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不脱的江湖“套路”（评论）

杨荣昌

新疆作家张弛是位有艺术追求的写作者。他的本职是警察，这个特殊的工作岗位接触面广，多与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错综复杂的案件打交道。而光怪陆离的社会也不断产生诸多可供挖掘的素材，作家可从中提炼出有批判力度的审美质素，经过糅合与重构，形成与现实劈面相迎的小说作品，普遍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

《锻炼》体现了张弛对世情百态的观察与雕镂，他设置的多重矛盾冲突，喻示了当下社会盘根错节的网络状态和各自章法，社会的众生相由此呈现无遗。“套路”首先体现在警察内部。主人公蒋汉威是从公安厅机关下派到基层锻炼的青年警察，怀揣一腔热情，总想尽快做出成绩来，既是对自己有个交代，同时也为了出一口在厅机关遭受的种种屈辱的恶气。谁料在首次出警的晚上，因立功心切，闯入了另一位片区民警的“地盘”，虽然抓嫖成功了，可引起了片区民警唐警官的不满。最后还是师傅乔寅虎赶来解围，以一场赌博案给了唐警官，才算是摆平了。小说刚开始的情节就反映出这一地界的复杂性，警察负责的辖区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利益集散地。即使以正面形象出现的乔寅虎，也会在发牢骚的时候骂出“早知道不如多养上几家”的怪话，“打击”任务完不成时，就需要靠“养”来解决，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身为警界中人，张弛对自己行业里的痼疾可谓知之甚深，他没有回避矛盾，没有虚饰浮夸，而是正视这种病灶，以不留情面的笔法将之呈现出来，以引起重视。这是负责任的作家应坚持的良知。

另一种江湖“套路”出现在公司。小说中矛盾的爆发点是公司兼并重组过程中的利益群体纷争，这是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当几个公司权属发生改变时，会带来众多的利益博弈，暗地里有无数的权钱交易、权色交易，尤其是掌握普通职工命运的当权者，大都干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勾当，有的甚至是明火执仗的剥削与掠夺。面对这种腐败的横行，绝大多数的普通劳动者只有沉默，甘受屈辱，任人宰割，充其量也只能勉力保护自己的微薄权益少受侵害。小说写到当权者在处理群体性闹事过程中，用的是“分而治之”的办法，将工人分作三等：先是给予一部分人好处，拉拢他们；然后安抚第二类人，求得安定；最后将闹事者中的骨干分子划为第三等，仅给极低的待遇。这样，原先稳固的工人群体瞬间就瓦解了。得到好处的自然不会再反对安置办法，甚至还成为权势者的帮凶；中间一等因利益没太大变化，也求得明哲保身，失去了战斗力；而闹事最凶的，被彻底孤立，折腾不起风浪，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是中国传统积存甚深的驭人术，当权者利用工人没有主心骨、仅为自己能够分得一杯羹的心理现实，采取逐一击破。这样的写作确实触及了社会的现实。利益争夺的尖锐性，在小说中的两个女人赵凌云与李继红之间也显现无遗。两人原先都是野外作业的工人，本应同病相怜，互相帮扶，可因具体的生计需要，李继红凭着较好的长相与秦志恒勾搭在一起，后被调任材料员，又考上会计证后进入财务科工作。赵凌云却依然在施工一线整日风餐露宿。这也是造成两人交恶而导致矛盾不断升级的原因。这些故事的编排，体现了作者解析人性的深刻。

作品中有一个情节看似不是重点，却对整个小说的推动和人物命运的改变起了重要的作用。这就是伐木场的场景。女主人公李继红之所以走向了人生的歧途，就是因为自己丈夫在拉木料时发生了车祸，家道中落后的她只好委身于公司高管，保持了多年不明不白的关系。而他丈夫车祸的原因，竟是由于装载木料的伐木场工人暗中做了手脚，他们长年在山林里劳作，待遇低，出头之日无望，便将怨气撒在货车师傅上，如果司机提前不给他们好处，他们就在捆缚绳索时偷奸耍滑，故意少几道工序。李继红的丈夫首次跑这趟运输，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套路”，于是在半途中木料松动，货车失控，自己变成了残废人。伐木场工人的行为可谓昧心之作，散失了做人的基本底线。作者对其批判之余，也给了他救赎的机会。伐木工逃离了林场，远去他乡谋生，后陆续寄来钱，委托派出所民警老曹转交给受害者，尽管数额不一，时间也不定期，但终有良心发现，看得出他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增添了一点人性的亮色。

