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是大路的支流,就像小河是大江的支流。早些年,老家安海只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号称三里长街。街两旁的小巷却有如一块没有画好的棋盘,纵横交错、条块分割,既划定了人家的不同位置,也让人家有了远近各异的亲疏感觉。
老家的小巷基本上都是青石板路。石板长短不一、凹凸不平,却长年累月被走得油光水滑,在阳光和雨水中亮花人的眼睛。虽然都叫着什么巷,能记得住的也就是常走的那几条。我家前门那条巷子在小镇上算是宽的了,所以就不叫什么巷,而叫“新街”。是“街”却不见一家店铺,家家门口几乎同一个模样:两扇木门,一块石板架在阳沟上,走到“新街”头常常会辨不清自己的家是从哪个门里进出。五岁时,和母亲、弟弟从香港回来,恰好碰上刮台风,大雨如瓢泼,青石板上到处黄水横流。不知为什么,“新街”留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一副台风过后的破败景象,满地的枯树枝和死老鼠,阳沟里掏出的污沙堆在门口,让人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松懈与快乐。
家后门的巷子倒是名副其实的小巷,叫“桂子巷”,只有短短的一截,却一半是碎石子地,一半铺了灰土。称为“桂子”,却光秃秃不见有什么树,印象最深的倒是巷子头的墙上嵌着一块“石敢当”。小时候曾为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是用来阻挡“肮脏鬼”的,便多少有点不安,每次都是头低低地匆匆而过。长大后看见“石敢当”自然不再害怕,却经常会联想到当时生活在“桂子巷”里的人们祈求平静与安宁的那份苦心。20世纪80年代初我出了一趟远门。祖母交代我拐出“桂子巷”时,要记得回过头来看一眼。那时候我看到在后门口临风而立的祖母,正用空蒙而悠远的目光向我注视。据说这是闽南的一种风俗,远行的人只有在从家门口消失之前回过头来看一眼,不管走到哪里才会再回来。二十几年里,我一次次回家,又一次次出行,每次都是在短短的“桂子巷”尾拐弯;即便后来祖母去世了,回过头望着空荡荡、静悄悄的小巷,心里照样生出一些牵牵连连的情感,意识到巷子虽小,却也见证着历史与文化,构成活泼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
有的巷子称作“街”,有的街却反过来又叫什么巷。比如从家里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那个地方偏偏就叫作“管口巷”。“管口巷”对我的最大诱惑是十字路口摆开的各种闽南小吃,像肉粽、牛肉羹、大肠灌猪血、肉丸、线面糊、土笋冻……家家店铺门口都是水气朦胧、香气扑鼻。特别是中午饿着肚子放学回来,经过“管口巷”,常常要历经一次抵挡诱惑的意志考验。有时候家里做什么“世事”,祖母或者母亲会叫我去“管口巷”走一趟,知道又是买什么好吃的了,心里便一阵雀跃。多少年过去了,老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管口巷”那些小吃店却大半还在那里,只不过原先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偶尔我也会到“管口巷”再买点小吃,却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美妙的感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才明白对“管口巷”的在意,竟是由时代、年龄、家庭、生活状况等方面所烘托和造就。而对远行的人来说,故地重游的乐趣,又总是因为感到了熟悉之中的陌生,才勾起诸多的回忆和感慨。
虽然在安海住了十几年,如今叫得出名字的小巷竟没剩下几条了。记得离家不远有一条叫“尿盆巷”的,巷子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但一想到它还是不禁哑然失笑:什么名字不好起的,会把“尿盆”拿来作为巷子的名称。问你住在哪里,回答说是在“尿盆巷”里,让人免不了会联想到一种不太美妙的气味,对住在巷子里的人竟然久闻不知其臭,自是特别的刮目相看。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一条小巷叫“摸乳巷”。小巷又窄又暗,只容得一身,要是有男女两个人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果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那条巷子倒也走過几次,但都没碰上什么人,更不用说女的了。