直视……哦,他趁她不在再次离开了。活泼泼的自来水声、轰轰的转机声、湿哒哒的窗帘和她一直等待的人儿,如同阳光下的轻雾,了无痕迹,唯有她足底带起的乱舞的微尘,刺激着她酸痒的鼻腔。

眼泪像是解冻的冰海,裹挟着未及融化的冰块,不可遏制地一泻千里,发出叮咚撞击的杂音,可她无从得知这是否仍是梦中听到的嘶鸣。或许,她真的永远失去他了,就像走着走着将心爱的白大褂遗失在风中,再也无力去找寻……她把脸压在枕上,在哭泣中她又睡去,梦中她隐约闻到枕上残留的他的气息,多少年都不曾再闻到的氣息。她在熟悉的气息里复苏、振奋,那种飞扬跳脱的、情不自禁的感觉驾驭着她那拒绝“罗拉”拯救的正逐渐清零的头脑——她再次出发,向走在街头的他发足狂奔。她凌乱的步伐流淌着孤注一掷的哀伤,她在疯狂追逐中重新感知他对她而言的真实意义。

不远处传来刹车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眼前的红灯已渺然难以辨识,她感觉整个身体飘飞而起,狰狞的阳光碎成断片,连同整个街道在刹那间,如梦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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