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稼的圣母

2017-08-23 21:30绿窗
福建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马丽奶奶儿子

绿窗

1

《耕稼的圣母》,不是德拉克洛瓦的名画,但“耕稼”总是比其他词更能击中我心。我敏感那一纸金黄,秋日的麦地,撒欢的孩童,和圣母野果般微涩的目光。

然而看她的眼,却没有孩童与丰收,她一直往前看,穿透画面,穿过看画的我,到更远的远方。她看到了什么?是死亡,和后面辽阔的重生。她饱受着煎熬,通晓儿子耶稣的命运,又必得顺从意志,那恢宏的荣誉与信仰,喜串着悲,悲又生喜,是颠覆的人生。

德拉克洛瓦捕捉了一个母亲复杂的内心世界,她是麦田里的农妇,男人是木匠,养一堆孩子,清贫人家,这样的圣母离心灵最近。圣母若生在东方,她的精神支撑会是什么?

2

我穿过一场罕见的大雪,截下一幅雪野耕稼图。

大雪如泼妇,掐着粗腰恣意泼下了咒语,白欺了世界,但一个普通的农妇轻松撕开了天机。她猫腰在雪地,掰开玉米苞皮,黄澄澄的大棒子不断划出金色的弧线,划出尘世的愁烦,和难以驯服的天空。而后驴子梗着脖子,不慌不忙拉着车往家走。四野茫茫,烂贱的玉米像雪一样安卧山坡,燕山山脉荡着尾巴尖,俯视一介老农妇马丽奶奶的盛大收割。

耕稼当然是大事,但生来不只为了种地。到了该享清福的年龄,且已是寒冬腊月,还不得不辛劳,她必有一肚子的悲戚和隐情。但在空旷的雪野,她赶车吆喝的声音,像钓鱼的钩子甩出去,坚定又苍远。总得有一种力量支撑她,鼓着这口气。她常说:“我就念老理儿,忍着,忍过了好事就来了。”我相信所有的宗教信仰一旦融进大地五谷,都会演变为民间精神,乡村灭了,它們落在草上,草枯了,大地收藏,纵使内心沦为荒野,自有春风照顾。

3

土地上劳作的妇人,我都想尊为圣母。马丽奶奶就是那样身怀悲戚而心神明亮的妇人。

四月,我在门外种花,那是个垃圾坡,溃疡一样泛滥呻吟,我奋力刨坑,撒满了花籽。

马丽奶奶扛着挖锨路过,聊起来,说到我妈一个人的寂寥害怕。蜘蛛从瓦片上一下来吃晚餐,就带来不安,怕压下来的黑暗,暗中潜伏的灵魂。我们都相信去世的人和宰杀的牲畜会在村庄扑腾走动,或闯进主家看看。

“我要有你妈的小心眼,得喝十回药。没金没银,没鸡没鸭,不怕小偷,也没狼没虎,就是自个老头子回来瞅瞅,怕啥?要我就问问他,那边过得咋样?说老婆子没?”

她声音豁亮,能驱走三千魔障,静白的面上黑雀子生动地荡漾。老头常去坝上高原捡土豆掰棒子挣点零花,她一个人的大院,紧邻西大沟坟地,东边是个空房子,有男人上过吊。不怕。“说嘴打嘴,那年丫毛难产没了,我哭得眼睛快瞎了,大冬天,睡前去外屋捅炉子压煤,门窗玻璃上贴着一个人脸,仿佛是丫毛,细盯过去,就是。”我立刻汗毛如竹笋扎出来。

“她回来了,也怕,但是自己姑娘回家,不能把她关外头。我开门,撩帘,让她进屋,坐炕上,给她洗苹果削梨,说道家里的事,又给她铺了被褥,丫毛今晚别走了,跟妈睡,但是就一晚,以后不能回来,家挺好的。夜里并没闹动静。第二天晚上,我特意再看玻璃外,黑洞洞的,再没人影了。”

这天聊的,一到天黑,竟是不敢盯着玻璃看了。丫毛村里本有对象,马丽奶奶坚决不同意,玉米地流向谷子地,活出啥新了?女孩得往高处攀。马丽奶奶人脉广,带姑娘四处寻亲,最好进城,想找更好的,又一个个打散,丫毛烦了,死活按停一个,鬼使神差嫁进深山沟了,万没承想临生小孩,一针催产素下去,全身有如万千针扎,顷刻二命皆没。