小说解析人性力度的深刻性还体现在对李继红命运遭际的安排上。这位苦命的女人，为了生存，与公司领导保持着不干不净的关系，最终险些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当她遭遇重重打击之后，精神恍惚，神志不清，甚至做出了过激举动，持刀找与他姘居的秦志恒拼命。就因为精神上的偶尔失常，她竟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类似的情节，在众多的影视作品中并不鲜见，这也是人性恶的体现。

《锻炼》还设置了两种不同的人际环境。蒋汉威下派到基层派出所工作之前，是公安厅机关的一名干部，心眼高，恃才傲物，看不得那些溜须拍马之事，他因此备受排挤。在有过同样经历的老曹的指点和帮助下，他违心地买了礼物送给主管领导，才稍稍有点改观，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后因一场与他没直接关系的事件，被领导“发配”到了派出所锻炼。在基层，他感受到民警的耿直与爽快，人际环境也不像机关那么复杂，不需要谨言慎行，亦步亦趋。但基层也有基层的难处，整天面对的是复杂具体的案件，危险，劳累，却又难以晋升，因此他们在处理矛盾的时候，没有像蒋汉威那样的激情澎湃，甚至还有点息事宁人的感觉。如处理李继红持刀威胁秦志恒事件中，蒋汉威不明就里，建议重新调查，一查到底，而长期在当地派出所工作的乔寅虎却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漩涡，要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以说，乔寅虎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他在多年的矛盾处理中得出的处事方法。蒋汉威在这两种环境中体验了丰富多维的社会百态。他最后救出了差点被谋害的李继红，继而顺利化解了公司的群体性事件。受到表彰之后，领导告知他锻炼期限已满，可以回厅里上班了，在这人生的分界点上，他却犹豫了，一面是充满机会与诱惑的厅机关，有更高的人生台阶可以攀登；一面是关系单纯，可以真正做事的基层派出所，何去何从，这是摆在他面前的艰难抉择。而最终，他屈从于内心的召唤，毅然选择留在基层，因为他还要继续施展他的正义行动，去帮助像李继红一样的弱势群体。这是蒋汉威心理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也体现了作者对这一人生选择的赞许态度。

总体来看，《锻炼》的可贵之处在于用不长的篇幅，编织了多个环环相扣的社会片段，将各阶层的生存状态、利益诉求、矛盾冲突统一到小说叙事中来，真实地呈现复杂的社会面貌，铺展开一幅幅欲望横生、如困兽般挣扎的人性图景。这是警察作家特有的优势，他们总是能够捕捉现实中那些善恶相搏、正邪较量的题材，用小说的方式进行艺术化构造，同时以警察固有的正义感，向社会顽疾发起不遗余力的攻击。这种与现实毫不妥协的短兵相接，使得小说具有一种难得的力量。当下文坛，普遍存在着力量缺乏、精神溃散的写作软骨病，文学难以对现实生活发言，散失对存在发难的勇气。因此，重新唤回文学的战斗力，恢复文学反映并改变世界的价值尊严，显得多么的重要。

然而，张弛的创作不足之处依然明显。因为他太想向现实发起冲击了，想让小说成为战斗的武器，借以改造这个社会。但是小说毕竟是一门艺术，有着自身的艺术法则和内在规律。很多时候，作者越是想在其中表达一种观念，越是选择以刀刃般的锋利划开时代的肌肤，越容易失之单调和浮泛。通读他的多部作品，包括《锻炼》，缺少的恰恰是小说应有的那种含蓄、蕴藉与隐忍。成功的写作应是刻画人性的复杂，书写那种在利益选择面前的困顿、摇摆与挣扎，而不是讓人物一出场就贴上是非分明的标签。这样的写作，读者一眼明了，会失去许多可供咀嚼与回味的张力。事实上，善与恶并非天生就形成的，它往往有一个长期积淀与变异的心理基因，作家的任务也许不是要告诉读者社会是什么，而应告诉读者社会会怎么样，让聪明的读者与自己一起解剖这些病症，进而达到疗救时代伤痛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