巷子的名字起得过于色情,在我们那个颇有古风的小镇,自然不会有几个女的敢去冒险一试。这样下里巴人的巷子名称,想来也是出自引车卖浆者流的手笔。老家历朝历代都是出文人的地方,居然能容忍如此不文明的冠名沿袭至今;而那些在“尿盆巷”和“摸乳巷”里传宗接代的人家,似乎也没有一个感到有必要对自己的出生地加以改造,反倒照样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想小镇上的人们自有一种不同于城市的生活态度,踏实而又知足,没有什么高远的打算,却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
老家的小巷大都曲里拐弯,柳暗花明。一般来说,那通常不是一条叫得出名字的小巷,而是许多条小巷连接起来。你只知道要到某处去该这么弯来拐去地往前走,大半却叫不出这些小巷是什么名称。印象中,从我家要往外婆家便是这样有多条不同的走法可供选择。小时候,这曾是我们兄弟几个屡试不爽的乐趣。一说要去外婆家,刚出了门,一个从这条小巷窜进去,另一个多跑几步,又从另一条小巷窜进去。窜进去后就一路狂奔,在几条相连接的小巷里穿行,比赛着谁先跑到可以会齐的地方,然后为自己抢了先而快乐得大叫不已。弯曲的小巷总是忽明忽暗,有宽有窄,不断变幻着面貌,让少年的我们在穿行之中感到新奇与冒险,经历着发现与快乐。多年以后,在一次往外婆家的路上,几个小孩冷不防从一条巷子里狂奔而出,啸叫着从身边窜过。那欢快的笑声和灵动的身影,让我又一次想到自己的过去,于是像个老顽童似的重新拐进那条幽深狭长的小巷。小巷在几十年里显然没有什么变化,地上还是沙土和碎石子,两边的高墙也照样灰粉剥落,老远开一扇门,门里偶尔见一个在厅堂前枯坐打瞌睡的老太太,更增添了几分幽静。走不多远,忽然一阵穿巷而过的凉风拂面而来,像久违了的老朋友意外重逢。
除了自己日常生活中常常要走的巷子以外,我走得最多的一条巷子叫“通天巷”。“通天巷”称得上是一条长巷了,几乎是从小镇的北顶一直延伸到南端,要说大路有三里,“通天巷”少说也有二里多。称为“通天”,大概是喻其长吧,其实是通海的。有一次走到南端的巷子头,看到眼前的海埭盐田,地势开阔,海风带着咸味扑面而来,不觉心胸为之一荡。
走这条小巷可有点意思,原因是从北顶进入小巷,一开始先有一截暗巷,说白了是从一座楼房的底层开出来的巷道,上不见天日,下不见路面。小时候,每每从大路上拐入通天巷,一时坠入黑暗之中,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很神秘也很惊险。除了从北顶开始的那一段,“通天巷”总的来看是很直的。太直了也有一种不好,就是老远便能看见对面的来人,要是个男的倒也罢了,万一来个女的,老远就看到她在那一头局促起来,头低低的,一双眼睛不知往哪边看才好,弄得你不想把她当回事也难。静静的小巷里只听见两边的脚步声越响越近,仿佛是大祸即将临头,直等到擦肩而过了才重重舒出一口气。
“通天巷”里有几户熟悉的人家。巷子头是一个中学的同学,新中国成立前曾是小镇上的大户,有几个漂亮的姐姐,有神秘的地洞,还有一个厅堂大得有点过分。节假日里,那个厅堂便成了我们打羽毛球的场地。有时候同学的姐姐也会上来打一阵。虽然隔得远远的,只不过一个带羽毛的小球在网上飞来飞去,还是有种异样的感觉,让一个半熟的少年怦然心动。后来,他姐姐一个接一个嫁往香港,他自己也去了香港,但那座房子和那个大厅却留在了“通天巷”。多年后再经过他家门口,想到旧人已远行,友情与欢乐成了记忆,总是禁不住要惆怅许久。
从他家往下没走几步,便到了一个小学同学的家。曾有一阶段我也常在他家里玩。因为都是华侨子弟,家境差不多,秉性也相似,玩起来自然都很投入。这个同学长得细皮嫩肉,说话轻声慢语,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奶油”了一点。后来不记得为什么和他吵了一架,彼此想和好却没有谁先采取行动,硬撑了一段时间渐渐就生分了。小学毕业后上了不同的学校,一晃几年过去,我们正忙着大闹“文化大革命”,有一次经过他家门口,掉过眼看见他抱着儿子在自家的石埕上玩,挺知足常乐的样子。那时候他父亲还是月月从南洋寄钱回来,生活不用发愁,娶妻生子完成人生的大事,这才发现竟然还有这样另一種人生道路可供选择,看过去更是和自己隔了好几层。再后来我工作了,有时回老家经过他家门口,通常都是大门紧闭,便会生出一点什么悬想,担心着挺“奶油”的他,拖家带口又不谙生计,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去应付这个乱糟糟的世界。