“那叫狡牙,再哆嗦一下子,孩子满大街跑了。”狡牙,马丽奶奶独创,拧着来,难缠之意。她在缝纫机上拼个花布垫,“嗒嗒嗒”走着线,说:“嘿,这布,真狡牙,就差这么一小条。”

后来想,万物自有其长短横纵,走到哪停下,必有其来由。花布其实是使尽了力气,无法走成四方,于丫毛亦是使尽了力气,不得不松手。神如诸葛亮,祈禳之法到关键处,魏延闯进,扑灭主灯,也只有嗟叹“吾命如此”。狡牙的花布是个窗口,窥视人生,世间一切其实很难圆满。狡牙的丫毛则是通往顺产婴儿的献祭者,只不过,马丽奶奶不会通晓未来,她的悲哀只在生命逝去时产生,这是凡人的福气,神知未来而不得不隐忍,大悲。

所有的生都是竭尽全力,所有的逝都是无奈。马丽奶奶面色凄惶,奔菜地去了。丫毛常常在傍晚扛着锨,袅袅婷婷从地里走回来,长辫花枝一样摆。这记忆是马丽奶奶的十字架,她宁愿扛着这鲜活的花枝,也不愿细听她临去时“妈妈”的嘶叫。万千针扎,她必须拿起锄头劳动,从马铃薯、韭菜或浮在叶上的小青虫,嗅出女儿的芬芳。

4

我妈老了,只有种院里菜园的力气,春天一来,还是大敌当前,那样一种郑重、急迫、不安,令种三五十亩地的人觉得可笑。但半亩地的春风等同于五十亩,我妈争的不是那几棵菜,是一介农妇最后那点好时光。

你马丽奶奶面上光鲜,争了一辈子,没省心过,命不济。这话反过来说,马丽奶奶尽管活得悲戚,但她不邋遢,精气神在。争是冒险,不乏侥幸,马丽奶奶欲掌控三个孩子的命运,设计得挺好,生活却来个逆转。大女儿私奔远嫁多年,当时气盛,断绝关系,竟死活不肯回家。马丽奶奶牢牢把住丫毛和儿子的婚姻。结果丫毛命薄,儿子生不如死。如果信命由天定,马丽奶奶的固执是顺应了天意?

儿子本也勤恳,搞了对象,马丽奶奶说那丫头忒疯,娘家妈死能嚼气,捅散。她能耐人,立马给儿子盖了大房子,娶了新媳妇,抱了大孙女,风风火火一气呵成,功德圆满,出来进去风飒飒。

然儿子不平。想闹出点事的人,都是觉得不平。新鲜两三年,他即跟外村小媳妇触发了玉米地爱情,要离婚,那份强硬,仿佛他逮到了仙女,天兵天将也得乒乓让路。村里早早晚晚响着他媳妇的尖叫,或披头散发跑过街头,男人拎着烧火棍追出来。马丽奶奶正在河边洗衣服,嚯嚯拎起洗衣板横过去,厉害的嘴茬子敲铜锣一样训骂儿子:“二牲口,犯浑,疯魔了你!”他的脑袋立时被洗衣板砸出了火星。但管得了白天管不了夜,儿子并不收敛,打媳妇打得狠,一次次拽住头发往墙上撞,掐脖子,致昏厥,致血崩。马丽奶奶心疼媳妇,不行就离婚吧?怕打坏了。媳妇更倔,死也死你家炕上。果真就学那尤二姐吞了金戒指,戒指顺着食道,溜达到胃,辗转停在九曲十八弯的小肠,光折腾不出来。亏了老中医吐一妙方:宽叶韭菜,切大段,大油生炒,大口囫囵嚼下,即等排出。

娘家人大闹,儿子被打,马丽奶奶不拦,不求。后来她当街跪下,为儿子谢罪!多要强的女人,但没占住理,必须低头。

要坏一个人,必先让他嘚瑟,而后命运收拾他。老婆走了,情人大门深闭,再没有女人哪怕残疾嫁进来,他是家暴的代名词,他打败了旧家庭,也打倒了自己。此后他天天醉酒,陷在深深的怨恨里。马丽奶奶是他的头号敌人,舀她的米,摘她的菜,偷她的钱买酒肉,醉了骂她的一切。春不种,秋不收,一晃十年,早废了。

