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教

孙春平

楚宁退休后不久就不再染头发了。不过三五个月，昔日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再出席社会活动，老朋友竟一时认不出他，惊诧之后便说：“还是染一染吧，再过几年，就是染得再勤，人家也会喊你老大爷的。”楚宁呵呵一笑，不做辩解。

楚宁退休前是市实验中学的校长，此前数十年，一直在校园里忙碌。虽当了校长但也担负着两个高三班的物理课教学工作，身体保养得不错，不胖不瘦，腿脚灵活。不光师生们没把他当花甲之人，就是他自己，也从未意识到已入暮年。退休后，他也曾一度叹息：“可惜了这个好身体。”好在自我调整得快，很快就释然了。

做好了颐养天年的心理准备，楚宁给自己布下的第一道作业是坐公交车把本市的景观好好游览一番，有些地方还要下车走一走。这一游确实让他大为惊叹。当校长那些年，上下班有通勤车接送，生活基本是两点一线。就是坐进车内，脑子里转的也多是校园管理和教学上的事情，哪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景致？可眼下就不一样了，心绪和眼睛都长了翅膀，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飞翔。这还是生活了数十年的城市吗？真是变化太大了！

当然，令楚宁惊叹的，除了车窗外的巨变，还有车厢内的情景。社会日益老龄化，乘车的皓首蹒跚之人比比皆是。上车时，白发人的腿脚自然竞争不过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先登者势如破竹地冲向空闲的座位，甚至理直气壮地占据了车上那几个专留给老弱病残孕的座位，坐下后便好像接到了号令一般，纷纷掏出手机，全然不顾身边站立着与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同龄的年迈老者。有时，司机会略尽职责地喊上两句，说请给老年人让让座。有人会应声而起，但那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时候，年轻一代对提醒充耳不闻。这样的情景看多了，楚宁先是生出愤慨，后来便反思。社会风气如此，如果追责，是不是我们这些教育工作者也难辞其咎呢？这些年，学校里只讲物质不灭，只讲负负得正，又讲过多少仁孝礼信和尊老爱幼这些人生的基本道理？须知，在正数前面多上一个负号，那就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呀。有一次，楚先生乘车时，有个中年人悄声问：“您是楚——”楚先生轻轻摇头，没让他问下去。中年人却慌忙站起，说：“真是对不起，长时间没见老师，都不敢认了。”楚宁则说：“你坐，我站一站挺好的。”没想到两人正这般推让时，另一位汉子卻一屁股坐了下去。学生愤愤地说：“我是让给老师的。”汉子哼道：“座位不是你家的吧！让也应该让给我，我的年纪比他大。”学生还想争辩，却被楚宁拉到一边。那个时候，楚宁还染了头发，乌黑而茂密，而那个汉子则有些谢顶，乍眼看去，真不比楚先生年龄小。

也许，楚宁不再染发的决心就是从那一刻下定的。当然，若以为楚先生想以此赢得年轻人的礼让，那就太低看了我们这位老校长的品格。项庄舞剑，另有深意。公共场合，不宜言传，那就身教吧。他要用实际行动弥补一下昔日在校园里的教育缺失。虽说未必会有多大功效，但只要有，就总胜于无吧。

从此，楚宁每天都坚持着去公交车上挤一挤，而且专选客流高峰的时段。他的目光不再仅仅专注窗外的建筑，看到有老哥哥老大姐上车，他便远远地招呼，说：“您坐到我这里吧。”老人们常会礼让，说：“还是你坐，看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楚宁便故意大声笑道：“是吗？我觉得我还很年轻呢！”这时候每每会引发笑声，埋头玩手机的年轻人也会在笑声里仰起脸庞，并时常有年轻人主动起身，让位给旁边的老年人。效果不错，贵在坚持，楚宁信心大增。

那天傍晚，公交车快靠站时，忽听一位女士惊呼：“钱包，我的钱包！”车厢内骚动起来。司机不失时机地打开了车内所有的灯，大声喊道：“委屈大家一下，我不开车门，警察马上就到，搜不出钱包都不要着急下车。”

警察很快赶到。众目睽睽之下，钱包竟从楚宁腰间被搜了出来。乘客斥骂着拥上前欲打，好在有警察护在身旁。目瞪口呆的楚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警察冷笑道：“人赃俱获，你还想怎样？”司机说：“这个人常坐我们的车，还常给比他年纪大的老年人让座，我心里一直挺感动的。”警察年轻，口气很冲，说：“他有座不坐是想干什么？师傅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呀。”

楚宁和失窃女士被带到了派出所，两人分别写材料，女士写失窃经过，楚宁则写犯罪交代。女士很快写完，走了。楚宁却端坐如盘，连笔都不拿。警察说：“你有本事就扛，我看你扛到什么时候！”

夜深的时候，一位警官来了，进屋直奔楚宁，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老先生，让您蒙受不白之冤了。”警官又对年轻警察说，“我已经查看了公交车上的监控录像，在人丛中发现了一个惯偷的身影。此人惯用的手段，就是在事情败露后趁着混乱把窃品塞到别人身上。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抓紧把这个惯偷捉拿归案。”

那夜，警官将楚宁送到派出所门外时，警官坚持要用警车送楚宁回家，但楚宁不让。他说：“这时候，火车站前有两路公交车客流还不小，你一定要送，就送我去火车站前吧。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坐公交车回家。”

（摘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