再往前走不久,地势陡然降低,知道是近了海边。这里还住着一个中学的女同学,也是个侨眷,“文革”闹得最凶时嫁给一个复员军人,生下三个孩子后丈夫得癌症去世了。她家的大门颇有点气势,看上去祖上也曾风光过一阵的。门里是一个大石埕,多半是空荡荡的,让人想起住在里面的旧人,一个老母三个儿女,这么多年苦撑苦熬是否容颜已改,而如今又是否苦出了头?直直的通天巷走的人不多,白日里多半静悄悄的。两边的房屋一座紧挨着一座,大门打开活蹦乱跳,关起门来各家念着一本不同的经,延续着没完没了的故事。
这些年老家都朝着东面发展,开出了多条宽阔的大街,还有几个大的工业区,镇中心也悄悄发生了转移。新的街区建起了饭店、卡拉OK厅、公园、电影院,热闹的去处带着改革时代的躁动与喧哗。这里已经找不到几条像样的小巷,让人觉得虽然气势颇大,模样更新,但那种小镇子民的生活气息却已无处可寻。在旧的镇子这边,小巷还是大多完好地保存下来。每次回老家,我还是更喜欢去走走那些青石板路的小巷。
古老的生活方式所保留下来的那份恬淡与闲适,似乎更能迎合一个游子的心态,让人品出深长悠远的滋味。然而不时从身边突突冲过的摩托还是在提醒着你,自己的心情是日渐地老下来了,而在老家,新生活的步伐却无法阻挡。
小狗、大狗和狗肉
晚饭后闲聊,说起自己的一件往事,太太冷不丁甩下一句话——“你不是人!”说着,头也不回就进了厨房。
我呆坐着,心里想你骂得真好,我终于为这件事被人骂了。这些年,好像一直就是在等着这一声骂的。
“不是人”的另一个意思就是畜生,就是狗。做下了这样一件事,到头来变成一只狗,我想这也还说得过去。
在记忆里,最常浮现出来的,是“黑嘴”从村口迎面向我跑来的情景。它身子有点歪,有点后腿赶前腿赶得过了头的样子,那条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一圈一圈打转,像小孩子手里挥动的旗子——然后“黑嘴”就冲到了跟前,直立起来扑到我的胸口……
“黑嘴”迎面跑来的身姿,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个永恒的造型,一种精神的现实。
不记得是怎么从永福墟里带回这只小狗的了。刚买回来的“黑嘴”正好能被两只手捧着,在我们几个人中间传来传去。怯怯的眼睛,缩着脖子不敢动,朝它身上吹一口气,只见灰黑色的绒毛波浪起伏。大家都是一脸的惊喜,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一股母性的柔情,意识到一个幼小的生命从此受到我们呵护。就这样,“黑嘴”成了我们“家”的一员,苦闷而乏味的生活也因此增添了些许生气。每次拖着疲惫的身子收工回家,“黑嘴”都会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好像每个人它都想亲近,却又亲近不过来,忙得团团乱转。等到大家坐下来吃饭,“黑嘴”又会从一个人脚边绕到另一个人脚边,把桌边几只家养的鸡追得满厅堂跑,然后就蹲坐下来,眼巴巴抬头望着,等着谁从饭碗里拨给它点吃的。
“黑嘴”来了没多久,上面就来了通知,要我去公社宣传队报到。终于可以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心里又另有一些不明的期待,我匆匆收拾行李就出发了。当时有没有特意和“黑嘴”告别一下,“黑嘴”有没有把我送到门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在那个年代,个人前途和一只家养的小狗比起来,毕竟有大不相同的分量。我跟着宣传队征战龙坎铁路,后来又参加高树岭水电站的建设。半年之后,宣传队还是在大家满心不情愿的情况下解散了。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带着点落寞的情绪返回清源村。
走过村前的那座小水库,就是进村大道了。那条路在山区多少显得有点奢侈。路面又宽阔又笔直,两边是高大的榛子树,满地是枯枝烂叶和撒落的小榛子。路直直地指向几百米外的村口,远远的有一群狗在那里嬉闹。突然,一条大黑狗从狗群中扭身而出,向进村的这条大道飞奔而来。一开始我不太在意,大黑狗却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沿着大道朝这边跑过来。它跑路的姿势不太好看,身子有点歪,似乎后腿拼命想要赶过前腿。一条长长的尾巴高举着,一圈一圈地在身后打转,像小孩子手里挥动的旗子。大黑狗越跑越近了,我很快发现,它是冲着我来的。没等我做出反应,大黑狗已经冲到跟前,猛地直立起来扑到了胸口。我倒退两步,大黑狗一跳一跳地跟上,依然把两只前爪紧紧搭着我,嘴里的热气一股股喷到我脸上。我感觉头皮有点发麻,脑袋里电光火石般一闪,忍不住大叫起来——“黑嘴!黑嘴!……”