冬天,大家靠墙根晒太阳,见马丽奶奶急匆匆奔来,说儿子冻挺了,快帮忙送医院。酒醉易冷,不烧炕不生炉子大睡,找死。马丽奶奶精心侍候一周,苦口良言满天星斗,好了还是酒鬼牲口。“从前他叫大绵羊,多乖顺哪。”马丽奶奶的天平倾斜了。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要堕落。当年侄子卡尔那么蛮横,贝多芬毫无办法,仁慈对堕落,只有损耗,无有胜者。

三个孩子其实都遗传了马丽奶奶的倔脾气,或拿远方,或用生命,或拿事件,向父母索债了。他们是家里的伤疤,也是村庄的新伤口,献祭者,警醒者,以尖叫和溃裂说话。

5

款款地,一箱子财宝,这时现身了。

说来,马丽奶奶的婆家是大户,大宅门,九排九颗铆钉,二进大院,车马牛骡碾子磨,相当幽深,总归有野史的。后来各位爷都搬走了,只剩下老大这一房,闷头做事,厚道仁义。一年翻修房屋挖地基,镐头突然碰到硬硬的东西,大爷及时喊收工。然财不外露,风有眼睛,说夜间他们悄悄挖,好沉的箱子罐子抬出来,搬进屋里。眼见就阔了,地基打得更高,房子一排六七间,豪华装修,去过的啧啧叹叹。大门开开,二老扛着锄头挎着粪箕子,沧桑朴素,还是苦大仇深的老农民。

马丽奶奶眼睛涩涩的。传说老院子有东西,“文革”时上边挖过,没有。早年春天种地时,夜深人静时,各房亦亲自犄角旮旯挖过,没有。罢了,老院子太深,晦氣,走。可是宝贝竟有了。当年这一带土匪猖獗,大院太爷的妹妹就是某山压寨夫人,姑奶奶时常回娘家,夹三带四丢下几摞碎钱,就够一家子吃香喝辣了。解放军一来,土匪麻爪了,把一些金银细软运进老院,埋在哪,没人知。那土匪夫妻骑马逃跑,才过梁子就被击毙了,枪声震破小村的窗户。

钱财就像命,该谁有寿,病与灾都惦记不去。

春耕,马丽奶奶试图叫儿子帮忙,拉开门,酒臭垃圾熏个跟头。这深深的陷落突然像空谷的罄钟,震了她一下,“日子就得消消停停好好过的,胡乱折腾,什么都吓跑了,财宝若落在他手,还不给败到喜马拉雅去。”

她的意识瞬间得到了扭转,平衡了。平衡在于内心的认识,有时看来严重的倾斜,但恰恰是维持生命的必要,小与大,重与轻,死与生,恶与善,都如此,打破那微妙,才乱。

“有胳膊有腿的人都指望不上,冰凉的钱能怎样?”矛盾和悲伤不都是因为钱?她牵着驴骡爬上山坡,驴骡坚持着她的真理,太阳在她们头上,风吹着风,日子踢着脚后跟。这些才是真实的存在,其余都是虚妄,为了消解意志。马丽奶奶在亲人的遭遇里,脆弱的精神一次次锤炼,深知儿女安生才最要紧,如果她在幸福中,她或许会炸破老院的。

藏与露俱有缘由。财宝有心,人知,人亦有心。

6

我很失落,阴雨天气刻意种下满坡的花籽,一芽没出来。不气馁,秋天四处搜罗花籽,清明待要拿回家种,发现竟是苋菜,花籽不见了,好一阵惆怅。满坡的垃圾,在我家门前,但它是整个村庄的疤痕。粮食喂养躯体,花朵喂养精神,哪个我都要。我将继续准备更多的花籽,节气一到再撒下,花朵将会年年自行繁衍,铺满大坡,我怀着这样的意志。

马丽奶奶匆忙路过,摁着老腰。年轻时一次小产后,本该在炕头静卧,却惦记着门前那粪堆肥,到底哐哐捣碎,推着独轮车运到菜地,出了一身汗,歇在阴凉地,当时不觉,一遇阴天腰就折了一般。那疼是记忆,节气一到挥剑刺入。