没错,它就是我们家的“黑嘴”。半年里,“黑嘴”完全长成一条大狗了,直立起来已经顶到我的下巴了。它跳开几步又扑上来,跳开几步又扑上来,反复几次,好像还没能完全表达它的兴奋。我把“黑嘴”紧紧搂在怀里,它浑身的毛油黑发亮,摸上去有些扎手。“黑嘴”拼命挣扎着,鼻息咻咻的,终于扭身朝村里跑去。我大步撵上,不停叫着它。想不到离开这么长时间,“黑嘴”在几百米开外还能认出我,而且就撇下那些玩伴朝我奔过来了。这样的记性,也只有“黑嘴”了,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回到清源村,我重新投入了繁重的劳动,了无生趣地打发每天的日子。一眨眼工夫,冬天就到了。地里的活已经干完,剩下的就是到山里砍砍树,备点柴火,其他再没什么可干了。一年的物质储备基本见了底,不要说从老家带来的鱼干、虾米、蚝油都早已吃光,连自留地里的菜也没剩下多少。那段日子,不时有消息传来,哪里的知青去偷钓水库的鱼,哪里的知青又去偷抓农民的鸡。谈笑声中,大家都是一脸的艳羡,慨叹着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头上。最常用的排解办法,就是横七竖八躺在床上搞“精神会餐”:每个人说出一盘自认为天下第一的美食,然后在想象中把它们吞进肚里。几番下来,一个个更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经过周密的计划,终于在一天傍晚,我们把邻居一个老农民家的狗给敲了。也不敢就近烹煮,把狗装进麻袋,趁着夜色悄悄背到二队的知青点。那天夜里,我们一边打扑克,一边等着吃狗肉,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回来。那个老农民找狗找了一整天,也到我们这儿来问,眼睛直勾勾地盯得你心里发毛。大家倒还镇定,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直说没看见。几个人还帮着他屋前屋后绕着找了几圈,又恨恨地跟着骂了几句,这才满怀同情地把他送出门外。
寒冬降临,日子越来越难挨。一个下午,天上飘着细雨,门前那条湍急的溪流,顺着山谷而下,恰好在这里形成一个风洞。不时地,有呼呼的山风刮进来,在厅堂上四处乱窜。屋子里又湿又冷,几个人蜷缩着围在桌前枯坐,谁也想不出什么好聊的話题。天一冷,胃就难受,就想着吃点热的。从门口望出去,隔着那条小溪,是生产大队的小卖部。忘了是谁提议的,马上就有人拔腿跑出去,到小卖部买回一小包味精。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包是一角六分钱,用一小片粗纸包着。厨艺排在第一的知青马上操起刀来,把墙角仅剩的几条白萝卜切成薄片,连油也没有,倒入大铁锅煮了,撒上点盐巴,再把一角六分钱的味精全倒进去,滚开了,盛在一个大盆里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也没见谁招呼一声,大家就稀里哗啦地吃开了。在那个寒冬,一盆清水萝卜汤成了最丰盛的筵席,一角六分钱的味精竟然如此神奇,不仅制造了鲜美的汤,更制造了一种好心情。在说笑声中,等到把最后一口汤水喝进肚里,我才发现“黑嘴”蹲在桌边,正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我们。
在那时,清水萝卜汤算是开“荤”了。萝卜不是拿来这么浪费的,味精也不是什么汤都可以随便乱撒的。奢侈一番的结果,是好几天要靠坚强的意志去忍受物质更加匮乏带来的肉体折磨。终于就到了那个下午,也忘了是谁起意的,我们就有了那个重大的决定。那时候,“黑嘴”正趴在厅堂边打瞌睡,长尾巴偶尔动一下,摆两下。我们四个男的,一个踮着脚过去关大门,一个到柴火间找了把锄头柄,大家互相使个眼色,就悄悄朝它围过去。只听“啪”的一声,锄头柄狠狠敲在“黑嘴”的头上。“黑嘴”在迷糊中猛地跳起来,从我们的腿脚间窜了出去,跑到灶前,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我们。四个人兴奋地大笑不止,继续朝灶前逼去。又有几下锄头柄敲在“黑嘴”身上,它嗷嗷大叫着,满屋子四处乱窜乱钻,终于耸身一跳,钻进我住的那个房间。等到我们跨进屋里,它已经钻到床底下躲起来了。我稍稍弯下身子,看见“黑嘴”缩成一团,紧紧贴着墙角,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一条长尾巴还在讨好地摇来摆去,把床底下厚厚的一层土,扫得四处烟尘滚滚。大家都乐了,一边用锄头柄不停地去捅,一边大声骂着要它出来。也许是被捅得受不了了,“黑嘴”又从床底下窜出,在挨了几下锄头柄之后逃出了房间。我们大叫着往外追,还没等我跨过门槛,只听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响。我预感到什么,走到厅堂里,看见他们三个人围成半圈望着地上。“黑嘴”躺在那里,头古里古怪地歪到一边,早已不能动弹。大家谁也没有开腔,也没有挪动一步。就在这时,“黑嘴”的那条大尾巴突然微微跳了一下。我感觉身子有点发抖,感觉像是在做梦。
后来,“黑嘴”被抬到门口,在溪边刮毛洗净、开膛破肚。再后来,“黑嘴”变成大脸盆里白花花的一堆肉送到了灶前。厨艺第一的知青是一副大厨的派头,开始干练地操持一切。炉火旺旺地烧起来了,“黑嘴”身上的几块肥油先扔下去熬得够热了,只听“喳”的一声,“黑嘴”的肉全部倒进了油锅,在自己的滚油里爆炒了一番。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大家都有点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围在灶前发命令、提建议,真真假假地嚷嚷着,闹成一团。厨师却是一脸的不屑,嘴角叼支烟,两眼眯缝着,自顾自翻炒“黑嘴”的肉。等到锅里放满了水,锅盖一盖上,所有的人才都舒出一口气,前后脚坐回到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一会儿工夫,“黑嘴”的肉就在大铁锅里滚开了,“噗噗”的声音是那样好听,那样诱人遐想。厨师打开锅盖,甩开膀子使劲翻炒了几下,其他人的目光便随了过去,看见在锅铲挥动之间,“黑嘴”的肉正在锅里上下翻跳,好像它生命的活力还没有消失,还跟着这堆变成一块一块的肉似的。终于,白花花的米饭端上来了,香喷喷的“黑嘴”的肉也端上来了。四个大男人都雀跃不已,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三个女同胞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一个下午,她们都没有在厅堂上现身。她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当然不反对的另一个意思也就是赞成。大家围坐在桌前吃起来,印象中也没有谁想说点什么,厅堂上只听见七张嘴“吧唧吧唧”的声音。
“黑嘴”的肉真是香啊!在这之前,我也曾在公社宣传队里吃过狗肉,也许是过了太久没有肉吃的日子,“黑嘴”的肉吃起来竟是如梦如幻,那样香、那样嫩、那样烂,那样鲜美。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吃得过于猴急,没咬几下肉就滑进肚里,这才懊悔没有慢慢咀嚼、细细品味,美美地享受吃“黑嘴”的肉的这个过程。似乎也不需要提醒,谁都明白饭要少吃,肉要多吃。没过多久,大脸盆里“黑嘴”的肉快要见底了,肚子也填得差不多了,吃肉的节奏越来越慢,饭桌上的话也多了起来。大家开始夸赞厨师的手艺,直说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狗肉。厨师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惋惜地说如果有一瓶白酒,再加上些许香料,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大家一边慢悠悠地啃着肉骨头,一边听他关于烹煮狗肉的讲座。油要多少、水要多少,什么时候该放香料,什么时候又该倒白酒,门门道道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有人“嗤”地笑出声来,大家都不解地望过去。原来他刚啃完“黑嘴”身上一块带骨的肉,把骨头吐出来正想往地上丢,这才想起脚边已经没有爱啃骨头的“黑嘴”了,这块骨头本来就是它身上的。大家听了,不约而同地都望向脸盆——“黑嘴”的肉差不多都吃光了,只剩下硕大的一颗头静静地坐在中间。几个人就开始起哄,骂他是神经病、吃昏了头,连今天是几月几号都忘光了……
吃完“黑嘴”的肉,大家早早上床了。按照闽南人的习俗,冬天进补是要“焐”在被窝里才能见效的。我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紧紧裹成一团。夜已深,呼呼的山风掠过屋顶,又从门缝里灌进来,用稻草编就的草垫在身子底下窸窣作响。黑暗中,我感觉肚子热手呼的很是舒坦。“黑嘴”的肉一边温暖着我的胃,一边被胃里的酸液消食、融化,渐渐地有一股热气在体内游走、升腾。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 林 芝
颜纯钧,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戏剧与影视一级学科博士点带头人。个人著作5部、主编专著与教材6部,承担省部级课题多项,在权威学术刊物和省级刊物发表论文100多篇,部分获各种奖项,业余从事文艺创作,有影视剧本、小说、散文若干。