节气逼人。她和老头继续承包几十亩地,风不催雨催,长不催短催,黄昏不催月亮催,露水不催虫子催,玉米不催大豆催,它们闯进躯体,把暗、酸、涩、不洁、恶,都挤了出来,灌满了阳光、希望、宽恕。睁眼就是活儿,每个细胞都嗡嗡叫着拱出来忙碌,足以击溃她内心的苦闷和失败。土地重生五谷,犹如母亲重生孩子,拯救是众生之间的互救,大地和太阳让一切倾斜归零。

她扛着一袋玉米上坡回家,沉沉的袋子感觉轻些,以为儿子帮她,回头看,是一阵风。一个人的悲伤有多深?她伤痕累累地扛着,“我就不信人心不是肉长的。”所有的弃都是自暴自弃,大夏天他站那直晃,伸出鸡爪样的手,凉得骇人,白得吓人。他眼光闪烁,不敢正视人,说明内心羞愧。他不祸害别人家,只是逃避,被怒火和嘲笑压塌了,他站不起来。悬崖是更深的井,他拿自己的躯体在填。“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不养老,总不能看着我们老到炕上吧?”她继续耕种,要供孙女读书,希望她桃花一样的品貌,能让他爸立成个人,有一天会尾随老父母上山,让大地恣肆的豆香荡尽浊污。

马丽奶奶再累,活得有目的有尊严,有自己的节奏,从不慢腾腾,也不急得钗鬓横斜。劳动着不难看,骡子给养得大马一样,像她人的精神,不会被打倒!而世间最大的慈悲原来是繁衍术,节气一到,沐雨而生,犹如你低下头,神即献出果实的安慰。老理儿上讲的好事也可能终生不来,但人心被好的想法占据,就能支撑自己,穿过废墟与荆棘。

7

最后一个放弃的肯定是母亲,埋进种子,就有了生的理由和信念。

秧苗快青垄了,清晨五点,我们已经耪了一条长垄,太阳刷下一山的青草味。邻接的玉米地也有两人在耪地,毛驴车停在地边,车上的男人裹着被子酣睡,脑袋胳膊晾在阳光下。马丽奶奶家,她做什么?

她担心儿子长年居阴,会比酗酒更坏了身体,就和老头每天早晨把睡成死猪的儿子抬到驴车上,拉到地边晒太阳,呼吸着马莲花、黄芩、山槐和野蔷薇。他打着喷嚏醒来,像一棵草扑棱棱钻出地面。起初恼怒,咒骂着摇晃着下山了。无所作为的实质是灵魂的怯懦,咒骂是它的虚张声势,不能保卫母亲给她以血肉养护,还不给她希望,就是坏透底了。

马丽奶奶涨红了脸,清晨寂静的山坡骤然响起她的大喇叭金句。“懦夫!一件事打趴蛋了,谁有功夫老揪你的小辫子看你的笑话!我等了你十年,你必须担起责任来,种你的地,撒你的种子,养你的子孙,不然我饿死你!”

回去这一路,也算锻炼身体,第二天接着捉来,马丽奶奶有的是时间。他们拿躯体布道,道在身后长出来,好事也跟着长出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变得如何,家里的地也得耕种,外面的人怎么活管不了,在家就得这么活。

我猫在玉米中间,以锄头探寻生长的秘密,虽然天力与宿命不可违,但天上不会掉下智慧与救赎,必须在春天实施种植术。但德拉克洛瓦《耕稼的圣母》为何取景秋天?他是强调大收获与大失去吗?悲戚的内心与恢宏明亮的秋色,反而造就出莫大的感染力,这是德拉克洛瓦深厚的文学心灵,犹如圣母怀抱着伟大的种子。

我盯着马丽奶奶的脸。一束苍苍色,知从涧底来,几乎辛苦耕稼的农妇,后来都是这个模样,不敢散架的老骨头,悲戚又坚定,而马丽奶奶又渗透了一种智慧,好不是终点,坏也不是,一朵花或许是谎言,枯枝也许就有出头之日。

不管东西方,母亲的心是一样的。这耕稼的隐忍的母亲,这女人的仁闪耀着意志的光辉,四处都是塌陷,她保持了心不荒芜,心怀力量。德拉克洛瓦作画,如何布局调色,把一介普通农妇画成春天的圣母?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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